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營造方法研究

陳鳴 吳余青

（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傳統園林中的公共空間是承載園林中公共活動和公共交往的平臺，展示著不同階層和活動主體的審美意趣和思想理念。傳統園林的發展是一個動態的變化過程，是中國城市公共空間的前身[1]，其公共空間的規劃、構成、秩序突顯了中國古代共識性的審美內涵和文化。文章以傳統園林中的公共空間作為研究對象，以活動與空間的對應關系為基礎，從使用功能及人文精神的雙重價值出發，探討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營造方法，以期從中獲得具有中國民族氣質和文化認同感的公共空間營造方式，來為今天的城市公共空間營造提供參考。

1 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研究概述

目前學界對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3個方面：一是對傳統園林中公共性問題的研究；二是對傳統園林中公共活動的研究；三是對傳統園林中開放區域的探討。對傳統園林中公共性問題的研究集中于對古人活動目的和空間形式、游覽方式和消費方式等方面的探討[1-4]，以及對傳統園林（包括寺廟園林）公共性特征體現的研究[5-6]。對傳統園林中公共活動的探討主要包括私家園林的文會雅集、園內棲居、山水游賞、時節活動等[3]、皇家園林定期開放并舉行的慶典燕游、郊游踏青等活動[6]。研究認為，傳統園林中的公共活動不僅對提高民眾生活品質、引導生活風尚有著積極的作用，同時也在教化空間的意境營造和培育集體記憶上發揮了重要作用[6]。關于傳統園林中開放區域的研究多集中在園林的構成研究以及對園林中如庭院、亭榭、廊道、假山、水面等銜接空間的相關探討中[7]。另外，還有從游人的滿意度與空間的可達性、空間序列及空間句法關系出發對傳統園林中空間連通度等角度的探討[8]。

綜上，現有研究雖分別對傳統園林的公共性、公共活動及公共性質的空間有相關的研究成果，對于公共活動與空間的關系探討多局限于某一特定的活動，但對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形成的范式及其營造方法和特點的研究暫未展開。因此，下文將從功能需求與空間營造的對應關系出發，對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造園手法及意境營造展開研究。

2 傳統園林公共空間的分類

關于“公共空間”的定義，學界展開了多學科的討論與研究：社會學認為，公共空間是一個可被不同人使用且能容納不同活動的、具有“可達性”特征的特定場所；政治哲學認為，公共空間是區別于私人概念的具有“公共性”特征、中立的、能夠提供社會交往、信息交換、政治參與的平臺[9]。由此可見，“可達性”與“公共性”是“公共空間”成立的要素，公共活動的需求會對空間營造的方法產生直接影響，具體表現在空間的布局、動線、組織構成、意境營造等方面，不同的公共活動需求產生不同的功能空間。文章對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研究區別于“私密的居住空間”，是以“公共性”為前提、以“可達性”為依據，圍繞園林中產生公共行為及活動的空間類別，探討不同活動影響下的空間營造方法及特點。

對于傳統園林而言，其公共空間的分類以公共活動類型為依據，其公共活動主要包括游賞、雅集、文會、宴飲、時節性活動等，通過不同的活動參與主體、活動特點、環境氛圍來體現公共活動的多樣性。對于傳統園林中的公共活動，人們可以通過古代文人所繪制的雅集圖、行樂圖等中國畫作品來進行分析，繪畫作品中所呈現的園林雖不一定為實景，但所描繪的園林環境及活動設施等均是古人在園林中公共活動的具體反映。依據此類圖像記載，根據使用頻率、組織形式及活動規模，可將眾多公共活動歸納為3類：一是交通空間中的游賞活動；二是點景空間中的小范圍雅集與宴飲；三是無特定地點的大規模聚會或時節性活動。

2.1 游賞對應的連接性交通空間

傳統園林中的交通空間均為可行可游可賞的公共空間。宋懋晉《寄暢園五十景圖》（圖1）中所繪的游賞活動如鄰水觀魚、廊邊觀月、憑欄觀瀑、廊橋交談等均與具有明確游賞引導的石橋、連廊、觀景路徑等交通空間有關。仇英《宮女游園圖》（圖2）中用于宮女游賞的橋以及假山邊的階梯也是連接異質景觀、展示景色的特定線狀交通空間。

