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園園
詹金斯將粉絲對電視文本進行盜獵挪用、拼貼重組,并積極參與媒介內容創作和傳播的現象稱為“參與式文化”。[1]在粉群內部,粉絲將已有的文字、視頻等資源進行“二創”并在平臺上傳播,這就是詹金斯所言的參與行為。粉絲通過數據行為與他人產生聯系,通過數據生產輸出對偶像的情感,同時得到自我價值的實現和滿足。微博等社交平臺是粉絲參與行為發生的主要場域,粉絲能夠憑借強大的創造力,依據自身的喜好和對偶像的情感創造出具有特色的內容,并在粉群內部與其他粉絲進行互動,推動了參與文化的轉變。可見,當下粉絲的數據生產行為就是粉絲“數字勞動”的主要參與行為。
數字技術創造出了新的勞動形式,過去粉絲為偶像加油打氣主要是線下觀看,以上座率體現偶像人氣,而隨著粉絲經濟的發展,偶像在各平臺的數據指標是其價值的體現。粉絲數字勞動形式主要有打榜、投票,控評、凈化,銷量、應援等。打榜和投票是指粉絲在各種榜單中為偶像投票,以獲取對應的商業資源和宣傳機會;控評和凈化的主要目的是操控輿論,宣傳偶像作品,塑造和維持偶像的正面形象;銷量則是商業資本最為看重的東西,也是偶像價值和影響力最為直觀的體現,銷量主要包括偶像代言產品的銷量、偶像本人雜志或同款(主要指偶像生活中吃的或穿的)的銷量。應援,如在戶外屏幕上投放偶像的視頻或者以偶像的名義做公益,在粉絲眼中這是陪伴偶像的一種方式,是輸出愛的重要形式。
社交平臺為粉絲的交流互動提供了虛擬空間,使得基于趣緣的個體能聚集起來形成粉群。在粉絲群中,個體可以重塑自己的形象,尋求自我滿足,構建身份認同。資本則利用粉絲對偶像的情感,促使粉絲在數據生產活動中主動投入自己的時間、精力甚至財力,自愿淪為偶像工業鏈條上的免費勞動力。
個體情感需求的自我滿足。電子媒介的發展以及大眾文化的興起催生了粉絲的產生與發展,粉絲可以通過視頻剪輯、漫畫創作、文本創作等多種形式表達自己對偶像的感受。默多克認為“禮物擁有的是無法估價的情感價值或符號價值”,在許多粉絲眼中,圍繞偶像的數據生產,如創造文本、剪輯花絮、修圖等“主體性行為”是一種“為愛發電”的自主行為,這種勞動是一個自我滿足和愉悅自我的過程,他們為偶像所付出的勞動、金錢并不是為了追求經濟利益,而是為了獲得情感上的滿足。粉絲進行的數字勞動如大數量的打榜、高頻率的產出等滿足了展示個人能力的欲望,而他們創作的視頻、修飾的圖片等在粉群內部受到其他粉絲的點贊、關注時,也會自信心倍增,個人被感知和被關注的欲望得到滿足。柯林斯認為互動可以產生情感體驗,帶動群體團結,集體在這里感受互動帶來的快感,[2]而這種在互動中所獲得的快感則會激勵著粉絲持續投入數字勞動,充當“免費勞工”。
群體規訓維系數字勞動。參與式文化注重集體文化,通過參加活動增強集體身份認同。粉絲群是基于趣緣形成的特殊群體,其出現是為了滿足粉絲獲取偶像信息、與同好之人相互聯系的需求,但加入粉群具有明確的準入門檻(如做過數據、買過代言等)。這種準入機制其實是一種隱藏的身份認同機制,加入粉群就可以構建或彰顯自己的身份認同,但粉群內部的身份認同不是由自我界定而是需要群內其他粉絲確認的。在粉群內部,粉絲具有一定的等級層制,也存在著一些明確的身份標識,從官方后援會到個站再到大粉、散粉、普通粉,能否進入粉群,首先要通過相應粉群“大粉”(粉群的建立者或管理者)的審查。粉群內部也有著一致的目標,能使原本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中活動的彼此之間存在著較強的異質性個體,在變成粉群內部的成員后形成了一種強關系社交,群體規訓讓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學者楊玲曾在《轉型時代的娛樂狂歡》一文中提到,粉絲個體的情感投入在以可視化方式呈現后能夠在粉絲群體中引起廣泛共鳴,甚至可以憑此辨別粉絲身份的真偽。粉群所形成的這種“有產出有消費才是真粉絲”“白嫖是路人”的群體規范,也讓個體產生想在粉群待下去就必須要持續參與相關“勞動”的思維。此外,在粉群內部,個人可量化的勞動指標越高,就越能得到其他粉絲的認可與支持,這種群體認可也是激勵粉絲參與數字勞動的重要原因。
