夏日江南

● 戴蓉

夏日的江南，常有驟來疾去的雷陣雨。唐人劉禹錫寫過一首夏日憶蘇州的詩，白居易和曰：“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此鄉俱老矣，東望共依然。洛下麥秋月，江南梅雨天。齊云樓上事，已上十三年。”這是夏季蘇州的風物詩，也是憶舊之作。白居易和劉禹錫都曾擔任蘇州刺史，對此地有著特殊的情感。

這個夏天，友人沈君重游蘇州，我在朋友圈里看他去了網師園和獅子林，逛了定慧寺附近的蘇家弄、市郊的范成大歸隱之處，在周瘦鵑故居紫蘭小筑門口嘗了小攤上洞庭西山的黃李，還戴著十多年前在蘇州博物館買的一頂西番蓮花紋的漁夫帽故地重游，甚是神往。

我也曾在夏日去過蘇州，和當地的友人一起吃了三蝦面，獲贈蝦子醬油和玫瑰腐乳。據說從前蘇州人的蝦子醬油大多是自家制的，偷懶去店里買現成的未免遭人鄙夷。而玫瑰腐乳這江南人鐘愛的佐粥小食，送了一瓶給杭州的同事，他吃到只余腐乳汁還珍惜地藏在冰箱里。友人推薦我去旺山的一處小院。日暮時分，店主在院子里點燃艾草蚊香，我在裊裊青煙中賞花逗貓，墻上的風車茉莉開得極繁盛。

蘇州的醉鹵也極好。炎夏必須盡量縮短站在灶臺前的時間。半斤沼蝦煮熟，放入檸檬片和幾顆話梅，淋上半瓶醉鹵汁和等量的花雕、生抽，四五個小時之后就是一道佳肴。這醉鹵汁既可用來生醉、熟醉，亦可拌、鹵。夏日里一瓶在手，省卻多少灶頭工夫和一身熱汗。

口腹一旦得到滿足，對生活的牢騷頓時減少。“護城河在七月格外滾燙，風推動著鐵般沉重的河。太熱了，亂蟬在兩岸不歇，老城門如一鼎青銅，城上的白云千載幽幽。河旁一條長街，名作葑門橫街，和獅子林很近……”看某位蘇州人的文章，幾乎以為是武俠小說的開頭，其實只是去葑門老街吃早飯。當然，這早飯相當不俗，沒有辜負氣勢不凡的開頭：新鮮草魚做的秘制爆魚、肉汁滲透到外皮的油氽團子。吃罷踱到獅子林看假山、芭蕉、池蓮和長廊上的書法，真是懂得享受。

盛夏的西湖上曬下蒸，想到西湖的荷花卻讓人心軟。某年夏天走在杭州的北山街上，跨出一處名人故居的西南門，觸目是接天蓮葉，遠處湖山青青。站在那里發了一陣呆，想起寫“映日荷花別樣紅”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楊萬里，還寫過“荷花入暮猶愁熱，低面深藏碧傘中”，寫荷花似乎沒人及得上他。

從七月中旬開始，西湖水域的工作人員將清晨所摘的荷葉蓮蓬，運至斷橋旁售賣，一直持續到九月初花期將盡。蓮市一開，每天一大早都有市民在斷橋邊排隊等候。疏摘過密的荷葉，是為了讓荷花良好生長，杭州人買回家煮粥泡茶，真是物盡其用。買到荷葉蓮蓬的人抱著碧綠的“捧花”走在路上，看著真是風雅。我也有幸買到過一次。

無錫的陽山水蜜桃，初夏吃“日川”，隨后依次是“白鳳”和“湖景”。水蜜桃嬌貴，經不起長途運輸，好在上海隔日就能送到。我下單的桃園管理精細，桃子吃起來很有桃味，這評價聽起來像句廢話，卻是大城市的人凄涼的感喟，因為吃到風味自然的蔬果必須仰賴運氣。店家殷殷囑咐不得冷藏，冰箱里的水汽會導致桃味變淡，只能放置在通風陰涼的地方。熟透的水蜜桃會起糖斑，讓不明就里的人以為發暗處已爛。撕掉水蜜桃外皮送入口中，汁水淋漓而下，噬咬時微微狼狽，然而也不可能有文雅的吃法。有個朋友說他記得小時候吃水蜜桃時，父母總是將他的衣服脫光，讓他坐在澡盆里吃個痛快，然后連人帶盆一起端去沖洗。

江南的夏日濕熱難當，然而想到它的溫柔風致，又覺得這溽熱也可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