圖1 宋懋晉《寄暢園五十景圖》。

圖2 明代仇英《宮女游園圖》局部。

2.2 小型雅集、宴飲等對應的展示性點景空間

點景空間主要指園林中的水榭、亭、臺等，是園林主和設計者審美觀的體現。點景空間展示了建筑與自然景觀之間的相互呼應，借助山勢或水面，或踞山林遠眺、臨池俯影，或向花木、倚奇石，雖是建筑構筑物，但更多地依靠自然山水景觀，形成停駐型的觀景節點。這類空間中常見的公共活動主要是人數較少的雅集、宴飲、清談等，如丁觀鵬、余省等繪 《十二月禁御圖》之《無射戒寒圖》軸（圖3）是對圓明園中兩峰插云亭中慶度重陽節的描繪；《荷亭弈釣仕女圖》（圖4）中亭內有執棋對弈者，有持扇觀荷，亭外也有人倚欄垂釣，呈現出閑適的夏日之景；《蘭亭修褉圖》（圖5）中文人們以飲酒、琴棋書畫、宴飲、品茗、博古、插花、焚香等為主題進行公共活動。

圖3 清代 丁觀鵬、余省等繪《無射戒寒圖》 局部。

圖4 五代十國 周文矩《荷亭弈釣仕女圖》。

圖5 明代 文徵明《蘭亭修褉圖》局部。

2.3 大型聚會和時節性活動對應的可變化展演空間

傳統園林中的展演空間通常指供大型的雅集活動或時節、戲曲等活動所使用的空地或水面。如《西園雅集圖》（圖6）中對五組人物觀書、作畫、撫琴、題石、說經等場景的描繪。還有仇英在《乞巧圖》（圖7）中對乞巧節特有習俗所設的相關聚會活動場景的刻畫，畫中人物在園林庭院中，或提壺點燭，或對月穿針，或祭拜摩睺羅。由此可見，園林中的展演空間與空間使用者或參與者的公共活動交流密切相關，其向外延展的空間屬性包含了文化精神與審美意蘊。

圖6 元代趙孟頫《西園雅集圖》。

圖7 仇英《乞巧圖》(局部)。

3 中國傳統園林公共空間的營造方法

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形式雖受禮制的影響，但更多受園林主個人思想及審美的干預，是生活藝術化和藝術生活化的產物[10]。上文通過對中國畫中雅集圖和行樂圖中古人在傳統園林中公共活動場景的分析，可將傳統園林公共空間分為“連接性交通空間”、“展示性點景空間”和“可變化展演空間”3種類型。“連接性交通空間”主要營造方法有：因地制宜、引入入勝和交叉滲透；“展示性點景空間”的營造方法有：借景和共情；“可變化展演空間”的主要營造方法有：因事制宜、因時而異和因境選景。

3.1 傳統園林中連接性交通空間營造方法

連接性交通空間是園林中的帶狀空間，是人與人交流的社交空間，受地形影響較大，因此在形態上具有多樣性，園路、建筑連廊、山間盤道、磴道以及水上橋梁、汀步等都是園林中的連接性交通空間。其空間講究可行性、可視性和介質性，可行性體現在交通上，既要滿足通行需求，還要對人的游覽活動進行引導；可視性體現在連接性交通空間不僅提供通行，還提供可觀賞的景觀，強調人在空間中的移動與視覺感知而得到的園林景觀體驗；其介質性是指這一空間是銜接異質景觀的過渡空間。在連接性交通空間的營造中，主要通過因地制宜、引人入勝和交叉滲透的營造方法，實現一步一景、步移景異的空間感受。

因地制宜是中國園林空間營造的基本方法之一，并貫穿于整個園林空間的營造過程中，對于連接性交通空間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表現手法，營造過程中以不破壞原有的園林景觀格局并順應地形為準則，根據所依附或連接的景觀決定其空間形式和構成，交通空間使建筑與環境有機連接成和諧的整體。

引人入勝主要體現在交通空間的導視功能上。傳統園林中的景與境是隨人們游走而展開的連續空間，人在游園中的動態體驗使空間布局與造景得以聯系起來[11]。交通空間是鏈接園林中各個景觀節點的線性空間，可以通過迂回曲折的動線設計，調節游賞的節奏，變換游賞的視角，或匆忙一瞥，或駐足凝視，引導游人進入園林景致。

