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英
曾記得自己有幾張照片,夾在小學的成績冊里,后來隨父母搬了幾次家,成績冊便不翼而飛了。
心里時常悄悄埋怨母親,如果她會收拾,把我的那本“寶貝”收藏好,那幾張珍貴的照片就不會失蹤了。
但從不敢開口給母親談起這件事,要知道,那時的她為了一家人的生活陪同父親起早貪黑地工作。要是哪天我真為了這“小事”惹她動了怒,那才必定是件罪大惡極的事情。
其實,現在你問我究竟丟失了哪些照片,我是無法準確回答的。
照片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可以借助記憶帶著此刻的自己回到過去,回到不存在現在記憶的過去。
有印象的就兩三張而已。
記憶最深刻的是母親抱著八個月大小的我,站在老房子門口的石墩上。
母親的頭發編成長長的辮子,輕輕從后腦勺斜放到胸前來,辮子又黑又亮,發尾用紅色的頭繩系著。身著一件淡藍色西服與一條黑色踩腳健美褲,衣角打著同色系補丁,褲子的膝蓋同樣有兩三個藏青色補丁,只是補丁縫得整整齊齊,似乎原本就應該在這套衣服上。
顯然,母親太瘦了,西服空空蕩蕩,露出的腳踝雪白纖細。
那些年,母親明明是下地干農活的婦女,竟不知為何臉蛋兒沒有曬傷的痕跡,一笑便是兩頰嬰兒肥的紅潤。母親的眼眸明亮,雙臂將幼兒的我圈在胸前。現在想想,那時的母親不過二十出頭,也還是個初為人母的女孩兒罷了。
她懷里的我卻是個剃了頭的假小子,一只帶著磨牙棒的肉嘟嘟小手放在嘴里,另一只手抓著母親胸前的衣領,許是餓了,也或許是在萌牙,口水直流。
上衣穿的什么已然記不清,只記得下身套的是母親自己織的毛線褲。
那條褲子很有“特色”,一截一個顏色,棕色褐色灰色白色,肥大且厚重。我猜,母親肯定是把家里所有的毛線都用來織這條褲子了,也許還還向姨姨們討了些來補上才費力弄了這么一條獨一無二的褲子。
我長大了,來到與當時母親一般的年紀。也試圖學母親為自己織一件毛衣,可才學著視頻弄了幾針就沒了耐心,直接把織褲子改為簡單的圍巾,花了兩天時間總算織出一條歪歪扭扭的長方形線團來,撇開粗一針細一針的問題,戴在身上取暖是完全沒毛病的。有一天,刷到一個圍巾視頻,花色款式都特別精致,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下單回來才發現自己那兩天又做了無用功,現在那條圍巾如同我兒時的成績冊,已不知所蹤。
我曾學表姐她們,叫母親“母兒”,叫了好幾聲母親也未答我,她肯定不喜歡這個老氣橫秋的稱呼,所以又改回了“媽媽”。
我的母親,剛好比我大20 周歲,所以現在的她也才40 多歲,可是長久累月的風霜已經刻在了她的額角。
我的母親,是這世間除了父親以外最疼愛我的人。但我時常反思,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好,是不是沒有達到她想要的孩子的模樣。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當死亡來臨的時候,我最想回到的就是母親的肚子里。
母親的肚子,是這世界最溫暖的存在,我在里面卷成一團,睜不開眼睛,可是那里最安全最舒服的。
我的母親,她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婦人,可是卻教會我太多人生哲理,女生要經濟獨立,不依賴別人,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買……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很多家長給自己女兒灌輸的是嫁人改變命運的思想。
我的母親,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她說你自己喜歡就好,嫁得近一些,最好遵義范圍以內,因為她自己經歷過,過年過節也難得可以回家一次。母親就只有兩個孩子,我和弟弟。她不希望我離她太遠。
我的母親,她是從四川嫁到貴州來的,她和父親的愛情算不上轟轟烈烈,但也是一段佳話。
母親認識父親,大概是十多歲的樣子,那時,母親從四川來大姨家玩(大姨嫁在父親所在的鄉鎮),由此,認識了我的父親。
其實那時,我的父親是有一個“相好”的女子的,但這個姑娘家里不同意兩人在一起,嫌棄父親家里太窮,被迫無奈,父親只好放棄。
母親第一次見到父親就喜歡上他了,高大帥氣,舉止文雅。
是母親倒追的父親,為父親納鞋,陪他干農活,后來他倆在一起了。
母親現在是個敦敦實實的女人,圓潤可愛,但三十五歲之前,母親其實很瘦。
大概1999 年,父親賺了點小錢,就讓母親待在家里,母親缺乏運動,整天專研怎么做菜好吃,久而久之,原本嬌小可人的她渾身堆滿了肉。父親曾經開玩笑讓她用寬布綁一下,就不會一直長肉了,母親都一笑置之,你看,她總是那么嬌憨可愛。
要說母親的愛好,鉤毛線鞋、種菜、打麻將。
秋冬來臨之際,只要一有空閑,母親就會購回各種毛線,粗的、細的,各種顏色都來一點兒。
母親的手很巧,幾勺白米飯經過她的雙手會變成我最愛吃的飯團。說來也是奇怪,同樣的米飯,放在碗里就寡然無味,母親把米飯放在一小塊方巾里用力捏幾下就成了我最愛的零嘴。
吃完飯,她會一個人靜靜地窩在沙發里研究不同的花樣,粉白色的小兔子是給我的,藍色的小貓是弟弟的,爸爸的就是全黑或全灰。
她一個月就可以鉤織出好幾雙來,屬實到了癡迷的程度。鉤出多的就會送給伯娘,堂弟……
喜歡種菜這件事兒,應該是刻在基因里的。
外婆喜歡種菜,母親喜歡種菜,我也喜歡種菜。
母親在桅桿老家尋了塊最平整的土地,分區域種了青口白、火蔥、蒜苗、芫荽、生菜、茄子……
她照顧這些綠油油的蔬菜,很是上心。吹著空調,她定會反應過來,自己都感覺太熱了,院子的菜一定枯蔫了。于是戴上帽子就往桅桿趕,有人打趣她,這來來回回的都不知道可以買多少菜了還曬得黑黢黢的,母親卻一本正經地回答,自己種的更有味道,這種味道是買不到的。
這點我是承認的,自己種的苞谷啃著確實更有味道,在我五歲時就曾嘗試過。這種味道其實和蔬菜以及味覺本身沒多大關系,更多的是心里的成就感。一顆顆種子,從自己的手里然后鉆進土里,我們為它們松土、施肥、澆水,每日經過那一小塊土地,內心就會多出幾分探究,它們是否發了芽,比起其他家的苗子,長勢是否還算可以,看見有蟲子趴在枝葉上也得想個法子治了。久了,我們就對種的莊稼有了感情,就對生長莊稼的土地懷有敬畏之心,以至于吃下第一口時,就已經與眾不同了。
母親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我心里,從來都是勇敢可愛的。
有天下午醒來,飄窗白紗鼓動,窗外白色霧氣將一棟棟樓宇淹沒,在薄霧和薄霧之間露出對面幾塊兒深褐色樓磚。突然,一陣雨混著風落下來,瘋狂敲打著玻璃。屋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那一刻對許多聲音,氣味,顏色,觸感都感到莫名的熟悉,甚至空氣里的濕意沾潤皮膚,也會想起兒時某個清晨在老家夢醒,母親給我端來一碗醬油拌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