平臺隱控粉絲情感。“準社會交往”指受眾將網絡世界中的人物當作現實人物做出反應,并與之形成一種準社會關系[3],這可以用來闡釋受眾在媒介接觸過程中形成的情感關系。媒介技術的發展使得偶像可以通過多種平臺與粉絲產生聯系,微博、抖音等社交平臺的評論區、視頻軟件的彈幕區和留言區所形成的虛擬的社交場域讓粉絲有了強烈的互動感和參與感,粉絲可以將自己的情感借此投射到偶像身上,把偶像當作身邊真實的人物去“交往”。盡管偶像在屏幕上是無差別對待所有的受眾進行表演,但粉絲群體一般都會依據自己內心的情感需要產生不同的情感投射,“老婆粉”會將偶像想象成自己的另一半去關注,“媽媽粉”則可能會將偶像當成自己的孩子去守護。在這種“準社會關系”邏輯下,粉絲與偶像之間的關系就會變得更為密切。因此,與偶像相關的商品或活動往往更能受到粉絲的青睞,此時粉絲對這種商品的消費就不僅僅是購入商品,也是對這種想象的虛擬關系的維護,商業平臺銷售的也不僅僅是商品,也是粉絲對偶像的情感。當粉絲的購買量和數據量達到平臺的期許,平臺就會推出相應的粉絲福利,如粉絲見面會、偶像物料等。同時,偶像也會在社交平臺與粉絲互動、發自拍照或主動表白等,回應這種虛擬交往,這使得這種原本單向的“交往”方式有了回應,粉絲也就有了為維護這種交往狀態而持續參與數字勞動的動力。
資本讓渡造星權利。在粉絲經濟的推動下,商業資本打造出了全新的造星模式,偶像從之前的“被仰望者”變成了現下的“被操縱者”,使得原本仰視偶像的粉絲有了親手打造偶像的權利。“愛豆養成”的賦權極大調動了粉絲積極性,其努力彰顯存在感和消費力,并力爭坐上資本方的談判桌上,為偶像爭取更多的出鏡機會。[4]正如布爾迪厄所認為的,過去由媒介主導信息編排和制作的內容生產模式,現已逐漸過渡為受眾主動參與甚至主導內容制造的模式。在微博等公開性平臺上,粉絲的數據行為是公開透明的,其成就都能被看到,偶像所發微博的“轉發、評價、點贊”等數據就成為了可衡量自身價值的直觀體現。在資本的隱性推許下,許多粉絲形成了“數據=商業價值=偶像出道/成名”的錯誤認知,認為他們對愛豆所代言的產品消費得越多,愛豆的價值就越大,也就越有機會贏得更多的曝光率和商業資源。從本質上講,粉絲群體的這種符號消費實際上是一種數據“勞工化”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講,偶像能否出道或者成名就取決于粉絲所生產的數據數量。在權利欲望的推動下,粉絲會產生持續動力致力于生產讓“資本”和“路人”所驚嘆的數據景觀。
粉絲群體的數據生產是微博等社交場域中極富活力的參與式活動,大大增加了平臺的活躍度,但相關場域中與偶像相關的娛樂性話題占據了主流,粉絲畸形的數據生產行為給個人、社會以及網絡生態都帶來了嚴重影響。
粉群話語的排他與對抗,滋生語言暴力。為了給偶像營造一個正面積極的輿論環境,粉絲會采用控評等方式不斷生產數據,以爭取更多的話語權,但這種控評等行為是具有對抗性和排他性的。排他是指與偶像不相關的網民沒有其他信息可以接受時,會被迫采納傳播內容。[5]在公共性社交平臺上,粉群的排他性傳播會迅速擴張到更為廣泛的網絡公共空間。同時,在算法技術的賦權下,被多次轉發、點贊和評論的信息會具有更高的熱度,也就更容易獲得流量和相關平臺的推薦,進而被更多的人所看見。尤其是在出現關于偶像的負面信息時,粉群會快速反應,排除異己言論,其控評內容會集中于贊揚偶像的優點和獲得的榮譽,致使普通用戶的發聲被覆蓋,真實的、正常的輿論被嚴重壓制,也使得希望通過社交平臺獲取信息而對偶像等娛樂資訊并無興趣的網民失去了選取自己感興趣資訊的權利,而不得不被動接受粉群所推介的信息。而粉群對于異己言論的包容度較低,一旦網絡上出現關于偶像的負面言論,必然會受到粉群的干涉、辱罵,甚至滋生語言暴力。
