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凌波 李泓江
關鍵詞: 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中國式現代化;知識重建;學術史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4.008
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根本在于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知識體系的形成是一個從零散走向系統化的歷史過程,是建立在知識不斷累積基礎上并由人們自覺地、有意識地加以創新構建的結果。在知識的累積過程中,曾經涌現出的經典文獻、經典文本、代表性學術觀點和研究范式,不管是被加以傳承還是揚棄,都是自主知識體系形成中值得深入研究的對象。因而,建構中國新聞學自主的知識體系,離不開對歷史上經典新聞學文本的分析和討論。這些經典文本不僅潛含著中國新聞學知識生成的歷史演變脈絡,而且不同時期的文本也折射出新聞學發展的時代特征,體現著新聞學發展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意識形態等因素的結構性關聯?;诖?,本文希望通過重讀20世紀中國新聞學的經典作品,分析經典文本及其歷史語境,揭示中國新聞學知識的生成過程及其與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之間的內在聯系,為建構中國自主的新聞學知識體系提供學術史參照。
一、現代化與現代意識:早期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的探索
中國新聞學知識的體系化建構,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前后。在中國現代高等教育制度建立、中國現代新聞業起步以及西方社會科學傳入等因素的影響下,以徐寶璜、戈公振、邵飄萍、任白濤、黃天鵬等人為代表的新聞學者紛紛著書立說,嘗試對早期中國新聞活動、新聞實踐中的經驗展開知識層面的總結。這些新聞學研究成果的集中涌現,是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的早期探索。以今日之眼光來看,這種新聞學知識體系的早期建構歷程,顯著的特征在于知識內容上的“自發”與知識目的上的“自覺”相結合。
就具體知識內容來看,早期新聞學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混沌性、自發性的特征。一般而言,新聞學界往往將徐寶璜、戈公振、邵飄萍分別視為中國在理論新聞學、歷史新聞學和應用新聞學方面的開創性人物。然而,如果純粹從知識層面來看,這種對于代表性學術人物的劃分乃至標簽化并不十分準確。因為,在早期中國新聞學研究中,除了歷史新聞學自成體例之外,理論新聞學與應用新聞學處在交融、混雜的狀態,并未形成自覺的、清晰的知識邊界。這種混沌、交融的特性,在徐寶璜那里有著鮮明的體現,其公認的傳世之作《新聞學》共包括十四章內容,除了第一章“新聞學之性質與重要”、第二章“新聞紙之職務”、第三章“新聞之定義”和第五章“新聞之價值”是新聞理論探討之外,剩余十章討論的皆是新聞的采集、編輯、標題擬寫、社論撰寫、廣告、設備、組織管理、銷售等業務性內容,這些內容后來都被劃分到了應用新聞學的范疇。
邵飄萍的論述也存在相似的情況。盡管其經典作品《實際應用新聞學》幾乎完全圍繞新聞業務而展開,系統詳盡地討論了記者的地位、資格準備、采訪的注意事項、工具與技藝、具體采訪方法、采訪心得等議題,但邵飄萍的研究卻并不局限于此。其另外一本在新聞學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新聞學總論》,頗有理論色彩,不僅包括報社的組織與記者的地位等偏向實際業務的內容,而且包括新聞事業的特征、新聞之內涵意義與結構要素、新聞事業相關的法律問題、報紙的歷史進化、新聞事業的現狀及未來等理論性問題。這些理論性思考,視野宏闊、極富見地,既關注新聞業系統內部的理論問題,又對新聞與輿論、新聞與政治、新聞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提出了諸多理論見解。比如,書中詳細論證了“新聞業乃社會公共機關和國民輿論代表”“新聞之于生活而言是最普遍的教育”“新聞乃最近時間內所發生認識一切關系于社會人生的興味實益之事物現象”等理論命題,其理論色彩并不亞于徐寶璜的《新聞學》。當然,本文之意不在于重估早期中國新聞學代表人物的歷史地位,而是指出他們所闡發的新聞學知識,至少在內容構成、知識邊界、體例形式等方面,是一種自發性的探索,盡管有些混雜(知識的體系性不夠),但也不是對某種知識框架的簡單“移植”。
