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者”聞玉梅：乙肝不根治，我不死心

● 潘彩霞

她是科學家，被稱為“生命英雄”，組織創(chuàng)建了我國第一個醫(yī)學分子病毒學重點實驗室，帶領團隊研發(fā)的治療性乙肝疫苗讓數(shù)千萬患者看到了希望；她是教師，專注筑巢引鳳，哺育人才，引領學生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教育功臣”是對她最大的褒獎。

她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醫(yī)學微生物學家聞玉梅。五十載嘔心瀝血，聞玉梅在2022年底出版的著作《我的乙肝情結》中，將自己稱作一個“步行者”。她說：“哪怕碰到千辛萬苦，我也不會放棄追求。只要我還在，還可以思考，我一定會繼續(xù)我未完成的研究。”

心向醫(yī)學，“從源頭找尋答案”

1930年，一對年輕夫婦在美國雙雙獲得博士學位后，攜手回到中國。丈夫聞亦傳是聞一多先生的堂兄，回國后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學院任教，妻子桂質(zhì)良則從事兒童心理衛(wèi)生和精神病學研究，專著《現(xiàn)代精神病學》出版后，她作為“我國第一位女性精神病學專家”為人所知。

1934年1月，寒冬里的梅花傲然綻放時，他們迎來第二個女兒，聞玉梅。小家庭幸福快樂，但遺憾的是，因感染肺結核，聞亦傳不幸英年早逝。那時，聞玉梅只有5歲。

兩年后，聞玉梅跟隨母親前往上海。為了給孩子們最好的教育，桂質(zhì)良四處兼職，日夜奔波。即使這樣，她仍心系祖國未來與民眾健康，用英文撰寫了《我們的孩子及其問題》一書。

母親，是聞玉梅第一個崇拜的人。

9歲時，聞玉梅進入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在那兒，她顯得格格不入。衣服是姐姐穿舊的，放假時，同學們都有汽車來接，而她只能去擠電車。那時，她心里想著：“我功課要比你們好！”

忙碌的母親很少在家，陪伴聞玉梅的只有書籍。學期結束時，她的成績名列前茅。母親的熏陶，讓她對醫(yī)療工作心向往之，讀過白求恩的故事后，她更是暗暗立志：“醫(yī)學可以幫助大家解除疾苦，我將來要從事這一有意義的行業(yè)。”

她的另一個偶像則是居里夫人，得知居里夫人用“釙”命名新元素是為了紀念祖國波蘭時，她被科學家的愛國之心深深打動了。從此，思想的“火把”被點燃，榜樣們留下的精神在她的血脈里涌動。

1951年，聞玉梅如愿考入上海醫(yī)學院（現(xiàn)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然而，一次實習經(jīng)歷讓她心灰意冷。一位病人是孕婦，患有心臟病，懷的是二胎，雖然醫(yī)生盡了全力，可還是沒能保住這對母子。眼睜睜地看著生命隕落，內(nèi)疚和無奈折磨著聞玉梅，她連續(xù)哭了好幾天。母親擔憂地說：“你這樣感情用事，缺乏冷靜與理性，怎么能做個好醫(yī)生呢？”

“我應該去做基礎研究，從源頭找尋答案，打破醫(yī)學界的難題。”幾經(jīng)思考，聞玉梅決定放棄臨床，繼續(xù)讀研。

然而，命運又給了她當頭一擊——母親突然因病去世。遭此變故，聞玉梅悲痛欲絕。為了生存，她打算放棄讀研，去做助教。關鍵時刻，姐姐給她打氣：“再苦，我們兩個人一起扛過去！”

給她溫暖和支持的，還有戀人寧壽葆。他們相識于大學校園，在醫(yī)學院的文藝活動上，她彈鋼琴，他拉小提琴，漸漸地，兩人譜寫出了愛的樂章。

“我是選肝炎，不是選三個月！”

