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曙光
所謂民族性,是指一個民族獨有的文化與價值觀,它是不同民族在漫長歷史中所形成的能代表本民族族群特質的精神屬性。動畫是影視藝術的重要類別,各民族的動畫作品視聽風格與情節架構都大相徑庭,這種區別要歸因于各民族在生存繁衍中所形成的不同的歷史與文化,這種形式與內容的區別便是動畫民族性的體現。國產動畫電影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形成了自身獨具特色的美學風格,甚至被稱為“中國學派”。中國動畫人從中國傳統藝術中汲取營養,充分挖掘動畫藝術的表現力,在題材、表現形式、聲音等方面大膽實踐,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國實行計劃經濟,國產動畫行業受到嚴重影響。21世紀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和國家對影視業扶持力度的加強,國產動畫產業迎來復蘇。從《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到《哪吒之魔童降世》,當代中國動畫人繼承了“中國學派”的優良傳統,取材于傳統文化,立足古典美學并結合時代特征注入現代性,為建構新時代的“中國學派”不斷添磚加瓦。
人們常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是因為人類文明不應是一枝獨秀,而應是百花齊放。世界上沒有普適的文明,每個民族的歷史文化都應得到正視與尊重。由于全球化不斷深化,東西方之間的文化交流也日益加強,面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如何應對“文化入侵”成了擺在以中國為首的廣大發展中國家面前的重大問題,而加強自身文化建設,突出文藝作品的民族性就越發顯得日益重要。中國動畫電影在漫長的發展中,通過對民族元素的不斷挖掘,逐漸形成了具有中國民族性的動畫風格,傳統文化與古典美學成為中國動畫電影的基石。1926年是中國動畫的誕生之年,萬氏兄弟出于對中國古典繪畫的喜愛,試圖讓中國山水畫動起來,于是攝制了中國第一部動畫片《大鬧畫室》。可見,中國動畫電影自問世之初便銘刻著深深的民族性烙印,其審美意蘊與中國古典藝術一脈相承。時至今日,中國動畫走過了近百年,其間有高峰,亦有低谷。
作為中國動畫的杰出代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提出了以下制片策略:取中國神話的故事,以傳統藝術的形式表現,配以中國古典樂器奏樂,以制作中國特色的動畫。[1]在筆者看來,這一制片方針可謂是明確提出了動畫電影的民族性要求。中國動畫電影對于民族性的探索首先體現在題材方面,中國歷史悠久,有著厚重的文化積淀,民間傳說、神話故事、志怪小說浩如煙海,這為動畫人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文化素材。從早期影響頗大的《鐵扇公主》到近年來的現象級作品《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和《哪吒之魔童降世》,都是在古代神話的基礎上進行改編的。因此,充分發掘傳統題材、尋找創作靈感應成為中國動畫電影的立意之一。其次,民族性還體現在以傳統藝術形式來營造空間場景。以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為例,該片自問世以后引起了強烈反響。片中蝌蚪、青蛙、鯉魚等形象頗得中國古典美學神韻,寥寥數筆勾勒而成,由水墨營造出的水下環境氣韻靈動、意境優美,呈現了中國繪畫“言無盡之意于言外”的審美觀。《小蝌蚪找媽媽》向世人展示了中國古典繪畫的審美意趣,是一部真正體現中國民族性的動畫作品。此后,國內接連涌現出了《牧笛》《山水情》等諸多優秀的水墨動畫片,這些作品均取法中國水墨畫藝術的神韻,糅合了現代動畫手法,在藝術上達到了“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的至高境界。
除了水墨動畫,剪紙動畫也是獨具中國特色。剪紙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傳達著人民對于生活的美好向往。作為中國特有的民間傳統藝術形式,剪紙動畫以平面雕刻作為人物造型手段,同時借鑒皮影戲安裝節點來控制人物。例如,剪紙動畫《張飛審瓜》便糅合了皮影戲和剪紙兩種藝術形式,通過制作平面關節紙偶并分解動作逐格拍攝的方法制作完成。除此之外,《豬八戒吃西瓜》和《漁童》也都是此類動畫中的優秀作品。剪紙動畫造型明快、風格別致,充滿了濃郁的民族特色和審美價值,是中國民間藝術與動畫藝術的完美融合。