實際上,早期中國新聞學在知識生成的目的上具有明顯的學術自覺。晚清以降,西學東漸風潮越發濃厚,科學知識和理念也被傳入中國,中國知識界在積極傳播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和方法的同時,努力推動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的近代轉型。近代中國知識分子這種對于科學的自覺追求,推動了新聞學知識性質本身的科學化,這是早期中國新聞學知識形成過程中的典型特征。新文化運動時期,科學思潮逐漸高漲,是否具有科學屬性越發成為一門學問能否屹立于知識之林的重要條件,以及衡量知識與學問之合法性的重要依據。就新聞學而言,對于科學性的追求同樣也構成了一種學術自覺,當時較為主流的看法是新聞學有相當的知識積累,已經是一門科學,只是這一科學尚處于“羽翼未豐”之狀態。這樣一種認識的背后,既包含著時人對于新聞學自身處境的清醒認知,也折射出對于新聞學知識發展方向的學術自覺愿景。
與此同時,早期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中也包含著知識界對國家社會的自覺關懷。晚清民國之際,中國的現代化歷程是一種被動式或植入式的現代化轉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世界現代化浪潮不斷沖擊與挑戰之下,不斷選擇與變換發展模式的過程”。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西方的新聞學說及新聞實踐,構成了早期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的外在參照。盡管受西方影響較深,但中國的新聞學研究者仍然具有追求知識自主性與中國性的自覺意識。一方面,盡管西方新聞學研究早于中國,但當時中國的新聞學研究者已經認識到西方新聞學的局限性,并且已有超越西方新聞學局限之自覺,徐寶璜之語便是明證,“然西籍中亦無完善之書……至今令人讀之而窺全豹者,尚未一見也”,“對于新聞學之重要問題……自信所言,頗多為西方學者所未言及者”。另一方面,早期新聞學研究者向外部學習、建構新聞學知識體系的根本目的,在于改變中國落后的局面,推動國家和社會整體實現現代化。中國的現代化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歷史語境中開啟的,這種社會背景和歷史前提“共同預制了我們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獨立自主與現代發展之雙重使命”。這種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改變的自覺意識,在早期新聞學研究者那里有著充分的體現。報紙并不僅僅是傳播消息的工具,也是“社會公共機關”“國民輿論代表”,其關系到國家前途和民族未來,于是乎,研究新聞和報紙,目的亦在于解決國家和社會問題。對于家國命運的關懷在戈公振那里同樣有著鮮明的體現,“軍事擾攘,歲無寧日,吾人欲挽此危局,非先造成強有力之輿論不可……念光復之艱難,懔棟折榱崩之懼,操筆前驅,吾報界實責無旁貸”。不唯如此,徐寶璜直言其撰寫《新聞學》,前提與目的在于“吾國”報紙之“徘徊歧路”,“導其向正當之方向而行,為新聞界開一新生面”。正因這樣的現代化自覺意識,早期中國新聞學的建立,從本源上便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有著深刻的牽連,新聞學研究者念茲在茲、意圖建立的,“不僅是‘在中國的‘新聞學,而是‘為中國的,是以中國為立場的‘中國新聞學”。
二、演繹邏輯下的論證:中國特色新聞學理論內核的成型
一種知識體系的形成與發展,無法脫離人類社會的實踐活動和自身的認識過程,也總是同特定的歷史背景、社會形勢、思想語境密切相關。社會環境的改變,尤其是政治形勢及與之相應的意識形態的變化,很大程度上能夠推動知識(范式)的更新,從而使得知識與政治、社會之間的關系更加自洽。中國共產黨在革命和建設過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改造舊社會、推動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思想體系,同時也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新聞宣傳理論體系,即黨報理論(后來一般統稱馬克思主義新聞思想或馬克思主義新聞觀)。這一理論,構成了中國特色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的理論和價值內核。
