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典林 安柯宣
關鍵詞: 自主知識體系;新聞傳播學;實踐取向;反身性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4.009
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與之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成為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而學術話語體系自主性和競爭力的不足正是這一問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此背景下,建構自主知識體系從一種隱性的問題意識轉變為顯性的政策話語,加快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成為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重大命題。
就新聞傳播學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而言,已有不少文獻從多個角度提供了獨到見解。然而,目前的討論總體上呈現出一種實踐取向,即側重強調(本土)實踐相對于(西方)理論的基礎性地位,強調自主知識體系以“中國經驗”為基礎的本土性或地方性面向。但本文認為,這種思路并不足以解決我國目前在國際學術和知識體系方面自主性不足的現實困境,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對實踐和理論的關系進行了一種過度簡化的闡釋。有鑒于此,本文將首先梳理近來新聞傳播領域發表的相關文獻,指出實踐取向的主要表現形式以及此類文獻內在的共同邏輯,并對這一取向可能滑向的兩個誤區進行辨析;在此基礎上重新回到歷史脈絡,梳理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從一種隱性問題意識走向顯性政策話語的語境變遷與重心轉移,并試圖進一步澄清自主性的本質內涵,以及建構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的終極旨趣。
一、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實踐取向
近年來,隨著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進入政策話語并成為一個顯性命題,新聞傳播學界從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邏輯與基本面向、“學術性—思想性—開放性”的三重特質闡述、民族自主性與學科自主性的關系剖析、國際傳播規范理論創新與范式轉型需要等角度提供了諸多見解。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門長期以來強調實踐引領的務實性學科,新聞傳播學對于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既有討論總體上呈現出對本土實踐的高度重視。其直接表現是“實踐”一詞,尤其是諸如“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之類的表述的高頻出現。它們不僅成為統攝多篇文獻的核心范疇,還是支撐多個論述環節的觀點來源。
其一,對于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原因與必要性,即“為何要建構自主知識體系”這一問題,這類文獻往往將必要性歸結為西方既有理論在應對中國特殊經驗時的解釋力不足,以及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亟待理論闡釋、總結和指導的現實需要。比如,涂凌波與王子薇指出,既往引入的發展傳播學的新舊范式均未跳出西方現代性的根本邏輯,不能有效解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及其新聞傳播實踐,因而應當采取實踐的視角,在動態關系與具體情景中尋找中國式現代化發展與獨特媒介實踐之間的闡釋框架。楊保軍則認為,每個國家、民族和社會都有特殊的歷史背景、文明特征和文化傳統,也有其特殊的客觀實際、發展水平與未來藍圖,而只有建構自主的、特殊的知識體系,才能有效解決實踐中的特殊問題,并滿足自我發展的特殊需要。
其二,對于知識來源與建構路徑的問題,即“從何建構與如何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問題,這類文獻往往將實踐視為知識創新的來源與知識體系生成的參照,認為應當對中國獨特的新聞傳播實踐進行歸納總結,最終上升為理論層面的自主知識體系。比如,王潤澤與趙澤瑄回顧了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從初創階段到形成中國特色新聞價值體系,再到當前面向信息文明進行實踐轉向的演化軌跡,認為“從實踐中來”“以實踐為本”和“到實踐中去”構成了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的歷史邏輯。胡正榮與王天瑞則將實踐視作中國自主新聞傳播學知識體系的源頭與出路,強調理論意識活動來源于實踐,需要經過實踐檢驗,而中國百年新聞傳播實踐史以及當前全球數字化轉型背景下的平臺化傳播實踐,為本領域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提供了豐厚基礎與時代機遇。