中國動畫對于世界動畫的貢獻除了水墨動畫和剪紙動畫以外,還有其他諸多探索,例如早期的偶類動畫,這種動畫借鑒了民間木偶、陶偶藝術,以偶類的制作方法來設計動畫中的人物與環境,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此類動畫的代表作品有《神筆》和《阿凡提的故事》等。以《阿凡提的故事》為例,片中的阿凡提形象立體、充滿質感。然而,偶類動畫有其自身局限性,譬如角色動作僵硬,不擅長表現面部表情,這限制了該類型動畫的進一步發展。
中國動畫電影在聲音設計上也極具民族性。動畫作為一種視聽藝術,包含畫面和聲音兩個方面,二者共同建構了一個虛擬的藝術空間。動畫聲音的種類包括音效、對白和音樂三個方面,恰當的聲音可以渲染氣氛、展現人物性格,對于提升動畫表現力至關重要。以《驕傲的將軍》為例,影片從畫面到聲音均借鑒了京劇藝術。當將軍陷入困境時,一首琵琶古曲《十面埋伏》驀地響起,畫面與聲音完美交織,英雄末路令人頓生悲涼之感。《牧笛》是中國第二部水墨動畫電影,該片在音樂設計上卓有建樹。悠揚的笛聲和淺淺的水墨有機結合,充滿了詩情畫意,呈現出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審美意境。再以《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為例,該片以傳統民間樂器嗩吶開場,繼而是弦樂和鼓聲,渲染了一種緊張的氣氛;及至江小流在山中前行,又切換成了彈撥樂,給人以寧靜悠遠之感。中國的古典音樂為動畫抒情達意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這頗得國畫“暈染”技法的神韻,通過迂回婉轉的古樂古曲淡墨渲染,實現了情與境的完美合一。
“現代性”這一概念源于西方啟蒙運動時期,與其對立的概念是古典性而非民族性。現代性的核心理念是“理性”,是以去除蒙昧為宗旨。理性是推動近代人類科學發展的關鍵,正是基于理性,人類文明終于從中世紀神學的禁錮中解放出來,開始以科學的視野審視世界。當前的國產動畫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均體現出了現代性特征,這主要體現在為了迎合主流觀眾,在宣傳和敘事上融入現代性元素。盡管從故事及角色上來看,這些作品仍暈染著濃重的傳統美學底色,但在電影大工業時代,中國動畫電影也在不斷調節自身,在迎合觀眾意趣與延續傳統美學特征上艱難探索。一方面,中國動畫固守民族性陣地,充分發掘民眾喜聞樂見的傳統題材,但在劇作上會選取具有現代性的形態進行表達。回顧近些年來的成功作品,不難發現《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大魚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優秀作品以古典文學為藍本,在原著基礎上進行了大膽改編,形成了具有鮮明民族性的動畫電影。這些作品的成功在于創作者準確把握了國民對于自身文化的認同,將具備“最大公約數”的民族元素進行編碼,并經由觀眾解碼獲得準確讀解。《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以《西游記》中的經典片段“大鬧天空”作為敘事開端,在此基礎上以充沛的想象力續寫了新的故事。《大魚海棠》則取材于戰國思想家莊子的名篇《逍遙游》,同時吸納了《山海經》中的內容,構建了一個充滿夢幻的神話世界。另一方面,中國動畫電影在主題上也不斷深入挖掘,彰顯了文藝作品對于社會的引導作用。與西方文化強調個人表達、崇尚個性不同,中國文化主張“文以載道”,要求作品應當以宣傳思想、教化民眾為要務,而以傳統文化為母體的中國動畫電影同樣如此。