1956年，聞玉梅考取了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微生物學的研究生，她選定的導師是著名教授林飛卿。不巧的是，那年，林飛卿只招收學俄文的學生。出于對人才的愛惜，她將聞玉梅推薦給了上海第二醫(yī)學院的余賀教授。

那段時間，寧壽葆經(jīng)常從自己工作的兒科醫(yī)院跑去看聞玉梅，他買了菜票、飯票，偷偷放進她的皮夾里。而“馬大哈”聞玉梅很長時間都沒發(fā)現(xiàn)他的“苦心”，只要看到皮夾里有飯菜票就行。

一年后，由于政策調(diào)整，聞玉梅回到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做助教，續(xù)上了和林飛卿的師徒緣分。對待越是自己器重的學生，林飛卿就越是嚴格。做實驗時，胳膊抬得高了，“重新做！”；做血清稀釋時，“每管只能混勻三次，不能二次，也不能四次”。

三年后，林飛卿欣慰地對聞玉梅說：“你應該換導師了！”

在她的推薦下，聞玉梅到中國醫(yī)學科學院（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進修，師從微生物學家謝少文。謝少文沒有子女，便把聞玉梅當作女兒，時時鼓勵。做報告時，看她有點膽怯，他輕聲安慰：“不要緊，我就坐在你旁邊，提問你先回答，你答不了我再替你回答！”“在他那里，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創(chuàng)新。”多年后，聞玉梅深情追憶。

在三位免疫學大家的教導下，聞玉梅快速成長，在專業(yè)領域內(nèi)小有名氣。可是，長達數(shù)年的政治運動打亂了正常的研究工作。

1974年的一天，聞玉梅突然得到通知：“可以開始研究肝炎了！”她喜出望外。那時，我國被稱為“乙肝大國”，病毒攜帶者高達10%。被這樣的數(shù)據(jù)刺痛，她申請去防疫站病毒室學習，與乙肝結下了特殊的“情緣”。

隨著改革開放，國門打開，1980年，聞玉梅通過了出國進修的考試。在別人紛紛選擇留學時間長的項目時，她選擇了研究肝炎，外出學習時間只有三個月。朋友們?yōu)樗锵r，她回答說：“我是選肝炎，不是選三個月！”

初到倫敦大學，她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國外的先進技術、設備，我們看都看不懂，與人家差距太大了！”克服重重困難，聞玉梅如饑似渴地學習。吃，只買最便宜的；玩，既沒時間也沒錢，參觀倫敦橋得花4英鎊，她舍不得。

三個月后，她不僅發(fā)表了論文，還用省下來的錢購買了實驗室需要的超低溫冰箱和幻燈機。而這兩件設備，運回國的費用就要90英磅。

“一定要摘掉我們‘肝病大國’的帽子。”在講臺上、在實驗室里，聞玉梅孜孜不倦，努力求索。

1981年，聞玉梅想去美國繼續(xù)進修，可是此時，她已擔起微生物教研室主任的重任，學校也很為難。就在這時，已經(jīng)77歲高齡的恩師林飛卿站出來了：“聞玉梅是有潛力的，你們把她放出去，這一年的主任，我來做！”

在美國，聞玉梅接觸到了分子病毒學這一全新領域，然而，她進修的實驗室卻認為她無法勝任這種“高端”科研：“你不懂，做做細胞學就夠了！”

聞玉梅不服氣，她報了夜校，決心拿下這門課程。當被問“是選旁聽，還是要學分”時，她選擇了后者。這意味著，她必須通過所有考試，而這年，她已經(jīng)47歲了。

為了把分子病毒學這門課帶回中國，聞玉梅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她一邊消化知識，一邊把資料翻譯成中文，為將來編寫教材做準備。

考試如期到了，聞玉梅以“黑馬”之姿取得優(yōu)異成績，令同事刮目相看。遠在大洋彼岸，她深深地感謝祖國：“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是國家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的期待，對我的‘投資’不是金錢，而是期望與感情。”

“造一個窩，筑巢引鳳”

