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最初于1925年2月2日發表在《語絲》周刊第十二期,是對1919年9月9日發表在《國民公報》“新文藝”欄的《自言自語》第七節《我的兄弟》的改編重寫。時隔六年,兩度書寫,足以證明魯迅對這場“精神的虐殺”的耿耿于懷。折斷、踏扁風箏是千百年來長者對幼者游戲等正常權利的壓迫,驚惶和瑟縮是失語的兒童長期以來的狀態。打破這種受害者變施暴者、施暴者繼續造成新的受害者的循環往復,打破千百年來忽視乃至壓迫兒童的積弊才是魯迅尋求的真正“寬恕”,也是復蘇陳朽中國的一條生路。
一、游戲:兒童的風箏飄揚在春日的晴空
“我”尋求寬恕的主要原因來自于:在接受了西方較為先進的兒童思想洗禮后認識到幼時折斷、踏扁小兄弟風箏行為的錯誤性。在兒童觀已經趨向合理的今天,游戲和兒童兩者之間的聯系是自然合理的,游戲之于兒童可以說是天賦人權,游戲與兒童的認識發展、社會性發展和健全人格發展密切相關,是兒童除吃飯、睡覺等的另一必要活動。
兒童身處在滿是成人的世界里是孤獨的。客觀世界是成年人用自己的規則和語言建立的世界,充斥著兒童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的元素。兒童為了適應這個陌生的、神秘的世界,也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和行為邏輯創造出一套自己的規則和語言,游戲就是這種兒童規則和語言存在的領域之一。
游戲也是兒童適應成人世界并且逐漸向成人轉變的重要途徑,“孩子的游戲為愿望所決定:事實上是唯一的一個愿望——它在他的成長中起著作用——期待長大成人的愿望”。[1]101兒童不可能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也不是生硬地、簡單粗暴地轉變為大人,他們和成人世界是逐步對接的,游戲就是實現二者對接的方式之一。游戲是他們對成人世界的模仿,也是一種獨特的理解方式,幫助他們打通兩個世界的阻隔,逐步向成人轉化。
因此,兒童在游戲中適應這個由成人主宰的世界,剝奪兒童游戲的權利就是在摧毀孩子們的世界,不顧發展的階段性,將其過早地孤立于隔膜而冰冷的成人世界中。這無疑是罔顧兒童成長和發展規律的,會對其造成不可逆的傷害與摧殘。
但是受傳統思想的影響,“玩物喪志”的觀念深入人心,成年人以及像“我”一樣受到成人規訓的少年往往將玩耍和游戲視為洪水猛獸,并且將這種觀念貫徹到對兒童的要求與教育中。
我的小兄弟“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2]182,而與其形成對比的是,“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2]182小兄弟的這些行為是符合兒童的游戲天性的,而“我”的思想更接近于成人。對處于幼稚和成熟交界處的“我”來說,急于通過蔑視游戲、摒棄游戲的方式擺脫幼者的身份以及顯示自己的成熟,向著大人們的規訓靠攏,甚至通過破壞小兄弟的游戲行為來實踐自己的價值觀。
“我”肯定也有過喜愛游戲、熱衷游戲的時期,但是“我”身為長子,父親早逝意味著“我”需要盡早蛻變成大人以承擔更多家庭的責任,所以接受了更多長者的教誨,被灌輸了更多成人的思想價值。在這種思想的洗禮之下,自然而然地認為風箏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完全忘記自己曾經也有過和小兄弟一樣熱愛游戲的孩童時期,并且將這種觀念強加到小兄弟身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對自己經歷無意識的重蹈覆轍。“我”在覺醒后才恍然意識到傳統封建教育對兒童心靈的毒害是潛移默化且堂而皇之的,而更多的人是當局者迷,一代代人深陷在這個機制中使其運轉不息,使得這種無形之中的毒害已經延續了千百年。
對于游戲和玩樂行為的壓迫無異于一種“精神的抹殺”,魯迅對于這種行為是深有體會且深惡痛絕的。在《朝花夕拾》的《五猖會》一篇中,開頭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迎神賽會的熱鬧,“我”也笑著跳著,興致勃勃地準備出門看會。但是父親在準備出門的關頭給孩子潑冷水:“‘去拿你的書來。……‘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2]264雖然在經歷了煎熬的背誦后如愿去看會了,但是“我”完全喪失了玩樂的愉悅。雖然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但是足以管窺封建家長的絕對權威對于兒童追求快樂的權利的扼殺,或許父親當年也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要求背書的,或許父親當年被這樣要求后也感覺到失落,但是長期處在這樣的教育環境中,父親已經完全被同化,不僅忘記自己受到摧殘的成長經歷,甚至接著成為這種教育方式的繼承者和執行者,他自然而然地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的孩子而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假如“我”沒有經歷現代思想的洗禮而覺醒,那么這種殘忍而病態的教育理念就會這樣代代傳承下來。