交叉滲透是交通空間作為連接異質景觀的介質，其構成要素須與周邊景觀融合，使同一個景觀節點與周圍景觀發生多種關系，并通過無斷點的時間序列進行空間印象的滲透疊加。

如傳統園林留園，從其平面圖（圖8）可以看到3組明顯的連接性交通空間：第一條是從涵碧山房至遠翠閣、因地制宜而建的爬山曲廊，繞云墻形成開放性的廊道，讓園內多個景觀節點展現在游人視線之中，途中經聞木樨香軒停留，駐足凝視景觀，品味桂花香氣，引導游人有節奏和韻律游覽的同時還充分呈現了景觀的層次與組合，給人留下強烈的視覺印象；第二條采用引人入勝的方式，從聞木樨香軒穿過北部假山上的可亭到水邊駁岸，這條交通空間以階梯為主，地形的高低變化調節了游人的游賞視角和節奏，提供了多層次的視覺感受；第三條連接性的交通空間穿越了水上的小蓬萊島，至濠濮亭，是水中連廊，使用了交叉滲透的方式，將交通空間與周圍景觀密切糅合，也向游人提供了園林景觀的全方位視覺效果。

圖8 留園局部平面圖（作者自繪）。

3.2 傳統園林中展示性點景空間營造方法

傳統園林中的展示性點景空間不僅是園林空間中某一區域的最佳觀賞點，其本身也是園林中的景觀之一，它與對應的景觀形成關照，共同營造意境。因此，展示性點景空間通常是在園林中的特定位置，空間通透，與周邊環境相互呼應，具有較強的觀賞性，引導人駐足觀賞。如園林空間中的亭榭、樓閣、樓船、畫舫等，其定位和布局都有景可依、有景可借、觀賞性強，力求在遠近、左右、前后、上下均有景可看。此外，展示性點景空間還是園主自我內心世界及精神追求的展示空間，通過結合各種主題性的裝飾及藝術品進行意境的營造，展現園林主“比德暢神”“借物明志”等人格品德的高尚追求，具有宣示、紀念、教化等展示性特點。其分布范圍可以概括為3種：一種分布于交通空間中作為游賞過程中的停駐型點景，與交通路徑一起構成游覽網絡；另一種是位于臨水沿岸用于觀魚賞荷等特定的岸線活動、與特定的對應景觀形成呼應的臨水型點景；還有一種是在水面中央或假山之中、呈現出視覺中心和路徑連接中心的位置特性的焦點型點景。這類空間的營造方法主要是通過借景的景觀營造手法及以共情為目的的意境營造來達到以小見大、境由景出的空間效果。

借景是園林中“得景”的一種方式[12]，而展示性點景空間正是以借景的營造手法參與到園林意境的營造之中。點景空間既是路徑中的停駐點，同時也是觀看對應景觀的視點，其布局位置及視點的“遠、臨、仰、俯”都使園林空間的景觀更為豐富多樣。各展示性點景空間不僅自身表現出意境敘述的完整性，還與園林中其他景觀形成“空間點網”來完整地表達園林主題和審美趣味。

共情是展示性點景空間意境營造方式。這類空間營造主要通過使用可增加體現園主風骨品格的擺設及藝術品，或者使用題詠、書畫等暗含大量的符號性景象，來喚起游人的共同審美記憶的方式，用藝術品與空間結合增強空間的情感性，而獲得空間意境。此外，這類展示性點景空間意境的營造不應僅局限于視覺上，還包括聲音景象、氣味景象的營造，如鳥語花香、溪流泉涌等共同構成景境沉浸式的審美。