羅藝軍在《中國電影與中國文化》一書中寫道:“中國電影傾向詩言志,以人文深度見勝。”[2]然而,教化的目的與現代性在某種程度上是矛盾的,因為現代性意味著要迎合觀眾需求、悖逆傳統,這也就導致了當下的動畫作品在捍衛傳統的同時又存在某種程度的疏離,《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很好地佐證了這一點。《西游記》作為一部古典神話,小說中充斥著因果報應、生死往復的思想,但這種理念被動畫創作者剝離出去了,片中的孫悟空不再是那個本領通天、無所畏懼的形象,而是一個消沉、落寞、軟弱的迷失者。這無疑是對傳統的一種反叛,是一種現代性的表現。原著所宣揚的宿命論的價值內核被置換掉了,電影試圖告訴人們“一個人的成功在于能夠發現自我,人生的意義在于實現自我的價值”,這一主題是影片現代性的另一種呈現。《哪吒之魔童降世》故事原型取材自《封神演義》,人們對于哪吒的印象大多來源于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的動畫長片《哪吒鬧海》,片中哪吒是個敢做敢當、不畏強權的少年英雄,備受人們喜愛,但其父李靖對于他總是苛責過多,甚至不能給予保護,這使得影片帶有一定的悲劇性。《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卻不像前作中那樣討喜,人物形象邪里邪氣。師父太乙真人身材肥胖、辦事極不靠譜,全然沒有隱士仙人的風范。但是片中李靖夫婦對于哪吒真心呵護,哪吒生活在一個溫馨和睦的環境中。《哪吒之魔童降世》在改編時消解了原著中強調的倫理道德,將著墨點放在“人性”上,力圖凸顯出反叛精神。“丑哪吒”的人物設定迎合了當代年輕人反抗權威、追求自我的價值觀,“不認命”不僅是哪吒心底的吶喊,更是無數年輕人對社會的嘶吼。
國產動畫的現代性改造還體現在技術層面的進步上。在現代社會,觀眾的觀影其實是一種“想象力消費”。觀眾通過購買行為來滿足觀賞的特定心理需求,只有具備強烈視覺沖擊力的影像和畫面才能滿足。動畫電影不同于普通電影,后者自問世就天然的具有寫實性,而前者從開始便是夢的產物。因此,追求奇觀性是動畫電影的本能,亦是人們永恒的審美期待。整體而言,國產動畫電影在技術上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巍峨的五行山、詭異的懸空洞等場景極富質感,《昨日清空》中淡墨暈染的季節交替令人精神愉悅。這些精美的畫面使得作品充滿了藝術神韻,使觀眾在壯觀的奇幻世界中獲得新奇的視覺享受。審視美日動畫,不難發現成熟的現代電影工業應當分工明確、各司其職,要有眾多的市場參與者,如此才能充分競爭,實現優勝劣汰。以往國產動畫行業更近似于家庭作坊式的生產模式,缺乏一個分工明確的生產體系,嚴重削弱了國產動畫的整體競爭力。隨著國產動畫佳作頻出,大量資本涌入,催生了一批專業的動畫公司。以《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例,影片籌備期長達五年之久,劇本歷經66次修改,“丑哪吒”的造型更是從100多個版本中選取后修改的。影片制作人員超過1600人,片中場景由20多個特效團隊分工協作,每個特效團隊承接各自擅長的場景畫面,并且由專人把關,保證各種特效視覺風格的統一性。
國產動畫電影在宣傳發行上也與時俱進,其營銷策略頗具現代性。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人類社會已經邁入融媒體時代,這對于電影的宣傳發行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電影制片方要尊重觀眾、尊重市場,利用多種媒介進行宣傳,以實現較好的口碑效應,如此才能擴大作品的受眾范圍。《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是互聯網營銷的成功范例,這種成功甚至大大超出了制片方的預期。影片在上映之初排片率極低,但由于其藝術質量過硬,依靠觀眾良好的觀影體驗得以在社交媒體上不斷發酵,最終實現逆轉,成為市場上的現象級作品。如果說《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營銷成功還帶有一定偶然性,那么《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則是必然。得益于影片的高水準制作,制片方在全國范圍內發起了5000場點映。點映過后,營銷團隊在微博、微信公眾號等平臺廣泛宣傳造勢。通過這一系列措施,影片口碑效應不斷發酵,吸引了更多觀眾走進影院,最終大獲成功。
以《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代表的當代國產動畫電影將民族性與現代性完美融合,在保持民族文化底色的同時實踐著對于國漫的現代性改造,更為國產動畫電影未來的發展指明了道路。面對全球文化多元化的發展趨勢,中國動畫電影要立足本民族傳統文化,在保持民族性的同時積極吸納別國文化的長處,要不斷加強現代性探索,以現代化的視野來觀照現實,這樣才能發揮動畫電影的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