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忠

那條通往深山的峽溝在我年少的記憶里特別長,溝尾是我們逢村,溝頭的山腰上掛著叫青龍的瑤族人小屯子。青龍屯口那戶人家的主人挺和善,每次路過,他總是走出門來打招呼,叫我們進屋去歇。我聽奶奶稱他“元紅”。
走進元紅家,我心里一沉。那座房屋,除了竹席編制的屋墻與房頂草蓋交接處留著的一個豁口,四周再也看不到一處透著亮光的窗口,抬腿跨進去,我一眼看見堂屋前有堆火,一老兩少三個人蹲在火堆旁邊。見我們進去,他們呼啦站起來,隨后隱進隔著一面竹排立起來的山墻后面去。他們動作快,但我能看到那老婦全身裹著黑烏烏的一張厚布,和那塊布上面依稀的花紋,那分明是半邊破爛的床單,而另外那兩個半大孩子居然都光著屁股。元紅很窘迫,訕訕道,我老婆、孩子,他們見不得生人。
屋內空蕩蕩的,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什,兩只竹簍歪在柱子旁,當板凳用的是一截被削去半邊的木頭。火堆旁有一張破桌子,木板裂開手指大的縫,桌上幾只黑乎乎的碗。火上架著一口鐵鍋,小半鍋紅薯正吱吱地冒氣。那天元紅沒有招呼我們吃飯,他用一只紅薯和一碗熱水招待我們。
之后的一個鄉街日,元紅背一竹簍紅薯到利周鄉街上去賣。趕集回來路過我家門口,我奶奶叫他進屋歇腳,吃飯。元紅飯量大,那天他竟然吃了五碗米飯。我奶奶對他說,下街帶上你幾個孩子來,讓他們來吃頓飽飯。下街,元紅果真帶上他的一個兒子來了。那孩子飯量隨他父親,一個大約十歲的孩子,一頓能干掉四大碗飯,弄得元紅自己都不好意思,不住地和我奶奶說歉疚的話。接下來的兩個趕集日,元紅依次帶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那次進他們家,我沒有見到這個女孩兒,想必她在我們進屋前就搶先避開了。他們幾次來,我奶奶照例煮好一大鍋飯招待。我問奶奶,為什么元紅不一下子帶上幾個孩子來呢?奶奶說,一起出不得門,三個孩子共一條褲子,輪流穿,誰出門誰穿。我這才想起,那三個孩子每次來,穿的褲子是一模一樣的。
有一年將近年關,我父親賣了幾擔谷子要給我們兄妹幾個買衣服,奶奶特意囑咐他多扯兩丈棉布,等鄉街日元紅到我們家來,她把棉布塞進他背簍里。奶奶說,給你孩子每人做一身衣服,孩子大了,可不能連褲子都沒有穿。
我問奶奶為什么要對元紅這么好。奶奶說,他和我們家認了老際。我老家那一帶管不同民族之間認親戚叫“認老際”,認了老際,兩家人就如同本家兄弟一般走得親近。后來奶奶給我講了與元紅家認老際的緣由。
我爺爺年輕時是個獵戶,那年代屯子周圍森林茂密,林子里野獸多,爺爺經常集結族人上山打獵。有一天他們在山上圍剿一頭三百多斤的野豬,野豬屁股上挨了一槍,正瘋狂逃跑。我爺爺一干人將它攆到一處山腰時迎頭看見一個人,就是元紅,他正從一眼土窯里往外掏燒好了的木炭。誰都知道,受傷的野豬比老虎還兇,看到有人杵在逃命的去路上,野豬瞪著紅眼一頭撞了上去,它長嘴一拱,呼一聲將元紅掀翻在地。山里人有臨危自救的本能,元紅大聲喊著,忍受被獠牙刺破大腿的疼痛順勢翻滾。通常來說,只要脫離稍遠距離,野豬就會放棄追趕。可是這回例外,野豬并沒有罷休,它吼叫著往坡下沖去。危急時分,槍響了,野豬耳根上炸開了一朵花,緊跟著就倒在了一根樹樁上。
爺爺讓同伴抬野豬,自己撕下身上的衣服將元紅大腿上的傷口勒緊,然后背著他回來,到家后又駕一副牛車往鄉衛生院趕去。事后元紅拎著一只雞和一袋山芋到我們家認老際來了。
母親對我說,元紅這人記恩。我出生那年恰逢災荒,剛出生的頭幾天母親光喝米粥,連一顆雞蛋也吃不上,她沒有奶水,我餓得成天哭鬧。不知元紅怎么知道的,他背來半竹簍羊肉,說恰好上山打到一只野山羊。母親對我說,那可是整頭羊砍下半邊拿來的,一只大背簍都裝滿了。母親靠那一竹簍羊肉度過月子。直到現在我常想,饑饉歲月,舍得把自己獵獲的野山羊砍下半邊送給別人,心里要不裝著足夠的善意,那是做不到的。
奶奶在世時經常囑咐我們,深山里的日子指定過得還緊巴,老際家的事你們能幫就多幫點兒。有年春節前殺年豬,父親專程去青龍屯把元紅一家人都接來了。我把自己穿短了的兩套衣服送給元紅兩個兒子,我妹妹送元紅女兒一件厚夾衣,我父親給元紅一雙解放鞋,我母親送元紅老婆一件棉襖。老際一家人在我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去。也就是那次,我才知道元紅姓王,他大兒子叫若那,二兒子叫若柄,女兒叫妮努。
近些年母親隨我在城里居住,去年她幾次念叨起老際家,說幾十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八十幾歲的人頻頻念叨一件事,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今年正月初五我去了一趟青龍屯。我一路詢問,來到一棟小樓門前。堂屋里一個清瘦的女人正彎腰擦拭凳子,我問:“這里是王元紅家吧?”女人直起腰來,迎臉相向的瞬間我和她都愣怔了一下,幾十年的時光,我們依然還能從眉眼上認出對方,“你是妮努!”我說。“是哩,你是老際家忠哥!”她朗聲說:“快,快進來坐,你看屋里亂的。”
其實屋里并不亂,彩電、冰箱擱在正堂的立墻下,桌椅板凳沿著左右墻根齊整地擺放,所有家什都歸整得秩序井然。鋪了水泥的地面打掃得干凈,四周墻壁、天頂也粉刷得雪白光潔。看得出這是一個日子過得相當講究的家庭。僅憑眼前所見,我踏進屋里的心情便豁然愉悅起來。
只有妮努在家,她丈夫一早帶著兩個兒子到外鄉走親戚去了。坐下來聊,話題離不開舊歲月里的事。妮努父母多年前去世了,那時候家窮,兩個哥哥相繼到當婚年齡均討不到老婆,只能去外鄉入贅。
說到現在日子,妮努眉開眼笑。家里有六十多畝杉木,四十畝油茶,都是十年前種下的,那時是鄉里送的苗木,近幾年茶油賣得好價錢,一年收入四五萬,杉木今年要砍一批,大概能賣十來萬。一年養兩批雞,光賣雞一年就收入五萬。“現在好了,什么都不愁了。”她邊說邊盈盈地笑著。
飯后已是晌午,陽光格外透亮。送我們出路口,妮努說:“哥以后要常來。”我說:“嗯,老輩認下的老際,可不能在我們這輩斷了。”
美術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