游戲成為區分成人和兒童的分水嶺,傳統教育過早地切斷了兒童與游戲的聯系,甚至使用了粗暴的手段。“我”對小兄弟做出的“折斷”和“踏扁”風箏的行為以及父親在看會前讓“我”背書的舉動無疑是舊式家長摒棄兒童游戲行為的典型。由此形成的就是被催熟的兒童:在本該天真玩樂的年紀過早被剝奪游戲的權利,被家長抹殺兒童的天性,不顧發展的自然階段,晝夜不停地向著成人的標準前進。“公園里面,外國孩子聚沙成為圓堆,橫插上兩條短樹干,這明明是在創造鐵甲炮車了,而中國孩子是青白的、瘦瘦的臉,躲在大人的背后,羞怯地、驚異地看著,身上穿著一件斯文之極的長衫。”[3]508而且“一到大路上,映進眼簾來的卻只是軒昂活潑地玩著走著的外國孩子,中國的兒童幾乎看不見了。但也并非沒有,只因為衣褲郎當,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4]561魯迅所說“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可掬”,[5]139可以說是這種教育模式下的社會寫照。
二、兒童本位:讓失語的兒童開口說話
“我不幸偶爾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2]183,在文章發表之前的1917年至1921年正是中國兒童文學真正覺醒與發展的時期,隨著對當時西方思想全方位地深入引介,美國教育學家杜威在五四運動爆發的前三天來華講學,其“兒童本位論”順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浪潮在中國傳播,兒童問題隨著婦女解放而受到重視,沿襲已久的陳舊兒童觀得到了改變。
1918年,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就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在此之后的1919年11月,他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進一步提出了“幼者本位”的概念,明確展示了這種認識上的變化:“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5]138人們認識到要廓清陰霾,批判扼殺兒童精神、禁錮兒童發展的封建制度,大力提高兒童社會地位,才能改善兒童的生活環境,成長為新國民。
中國傳統的兒童觀念對于兒童是漠視乃至于壓迫的。“以前的人對于兒童多不能正當理解,不是將他當作縮小的成人,拿‘圣經賢傳盡量地灌下去,便將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說小孩懂得什么,一筆抹殺,不去理他。”[6]完全沒有把兒童當作值得尊重和理解的獨立個體來看。長者本位的思想下,家長認為自己的見識水平遠高于幼者,便漠視兒童的想法和天性,罔顧兒童的意愿,以自己的判斷來支配和操縱兒童,還以為是為了孩子好。因此會有“很憤怒他瞞了我的眼睛”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2]183這樣的描寫。而最悲哀的是這些行為都是自以為是地以“為了你好”為前提的,這種人類天性中庇佑幼者的愛被異化,成為束縛兒童成長的枷鎖。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撲,使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4]561長者本來應該給予幼者的庇佑和呵護變成了摧折與虐殺,無數和小兄弟一樣的兒童本應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卻是“驚惶”的、“失了色瑟縮著”,兒童的嚴冬已經籠罩了太久。
不僅中國,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兒童都是被忽視、被遺忘甚至在不經意間被折磨和殘害的,兒童的價值、力量和天性沒有被充分意識到,兒童的權利更是處于長期喪失的狀態。對于兒童來說,人類的歷史像是一部默片,兒童無法發聲,也無法扮演好他們應該扮演的角色,發揮他們本可以發揮的價值。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整個社會都不關心兒童,出生的兒童屬于家庭,父權是他們所擁有的唯一保障,不同兒童根據家庭所擁有的資源處在參差不齊的生長環境中。兒童的權利沒有人去爭取,更得不到法律和社會的保護,小兄弟放風箏的自由可以被隨意剝奪,而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隨著世界婦女解放運動和兒童解放運動的發展,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得到了改善。長期失語的兒童終于站到了舞臺上,不再被捂住嘴巴,他們不僅要說話,還要大聲笑、要尖叫、要歌唱,發出獨屬于兒童的聲音。