無效聲量占比攀升,模糊數據的真實性。注意力經濟時代,數據成為了判斷偶像熱度和影響力的量化指標,在數據生產需求的推動下,為粉絲生產虛假數據的APP、網站層出不窮,網絡水軍規模也不斷壯大。居伊·德波認為“社會從物質生產已經進化到了景觀生產”,就如鹿晗微博過億的粉絲評論。然而,網絡用戶都是虛擬的,粉絲打造數據奇觀的生產性賬號不都具有實際的商業價值,其中不乏僵尸號和小號。比如為偶像微博輪博的“數據女工”,除了平時在粉群活躍的大號,大多還有專門生產數據的小號,可以在較短時間內輪轉上千條微博。同時,在數據生產的過程中,粉絲會“不正當”地使用程序、軟件來進行打榜或數據生產,這也就意味著粉群所生產的數據量與實際的粉絲數是不相匹配的,粉群所構建的“數據奇觀”存在大量的注水現象。2019年蔡徐坤的新歌宣傳在微博上轉量過億,就被央視新聞曝光存在數據造假,并指出這種數據造假現象在娛樂圈中廣泛存在。造假的數據既不能被納入到商業變現的范疇中,其直接產生的原始數據也不能被商品化呈現。[6]重要的是,注水的數據不僅無法反映出人們對該偶像的評價或態度,而且數據紊亂也會影響到廣告商的評判,并會給偶像及娛樂行業帶來負面影響。
勞動主體異化,數據勞工被雙重剝削。在“為愛發電”的心理誘導下,粉絲會愿意用自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甚至是金錢去換取偶像在一些特定榜單上的高數據,且不追求物質回報,他們知道輪博、刷評論、點贊等行為并不能產生直接利益,卻是資本方衡量偶像價值的直觀數據,是偶像的“排面”。出于對偶像的喜愛,粉絲將勞動碩果雙手奉出,期待偶像能多分一些利益。[7]對于大多數粉絲勞工來說,他們受到雙重剝削。一方面,資本利用粉絲對偶像的情感,以發放偶像相關資訊為隱性控制手段,讓非雇傭關系的粉絲為其“免費勞動”,促使粉絲達成數據的持續性生產,而她們生產的文本、視頻等也會被資本利用,以創造商業利益和提升品牌的知名度。另一方面,由于粉群內部“數據勞工”地位不平等的現象,數據生產能力出眾或者在文案產出、視頻制作等方面有優勢的成員會受到其他成員的擁護,而作為底層的一般粉絲勞工就會受到這些發布數據任務成員的剝削。在資本情感控制和群體內部規訓的雙重作用機制下,粉絲勞工的勞動主體意識難以覺醒,進而沉迷于機械的數據生產中。
泛娛樂化消解嚴肅話題,沖擊主流價值觀。傳播學者賴特提出大眾傳播具有娛樂功能,可以滿足人們精神生活的需要。但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上,偶像頻繁出現在熱搜榜單上,尤其是當偶像與社會公共議題相關時,粉絲的控評、輪博等行為便會在短時間內占領輿論高地,使與偶像相關的商業推廣或是正面信息延伸至整個輿論場,嚴重擠壓公眾參與事務討論的空間。在粉絲勞工數據生產和熱度貢獻的加持下,同質化的娛樂信息充斥在各大社交平臺上,而真正與受眾生活密切相關的嚴肅話題則鮮有關注,使得新聞價值量與注意力資源分配不均,進而消解了公眾理性交流的可能,不利于公眾準確評估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同時,粉絲對偶像的包容度過高,縱使偶像被爆出有違社會公序良俗的行為,也會被粉絲所生產的正面信息所覆蓋,這種過度維護會對其他群體尤其是未成年人產生不良的示范作用,擾亂整個社會風氣,注水的數據也不利于誠信社會的建設,沖擊了我國的主流價值觀。
不可否認,粉絲比普通用戶能更積極地參與到網絡空間中,其數據生產行為也促進了網絡的繁榮發展,但也必須意識到這種數字勞動產生的不良影響,粉絲只有進行合理、適當的數字勞動,才能生產與傳播有意義的文本內容,構建健康的網絡生態。文化產業的發展需要資本力量的推動,但也需要正確價值觀進行引導,而如何引導粉絲進行正向的勞動行為,則需要粉絲個人、偶像、社交平臺乃至政府等多方共同努力。粉絲應提高自身媒介素養,以理性的方式去支持偶像,尊重網絡中其他用戶的表達自由權。偶像也應積極發揮自己意見領袖的作用,給予粉絲正向引導。平臺應該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主動破除“唯流量論”,尋求更為健康的營銷方式。有關政府部門應加強對數據“注水”現象的監管,嚴查數據造假的灰色產業鏈條,完善有關法律法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