其三,對于知識面向與建構目標的問題,即“應當建構何種自主知識體系”的問題,這類文獻更加強調知識體系的應用價值,認為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核心旨趣在于更好地服務于本領域的教學、科研與業務實踐,最終更好地服務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整體發展。比如,涂凌波認為,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需要以“闡釋并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進程”為知識面向。王鳳翔將“服務于中國式現代化”明確表述為中國自主新聞傳播學知識體系建設的歷史使命。楊保軍則將建構當代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基本目標分為學術目標與實踐目標,后者包括服務于新聞教育和新聞科研實踐,服務于新聞業務實踐與新聞業發展,最終服務于黨和國家社會的各方面事務,以及中國式現代化的整體發展。
雖然上述文獻的觀點并不完全相同,但都遵循著類似的認識論前提與論證邏輯,并在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討論中形成了一種主導性的觀點傾向,本文將之概括為“實踐取向”。一方面,這一取向側重強調(本土)實踐相對于(西方)理論的更為基礎性的作用,提倡懸置理論,直面問題,從現實經驗中逐級抽象,并最終生成與本土經驗相吻合的自主理論體系。另一方面,這一取向側重強調自主知識體系的本土性與特殊性,傾向于認為“自主”的實質就是“特色”,自主知識體系就是具有中國特征或中國特色的知識體系。簡而言之,本文所說的實踐取向是一種主張“自主知識體系應源自本土實踐、服務本土實踐”的觀點傾向。然而我們認為,它對實踐和理論的關系采取了一種過度簡化的闡釋框架,從而過度強調了本土實踐在知識生成、構建和應用等各個階段的主導性地位。
需要說明的是,關于本土實踐的探討并非鐵板一塊,既有文獻里亦存在對這種觀點傾向的反思、修正與補充。比如,有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人文社會領域的“實踐轉向”,以及傳統意義上新聞學實踐中的“實踐”內涵進行了辨析,指出這些語境中的“實踐”并非同一維度上的概念;也有學者指出要避免“特”字過度,防止因過分強調國別特色而限制理論的普適性,引來對真理性 的質疑;前文提到的不少文獻也都考慮到了本土實踐以外其他因素的重要作用,指出要吸納借鑒其他知識體系中的有益成果,將開放性或融通性作為自主知識體系的基本屬性之一。但是,無論是對“實踐”內涵的辨析、對理論特殊性面向的反思,還是對自主知識體系基本屬性的補充,都依然是在實踐取向的核心觀點框架之內進行討論,沒有對這一取向的認識論前提與基本邏輯進行批判性分析,也并未意識到這一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思路的根本問題所在。實際上,這種主導性的觀點傾向有可能使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在認識論層面滑向兩種誤區,從而反過來削弱“自主性”的邏輯基礎。
二、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實踐取向的兩個潛在誤區
實踐取向的第一種潛在誤區是把知識體系誤解為經驗體系。實際上,經驗并不等同于知識:前者指“通過感覺器官獲得的關于客觀事物的現象和外部聯系的認識”,而后者指“人類對物質世界以及精神世界探索結果的總和”,是一種由更為抽象的概念和命題構成的邏輯體系。顯然,經驗是一時一地的,知識則更強調通約性和規律性,在一定范圍內具有普遍的認識論價值。由于經驗相較于知識是特殊的、個性化的和語境化的,具有更低的抽象層次,因而從特定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驗如果不能與其他情境中的經驗結合并加以進一步抽象,就很難轉化為具有普遍適用性和廣泛解釋力的知識。
從概念生成的視角來看,即使通過抽象概括形成了適用于本土經驗的描述性概念,但此類概念依然面臨著難以體系化的困境。有學者將基于部分事實或經驗所形成的,呈現出零碎、孤立與互不關聯狀態的概念稱為“概念孤兒”,認為這種缺乏邏輯關聯與知識體系支撐的概念只具有相當有限的解釋力和說服力,難以在世界知識市場經受住學術競爭的沖擊。而知識體系的形成不僅需要從具體到抽象的經驗性思維,還需要從抽象到抽象的邏輯性思維,需要在概念與概念之間建立聯系并使之成為有機整體。與此同時,一個完備的知識體系除了需要基于經驗和事實的描述性概念,還需要基于特定知識傳統與價值取向的規范性概念,從而避免成為去歷史化的知識碎片。簡而言之,知識的體系化是一個包含多重維度的復雜過程,顯然難以通過“理論源于實踐”的單一論述進行囊括。