三、覺醒:阻止受害者和施暴者相互轉化的惡性循環
“我”在醒悟后尋求小兄弟的寬恕。這展示出魯迅的自我剖析和自我反思精神,是覺醒的重要條件。而魯迅更進一步,勇于承認錯誤,在行動上補救當年的過失,甚至更進一步將自己的錯誤公開示眾,寫成文章并發表以警醒自己,更要警醒世人。這是思想和行動上的雙重覺醒。
“我”是受害者、施暴者和覺醒者三重身份的綜合體。“我”首先是一個受害者。認為小兄弟喜歡風箏的行為是可鄙可恥的,這種認知源于封建禮教的傳統教育。人在幼年時期是最容易被塑造的,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泯滅兒童天性的教育里,自然也成了這種思想的代言人和傳播者:游戲屬于不成熟的表現,癡迷于玩樂的孩子被認為是笑柄。其次,“我”也是一個施暴者。兒童的認知世界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他們很容易以自己的標準去衡量這個世界。當發現小兄弟對風箏的認知與自己大相徑庭之后,“我”就用毀掉風箏的方式來實踐自己的認知,以實現二者思想的統一。這雖然是兒童時期無意識的行為,但無疑是對小兄弟心靈的踐踏。在接受現代西方先進兒童思想的洗禮后,“我”又發展成為一個覺醒者。“我”一方面認識到自己當年行為的粗暴和錯誤,同時又驚異于封建思想對兒童的精神虐殺是可以實現代際傳播、造成受害者和施暴者二重身份循環的。如果沒有覺醒者來切斷這一循環,對于兒童的壓迫將是無窮無盡的。正是這三重身份的交織造成“我”的自責與愧疚,同時也使“我”認識到覺醒的迫切性。
因此,“我”所尋求的“寬恕”不僅僅在于施暴者內心的安寧,更在于受害者的覺醒,使其不再成為新的施暴者,避免造成更多被精神虐殺的兒童。這份寬恕的重要意義在于:覺醒者的出現切斷了千百年來受害者和施暴者不斷轉化的惡性循環鏈條,讓覺醒者們“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5]133以覺醒者的努力解放兒童,這才是魯迅所尋求的“寬恕”,這意味著新的希望。
然而小兄弟的忘卻意味著要么他和當初的“我”一樣成為被完全成人化的規訓的產物,默認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要么不愿在和睦的氛圍中煞風景地舊事重提,傷害兄弟感情。總之都是在思想上或者行動上沒有實現真正的覺醒,不愿做出改變。因此“我”感到悲哀,為希望的破滅感到悲哀,為像自己一樣的覺醒者的稀少而悲哀,為更多被折斷風箏和更多被折斷的兒童之心而感到悲哀。
魯迅之所以感到悲哀,更是因為清楚地知道單只有覺醒者的努力還遠遠不夠。只有將頑固派轉化為覺醒者,才可能擁有更多解救孩子們、解救中國的力量,而不被頑固守舊的人拖后腿。
但即使是感到悲哀,魯迅也沒有因此就自欺欺人,假裝已經到了溫和的春日,而是選擇直面嚴寒而不要粉飾春天。在虛假的春天中只會沉淪和迷失,只有身在嚴寒中才可能捕捉到第一縷春的信號。
四、結語
童年的情形,就是將來的命運。如果兒童延續千百年來封建社會中被壓迫的命運,那么一代代的兒童成長起來后會自動成為這個壓迫鏈條的一個零件,維持封建機器的運轉。如果兒童快樂游戲等天性和教育、醫療等權利得不到保障,那么廣大弱者正當生活的權利也永遠得不到重視。魯迅對于“救救孩子”的吶喊是為喚醒那些全然忘記被精神虐殺的人們,是為兒童爭得生機,為國家命運爭得生機。倘若施暴者和受害者相互轉化的循環不能打破,人們就永遠處在不自覺的“被吃”和“吃人”的循環中,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也就繼續處在黑暗之中,孩子們得不到解放,國家和民族也得不到解放。可是覺醒者數量之少、力量之弱,難以輕易撼動已經存在了千年的封建勢力和封建觀念的權威,這肅殺的嚴冬已經持續了太久,而世人早已意識不到溫和春天的存在。因此,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作者簡介:孫欣悅(1998—),女,山東泰安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注釋:
〔1〕弗洛伊德.論文學與藝術[M].常宏 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2〕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魯迅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周作人.兒童的文學[J].新青年,1920,12(8):第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