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車的少女

溫秀清

上世紀70 代末，公路只通到村部，從一個自然村到另一個自然村，得翻山越嶺，走上一兩個小時，遠的要走四五個小時。我是山里的孩子，每天幫父母下地干農(nóng)活兒，放牛養(yǎng)豬，直到10 歲，也沒有走出過自己的村子。

夏天，是我們編織夢想和暢想未來的季節(jié)。每當夜幕降臨，母親、哥哥，姐弟們坐在屋外的曬谷架上乘涼。璀璨的夜空，令人遐想。我們躺在曬谷架上仰望，偶爾有飛機從空中掠過，如明亮的星星，一閃一閃地消失在蒼穹中。多么難得的一見呀！我們幻想著能有一條通向遠方的公路，憧憬著有一天能坐上汽車，到有機場的城市去，近距離地看看飛機的樣子。

走出大山，成了山里孩子們渴望而又遙遠的夢。

上世紀80 年代中期，改革的春風，穿過城市，漫過原野，吹進山里的農(nóng)村，滋潤了山里人的生活。有一天，村里來了一群人。他們拿著鋼釬、鐵錘、炸藥，說是要來開鑿公路的。那些工人就住在我家里。每天清晨，整座房子鬧哄哄的，工人們趕著吃大鍋飯，趕著出工。他們各自拿著工具，愚公移山似的鑿山破石。我和弟弟常常跑到工地去看熱鬧，聽工人們喊著號子：“耶羅！呦羅！嗨嘍，嘿嘍……”他們?nèi)撕献鳎蝗朔鲣撯F，兩人拿鐵錘，交替敲打著，號聲悠揚有節(jié)奏，在山間蕩漾成一首美妙的曲子，這是我聽過的第一首動聽的勞動之歌。

公路修成后，山里的一切都成了寶貝。木材、竹子、山貨、農(nóng)產(chǎn)品，像養(yǎng)在深閨里的女子，那些獨具慧眼的商人，像一只只蝴蝶，聞香而來。山里的孩子終于能見到夢寐以求的汽車了。

公路從屋子的后山通過，汽車到達屋后那段路，要連續(xù)下一段坡。有貨車來運木材，毛竹了，遠遠地就能聽見汽車在下坡時，車后斗被震得“哐當哐當”的響聲。這時，我和姐弟們無論是在玩耍，還是在田里耕作，便立刻放下活兒，像一只只猴子似的跑向公路。汽車一來，我們畏懼地退縮到路邊而立，汽車從眼前駛過，我們在它后面奔跑，奔跑，奔跑！身上的每根汗毛似乎都跳動著歡暢，痛快得不能用淺薄的語言來表述。

不久后，村里的一位小伙子買了一部手扶拖拉機。這可是當時最好的私家交通工具呀。小伙子常常開著它，村里村外地忙碌不停。鎮(zhèn)里有墟日時，他的拖拉機就成了村里赴墟人員乘坐的“小客車”。小孩子很少有機會去赴墟，自然也就沒機會享受乘車的待遇。能坐一趟拖拉機，成了山里孩子的又一個美夢。

小學三年級就得到村小學就讀，從家到學校要走兩個多小時，我和弟弟只好寄宿。周五放學后，走在蜿蜒的公路上，只要聽到遠處有“突突突”的聲響，便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循聲奔跑起來。司機們都有一副好心腸，見到我們，會停下順便捎上一段。我們站在拖拉機的車斗上，迎面吹來的風，把頭發(fā)揚得高高的，我們像在風中飛翔的小鳥，快樂得張大嘴巴，讓風盡情地往嘴里灌，那風從頭涼到肚子里，幸福之情，難以言喻。如果是遇上冬天，拽在鐵皮上的手被凍得僵紅，臉冷得發(fā)麻，但依然心花怒放。回到家里，第一時間就會驕傲地告訴父母，是某叔叔載我們回來的。母親總是帶著感激的語氣：“某叔叔真好，你將來要懂得感恩。”每當此時，心中又涌動著走出大山的沖動。

公路的暢通，實現(xiàn)了村里青春少年們的追車夢，也改變了我們家的生活。父親跟著朋友做起毛竹生意。當父親雇來的貨車到村里運毛竹時，我們依然瘋狂追車，激情看車。這車是從縣城開來的，毛竹要運到城里去。縣城有多大，那里有很多車嗎？人們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無限憧憬。當龐然大物裝滿竹子，慢慢駛向遠方時，我們又在貨車后面一陣猛追。有時，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根竹子，能讓車子帶著進城啊。

讀五年級時，父親終于同意帶我去一趟縣城了，坐上貨車駕駛室的那一刻，我如夢一般恍惚起來。到了城里，父親讓我在租房里待著，他到外面卸貨。我對縣城充滿好奇，按捺不住激動，就擅自溜出家門，走進一個百貨商場。商場里密密麻麻搭著攤棚，服裝高高掛在架子上，一排排，一列列，紅的、黃的、花的、令人眼花繚亂。攤販特別熱情，遠遠向你招手，那如花的笑容，仿佛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件紅色的衛(wèi)衣映入眼簾，款式新穎獨特，我試穿后愛不釋手。當知道價格后，心里疑慮商販多要價了，就拒買。商販看出我的心思，緊緊拽著我的手，把衣服塞進手里：“不會多算你的錢啦，請放心。”她的親切和盛情，令人難以拒絕，我掏出錢給她。回家的路上，卻感覺滿腹委屈，也不敢把這事告訴父親。

到鎮(zhèn)里上初中后，學校對面就是客車臨時停靠點。站在教室窗口，就可以看到客車往來，乘客上上下下，他們提著行李，有的打扮時尚，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有的扛著一大袋貨物，行色匆匆。這些人都是去縣城回來的，或者是要到城里去的，他們的生活令人神往。父親告訴我，城里有文化的人多，你想去縣城，就得努力讀書。進城，成了我讀書的動力。

我不斷地努力著，父親也沒有食言，初三年級時，就把我轉(zhuǎn)到縣城一所中學。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車成了我熟視的風景。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從身邊駛過，心里滿是喜悅。一年后，我如愿考入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離縣城十幾公里的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任教，客車成了我常乘坐的交通工具。

十年后，我調(diào)到市里教書。時代在發(fā)展，生活在變化，我也一直走在追車的路上。假期，我曾和家人坐著火車去北京，坐著動車去上海、廣州、深圳、杭州各地自助游，見識了一線城市的熱鬧與繁華。盡管車程久遠，但從不厭倦，我喜歡坐在車上看窗外的風景，更喜歡車行走在路上的感覺。

如今，我自己會開車了，每當開著車行走于霓虹閃爍的大街上，我就又一次走進少年追車的夢里。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