此外,這種獲取知識的路徑,即懸置理論前提,直面在地經驗的路徑,還存在一個更為根本的方法論層面的難題。正如李智在對傳播本土化問題進行反思時所指出的那樣,這樣一種現象學式的認識方法“只是一種哲學層面上的應然狀態……而并非對認識的現實屬性的實然揭示”。他引用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的觀點,重申理論相對于經驗的先驗性與超驗性,即并不存在脫離分析框架的純粹經驗或“問題”。因而,對于中國這樣的學術后發國家,在認識本土問題時以既有理論(往往是源自西方的)為起點幾乎常常是一種不得不接受的學術宿命。換言之,如果為了反對“食洋不化”而盲目拋棄既有的概念和理論工具,則很有可能落入“食土不化”的另一重陷阱,即理論化能力缺失所導致的知識創新失敗。由此建構而成的至多是實際應用層面的“經驗體系”,而非理論范式層面的知識體系。
比如,當代中國的新聞學內部之所以長期以來存在“新聞無學論”或“有術無學論”的觀點,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理論化程度不足所帶來的知識與經驗的邊界模糊。由于中國當代新聞理論是以蘇俄黨報理論為基礎,并結合自身革命實踐發展而來的,因而其知識形態具有高度的在地性與實踐性特點,甚至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表現為新聞業務中的政治原則、操作規范與技術流程的混合。這種經驗偏向曾給新聞學的學科邊界確立與學科合法化進程帶來了挑戰,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中國當代新聞學與不同知識體系,尤其是全球新聞學術話語進行平等對話的能力。盡管目前一些研究試圖在元概念層面進行理論建構,但是與形成具有廣泛解釋力和理論生命力的自主知識體系的目標相比,仍有一段距離。
第二種潛在誤區是將自主知識體系誤解為本土知識體系。本土知識即人類學家格爾茲所說的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也就是“關于特定地域、特定時間、具有特定文化內涵、在特定社會結構約束條件下發生的人類實踐活動的經驗知識”。盡管所有知識在形成之初都是具有特殊性的本土知識,但一些具有更高普遍性的知識由于其跨文化的解釋力而被其他民族國家或文化群體所接受,從而突破了特定的文化邊界,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被現代全球社會普遍接受的認知框架。概括地說,從知識的傳播規律來看,越具有相對普適性的知識體系越容易得到廣泛傳播,而僅以解釋本土特殊實踐為目的所形成的本土知識體系,則容易因為缺乏與其他知識體系的共通性而難以獲得跨文化承認。
更進一步說,根據文化闡釋學的觀點,正是人類編織的“意義之網”造就了人類社會不同于自然世界的多元文化,因而社會科學研究者必須不斷處理文化經驗的特殊性與理論普遍性之間的辯證關系。由于知識的特殊性與普遍性是相對存在的,我們可以將其視作一個連續光譜的兩極。如果未能處理好二者的辯證關系,則要么滑向“普適性的帝國主義”,要么滑向“特殊性的偏狹主義”。這種在跨文化語境中聯結“在地經驗”與“全球視野”的智識任務是由社會科學知識不同于自然科學知識的非同質性特征所天然賦予的,甚至可以說是社會科學研究不容推辭的學術使命。而在知識跨邊界流動日益加速的全球化背景下,本土性知識與一般性知識之間變得更加難以分離。有學者已經指出兩者間的三重關系:只有借助一般性知識才能建構本土性概念;在建構本土性概念時,勢必與一般性知識體系中的某些經驗性概念形成對話;本土性概念的建構又可以豐富一般性知識體系。由此可見,二者之間是相互構成的、辯證的、交融的,而不是對立的、截然分開的。
此外,過度強調本土知識體系的特殊性還暗示了一種本質主義的中西二元框架,即認為中國實踐是不同于大多數實踐進路的特殊存在而應當得到特殊解釋。但其認識論前提恰恰是對西方知識體系普遍性的默認以及自主意識的缺失。借用溝口雄三的表述,如果說過去以西方知識體系斟酌中國實踐的做法是“以世界為方法,以中國為目的”,那么如今這種以本土知識體系衡量中國實踐的做法至多不過是“以中國為方法,以中國為目的”,依然沒有跳出中西二元的認識框架,也無法帶來真正的主體性。比如,源于革命實踐的黨報理論具有鮮明的本土特征與中國特色,與中國當代新聞實踐形成了一種較好的解釋和規范的雙重對應關系。但是,與西方業已成型并在相當范圍內成為全球新聞實踐價值通則的傳媒規范理論相比,中國特色的新聞理論則由于抽象層次有限、共同知識前提缺失、跨文化的普遍解釋力不足,而無法與其他知識體系形成平等對話與有效競爭。這導致其無法在規范理論層面為參與國際輿論場博弈的中國媒體實踐提供充足的合法性支撐。換言之,造成當代中國國際傳播實踐結構性困境的原因之一,恰恰在于我們沒有形成一套具有跨文化對話和認知塑造能力的傳媒規范理論體系。
因此,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關鍵不在于僅僅形成一套自成一體的地方性知識體系,而在于如何從“地方”走向“世界”,采取一種多元化的世界觀,將中國視作多元世界的構成要素之一,并“透過中國這副眼鏡”對過去被認為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與法則進行重新審視,最終在認識論層面實現對知識原理乃至世界本身的重新構造,即溝口雄三所說的“以中國為方法,以世界為目的”。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從戰略視野看,我們所欠缺的并不盡是‘以中國邏輯來講中國故事和‘從中國故事中提出中國問題,運用中國話語回答中國問題的能力,更關鍵的是我們缺乏運用中國自身的學術概念與知識體系來解讀非中國現象的經驗,并以此在世界范圍內展開理性對話與思想交鋒的能力”。如果說提升前一種能力更接近實踐取向的觀點,那么提升后一種能力才是本文所主張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終極旨趣。