兩次進修后，聞玉梅看到了差距。回國后，她立刻搭建橋梁，選派學生出去進修，并發(fā)起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醫(yī)學分子病毒學重點實驗室，她要“造一個窩，筑巢引鳳”。

在長期的研究中，她一直在思考：對未患乙肝的人，可以用疫苗來預防；而對已經(jīng)感染的患者，能否研制一種治療性疫苗，靠提高人體自身免疫力來控制病毒呢？

適逢國家推出“863”計劃，她及時遞交了申請。多年后，憶起這段經(jīng)歷，聞玉梅依然很激動：“我只是提出了一個想法，連產(chǎn)品都沒有，項目卻如愿落地，我不能忘記國家、忘記黨。”

1987年，治療性乙肝疫苗的研究正式啟動，沒有先例可循，聞玉梅走得步步艱辛。當時，國內(nèi)沒有滿足實驗條件的動物模型，而國外的實驗小鼠又被禁止運到中國。正束手無策時，香港的一位教授及時伸出援手，將小鼠進口到香港，這才得以“曲線救國”。

道阻且長，幸而，還有恩師們的支持和鼓勵。1991年，88歲的謝少文教授將中國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贈予他的一對玉石奔馬轉(zhuǎn)贈給聞玉梅：“我送你這個，是對你勤奮刻苦的贊賞，是要你繼續(xù)中國微生物學事業(yè)。”聞玉梅從林飛卿教授手中接過的，則是一把鍍金鑰匙，林飛卿希望她“繼續(xù)打開微生物學、免疫學的知識寶庫”。

老師們的深情寄語激勵著聞玉梅，很快，治療性乙肝疫苗誕生了。開展第一批臨床試驗時，聞玉梅主動要求做志愿者，她說：“我對自己的研究有信心，但是我不能讓別人承受這樣的風險。”

幾個星期后，試驗結果一切正常，團隊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1995年，聞玉梅在頂尖醫(yī)學期刊《柳葉刀》上發(fā)表文章，在國際上第一次正式提出治療性疫苗的概念，被稱為“治療性疫苗的先驅(qū)者之一”。

漫長的科研歷程，她走得緩慢而堅定。她編寫的《現(xiàn)代醫(yī)學微生物學》出版，被稱為“生命科學界之幸事”；她送出去的學生，像她當年一樣欣然歸巢，將實驗室發(fā)展壯大。

“創(chuàng)建了一個實驗室，培養(yǎng)了一批人。”這是她最感自豪的事。實驗室里，有一本特殊的冊子，里面收集了無數(shù)乙肝患者的來信，他們的痛苦、焦灼以及期盼躍然紙上。在“前言”中，聞玉梅將這本冊子稱為“人民的期望，人民的重托”。

而聞玉梅和她的團隊不負重托，2009年，治療性乙肝疫苗進入了三期臨床試驗階段。

“我是一個步行者，所走的是一條漫長的路，且經(jīng)常會遇到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和十字路口。盡管前進的道路充滿艱辛，但只要目標明確，我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止。”耄耋之年，聞玉梅桌上的日程表依然滿滿當當。

2013年，她和先生寧壽葆拿出積蓄成立了“一健康基金”，用來嘉獎優(yōu)秀學生；2014年，她聯(lián)合兩位教授開設了《人文與醫(yī)學》慕課，短時間內(nèi)，課程推廣到全國上百所高校。“我和同齡美國人無法競爭，但我相信我的學生能！”看著一批批學生成長為學科翹楚，聞玉梅非常欣慰。

實驗室里，科研還在繼續(xù)，盡管只差臨門一腳，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治愈乙肝仍然是全球性難題。為了實現(xiàn)心愿，聞玉梅說：“我不死心，還是要往下做。”

如今，89歲的她依然行走在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的校園里，神采奕奕。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畫：茫茫雪域中，點點紅梅傲然綻放。那是她的堂兄、聞一多先生的兒子聞立鵬特意為她畫的。

在攻克乙肝的路上，她就是那枝紅梅，無所畏懼，頑強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