如從獅子林的平面圖（圖9）可見，3類展示性點景空間都使用了借景與共情的方式來營造園林空間景觀。其一，與廊道相連的停駐點景飛瀑亭、問梅閣、雙香仙館、扇子亭、御碑亭、修行閣都各自構成主題性的展示空間，其中問梅閣、雙香仙館都是通過建筑周邊的梅花為母題，為游賞者提供了賞梅和聞梅的佳處，問梅閣內設屏風，上掛“綺窗春訊”匾額，通過將梅花母題植入建筑空間與文化陳設，通過嗅覺感知及書畫陳設藝術讓人產生聯想，從而獲得賞花悟禪的意境感受與造園者產生共鳴。其二，臨水點景真趣亭、見山樓與湖的駁岸相聯，為園中以水景為前景的造景提供了高低不同角度的觀景點，游人在真趣亭中可通過借景欣賞到湖心亭、九曲石橋、石舫、飛瀑和連綿的假山遠景，體會高遠、平遠、深遠而不盡之感。其三，石舫、湖心亭皆屬于湖中的焦點型點景，不僅獨立造景且具有親水視角，湖心亭提供了觀賞瀑布的最佳位置，與能聽見瀑布聲音的飛瀑亭互相呼應，各設懸額“觀瀑”與“聽濤”，共同構成園中瀑布水景的視覺、聽覺及聯想類比的多維體驗。

圖9 獅子林局部平面圖（作者自繪）。

3.3 傳統園林中可變化展演空間的營造方法

傳統園林中的展演空間是傳統園林中供集會型社會活動的主要空間類型，通常也是園林空間中的留白部分，處于整個園林中較中心或某一區域中較為焦點的位置，如露臺、水面、樹蔭下等，承載雅集、祭禮、廟會、戲曲等不同類型的公共性展示及表演行為。展演空間通常較為開闊，可吸引和容納更多人參與，具有較強的公共性。另外，其位置并不固定，可依據觀賞者和活動情況進行選擇。可變化的展演空間是根據公共活動主題和形式等搭建的臨時性空間平臺，既要與自然環境相融合，又要滿足不同類型活動或儀式對場地的需求。這類空間可以通過因事制宜、因時而異和因境選景的方法，獲得曠奧有度、顯隱相宜的空間意境。

因事制宜是指展演空間根據不同活動主題來選擇場所的方式。受中國傳統空間觀中的“時空一體”的影響，展演空間營造時需要考慮事件的主題，在空間中劃分出與之對應的恰當場所，公共活動的主題與時節、空間景致互為補充，特定的時間欣賞特定的景，情景交融，形成完整的空間意境。

因時而異是通過利用隨氣候變化的園林景觀來襯托公共活動。天時地氣的變化都可從植被造景中得以體現，如雨雪、蟲鳴、花木等，在展演空間營造中都可對其加以利用，根據實際活動需求靈活布置其位置、形式等，如曲水流觴就是巧妙借用水岸空間及水流動力而設計出的公共活動，讓景境與活動之間相輔相成，共同構建起完整的情境敘事。

因境選景是指在展演空間的營造中，根據不同類別活動的需要與公共活動不同的情境需求，選擇或臨近水面，或擇林下樹蔭，又或背靠假山，來襯托活動主題的景象，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及主動性。

如從怡園（圖10）平面圖可以看到，藕香榭北側的露臺臨池而筑，不僅可供清賞雅談、賞花觀魚，也可根據公共活動需要，比如看戲聽戲，就可將它作為露天戲場，觀眾在南側，表演舞臺在北側，露臺作為演戲場依靠水面的擴音效果及對景山林的劇演背景，形成相對應的空間序列，遠近景致隨四季變化，都可成為演劇背景，夏季觀劇時，還有荷香沁脾。

圖10 怡園局部平面圖（作者自繪）。

4 結論

以傳統園林中的公共活動類型為依據，將傳統園林公共空間分為“連接性交通空間”、“展示性點景空間”和“可變化展演空間”3種類型，來探討傳統園林中公共空間的營造方法。其“連接性交通空間”用因地制宜、引人入勝、交叉滲透的營造手法，呈現出一步一景、步移景異的公共空間的特色，滿足了游人觀賞美景的生理需求；“展示性點景空間”通過借景和共情的手法構建出以小見大、境由景出的空間效果，讓游人在園林公共空間中體會到詩情畫意的意境，從而滿足心理需求；通過因事制宜、因時而異和因境選景3種手法營造“可變化展演空間”，可以讓游人在沉浸式公共社交活動中滿足實現自我價值的需求。對傳統園林公共空間不同類型的營造方法的研究，不可只停留在視覺和審美層面而展開，還可以從人的心理結構、心理需求、公共倫理和公共空間美育等角度，從視覺形式、空間構成和動線規劃等方面，構建傳統園林公共空間的立體研究維度，也為現代的城市公共空間的營造提供具有可參考的中國民族特色的營造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