需要說明的是,指出實踐取向的潛在誤區并不是要站在這一觀點的對立面,去否認本土實踐對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重要價值,而是認為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不能止步于此,它應當實現對解釋、總結、服務于本土實踐的超越。為了進一步解答“何為自主性”,即自主性的本質內涵這一核心問題,有必要回到中國知識界對知識自主性問題進行探索、討論與反思 的歷史脈絡中尋找答案。
三、新聞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問題脈絡與自主性的本質內涵
盡管“加快建構自主知識體系”作為一種顯性話語是在最近幾年才被納入政策議程的,但作為一種隱性的問題意識,中國知識界對于知識自主性或更廣義的文化主體性的追問則可以回溯到近代以來的“體用之爭”。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洋務派與維新派、革新派與守舊派等持不同立場的學人選擇以不同方式回應西方外來文化對于本土傳統文化的挑戰,因而提出了“中學為體, 西學為用”“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全盤西化”等不同思想主張。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20世紀前半葉中國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圍繞著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而發展的,各種關于中西文化的長期爭論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解答一個問題:在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下,現代中國在保持原有文化認同和向西方文化尋求認同之間應當何去何從。甚至可以說,中國知識體系從近代以來被迫“世界化”,到新中國成立后前30年的“去世界化”,再到之后40年“再世界化”的過程,也是知識界在世界視角與中國視角之間不斷找尋自身主體性的過程。
這種問題意識在社會科學領域的一種表征即為幾代學者對本土化或中國化問題的持續探討。20世紀20—40年代,以潘菽、吳文藻、費孝通為代表的一批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就曾針對社會科學的中國化或本土化問題展開討論。20世紀60年代末,這一口號由楊國樞、葉啟政、林南等港臺地區的學者再次提出,并逐漸發展為“一種學術自覺與學術運動”。20世紀80年代社會學在中國恢復重建后,這一思潮開始影響新一代社會學學者,并在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得到更廣泛的響應。新聞傳播學領域尤其是傳播學內部對本土化問題的探討同樣在最近40年間經歷了多個發展階段:從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新聞學者針對西方傳播學引入而提出的“系統了解、分析研究、批判吸收、自主創造”十六字方針,到20世紀90年代余也魯、孫旭培等學者推動的華夏傳播研究以及“西方理論,中國經驗”二元框架的興起,再到2010年前后在中國國際地位上升與民族主義思潮崛起的背景下對傳播研究本土化的重提,以及由此引發的圍繞其意義、標準與方法路徑的廣泛爭論,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出當代中國新聞傳播學研究者對本學科由西方理論主導而知識自主性相對缺失的不滿和反思。
近年來,一些學者將建構自主知識體系視為學科本土化議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新的發展階段,或者說學科中國化的“2.0版”,并指出該問題的討論語境與核心任務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如果說過去學科內部對于本土化的提倡更多地出于提升知識跨情境效度這一認知層面的原因,那么,隨著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被明確表述為一種國家戰略需要,這一新命題顯然包含了更多政治層面的訴求,并被賦予了打破西方話語壟斷、提升國際學術話語權的政治使命。因此,正如社會學學者王寧所言,建構自主知識體系暗含著一種比本土化更高層次的目標要求,即在提升學術原創力的基礎上追求知識體系的國際化,使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進入國際主流學術話語體系,獲得國際同行的承認。而且,這種承認不能只是實證研究成果和個別概念層面的“元素性承認”,還需要是整體范式層面的“框架性承認”,即不能只是把中國的學術研究成果當作西方理論范式的兼容元素加以接受,還需要將中國學術共同體所共享的某些學術話語體系、學術范式或理論流派視作一個整體并進行“打包式承認”。
在新聞傳播學領域,有學者提出了類似的主張。比如,祁芝紅與李智指出,如果說以譯入、重構和融創外來概念理論為主要環節的“全球本土化”構成了中國傳播學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來路,那么,以轉化、譯出和傳播中國學術話語為主要環節的“本土全球化”則是這一話語體系建構的去路。換言之,話語轉化或知識生產只是新聞傳播學話語體系或知識體系建構的其中一個環節,而這一體系的最終生成則有賴于轉化、譯介和傳播三個環節的有機聯動。由此可見,知識體系的國際化不是一種錦上添花式的點綴,而是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題中之義,甚至事關“自主性”這一問題本身。
在這樣的歷史脈絡與現實背景下,有必要重新思考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一個核心問題,即自主性的本質內涵到底是什么。費孝通先生曾在20世紀90年代末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并將其表述為“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他認為,文化自覺的形成不僅需要認識自己的文化,還需要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才能在這個多元文化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而中國的知識分子應當以此來自我要求,主動承擔起“認識自己的文化及其定位、認識不同的文化及展開跨文化對話的任務”。鄭杭生在其基礎上提出了“理論自覺”的概念,并延續費老的觀點將這一概念闡釋為學術研究者應當具備的一種理論反思意識,即明白理論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展趨向,并對自身理論、他人理論及兩者之間的關系均進行深入理解。由此可見,自覺性或自主性的形成源于對自我與他者之共通性和差異性的反思,源于對世界之多元性的系統了解,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清醒的自我定位,而這種反思、了解與定位是為了更好地展開對話,從而在不同文化或理論之間建立起一種“禮的秩序”,實現費老所說的“美美與共”的局面。
從這一思路出發,本文傾向于將知識體系自主性的實質理解為一種反身性,即學者在從事知識生產過程中的反思意識與反思能力。這種反思性與反身性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為通過對基礎概念、基礎理論誕生與使用語境的反思,形成對所謂“非本土”知識的自主性理解。在新聞傳播領域,已有不少此類嘗試。比如,劉海龍、胡翼青等以思想史或學術史的路徑“重訪灰色地帶”,深入傳播學基礎理論以及傳播學學科建制在西方誕生發展的學術語境和社會語境,從同質化、連續性的學科主流敘事中尋找矛盾與斷裂之處,并對既往習焉不察的學科“神話”進行祛魅。又如,李紅濤、袁光鋒等從理論旅行或知識社會學的視角出發,在中國語境下重新梳理知識跨語境、跨文化流動的歷史軌跡,考察譯介、改寫等中介機制在其中發揮的作用,或是剖析背后的權力邏輯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后果。這些知識生產取徑并非從本土實踐出發,卻依然能夠生產出具有自主性的知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以中國為方法”為新聞傳播學的世界知識版圖作出中國貢獻的潛質。
基于上述對自主性的理解,我們希望重新闡述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原因、路徑與旨歸。就原因與必要性而言,建立自主知識體系不僅是為了解決本土實踐中的特殊問題,也是為了應對人類社會的普遍困境;就知識來源而言,建構自主知識體系不僅需要從本土實踐中進行經驗歸納,還需要對既定學科敘事和不同語境中概念內涵的斷裂之處,以及規范理論與現實經驗的斷裂之處進行反思;就核心旨趣而言,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最終目標不僅僅是要尋找一種不同于西方的對中國實踐的解釋方式,而是試圖建立一套超越本土知識的更具一般解釋力的知識體系。換言之,不是為了“利用社會事件可解讀方式無窮多樣這一現象學原理在慶祝多樣性”,而是“試圖去解釋經驗現象之間的復雜差異背后的原因”,并由此對既有的世界知識版圖進行更新與重構。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在人類的知識版圖上留下中國學者的足印。
(作者黃典林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安柯宣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