如果說早期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民主、科學、自由等思潮打破傳統文化的歷史語境下開始探索的,那么,黨報理論的出現則與“新啟蒙運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發展密不可分。早在1936年,張友漁的《新聞之理論與現象》一書便運用了馬克思主義觀點展開關于新聞傳播活動的研究。在這部學術著作中,張友漁詳細討論了新聞與階級斗爭、政治與報紙、新聞與自由、機關報等理論問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討論新聞現象的重要嘗試。及至1942年延安《解放日報》改版,中國共產黨開始結合中央蘇區和抗日根據地的具體情況調整新聞政策與新聞體制,創造了中國新聞史上“一種獨特的報刊類型和操作模式”,以及“以黨的一元化領導為體制,以四性一統(黨性、群眾性、戰斗性、指導性,統一在黨性之下)為理論框架的延安范式”,至此,黨報實現了從“不完全黨報”到“完全黨報”的轉變。1943年9月1日,陸定一在《解放日報》發表文章《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對黨的新聞理念作出了全面、系統的闡釋。這篇文章基本反映了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同志的黨報理論,為中國特色新聞學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此后,胡喬木、范長江等黨的新聞事業的重要人物也不斷發展新聞學理論。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張友漁、陸定一、胡喬木、范長江等人的新聞思想,對于新聞學知識體系的發展尤其是此后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首先,黨報理論的形成是以界定新聞學的元問題為基礎的、對中國新聞學元問題做出了辯證唯物主義的闡釋,使得新聞學具有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為指導的理論形態。按照一般的理解,一門學科的元問題,是對該學科最為基本的概念、范疇與問題的發問,而新聞學的元問題便是解釋新聞是什么。早期中國新聞學的知識探索,其邏輯起點多以“報紙”為中心,關于“新聞”的理解反而在邏輯位次上處于“報紙”之后。例如,徐寶璜對新聞學的定義便是:“新聞學者,研究新聞紙各問題而求得一正當解決之學也?!庇纱丝梢?,在徐寶璜所建構的新聞學理論中,新聞紙而非新聞才是理論的中心。這一點,同樣也可以從早期新聞史研究以報學史為名得以印證。
與早期新聞學知識的生成與建構不同,黨報理論首先是從“新聞是什么”加以討論的。陸定一的《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的起點,便是重新詮釋“新聞”。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與此前新聞學中關于“新聞”的經驗主義詮釋不同,陸定一采用的是演繹的邏輯,即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的一般原理來理解和界定新聞和新聞活動,“唯物論者認為,新聞的本源乃是物質的東西,乃是事實,就是人類在與自然斗爭中和在社會斗爭中所發生的事實。因此,新聞的定義,就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顯然,從新聞的定義開始到界定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新聞觀區分,是根植于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來闡釋新聞,在此基礎上,《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給出的是相當完備的馬克思主義新聞學理論框架”。與此前的馬克思主義新聞學研究者(如張友漁)不同,陸定一并不僅僅是基于馬克思主義階級學說來理解新聞,而是運用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理論闡釋新聞并基于此而構造新聞學,是中國新聞學理論建構中具有“典范”意義的探索。
其次,承認并正視意識形態對于新聞活動的影響,并且將新聞事業置于黨和國家的整體事業中加以定位,強調新聞的目的在于為更大的政治與社會目標服務,新聞學知識應該觀照國家與社會發展。新聞學本身是一門具有濃厚實踐色彩的學科,不論是何種流派的新聞學,在根本的旨向上均強調對現實的干預。如同前文所說,早期中國新聞學一方面受到西方影響,強調新聞的中立、客觀、不偏不倚,另一方面又由于時局困境而主張通過新聞變革而改造社會,推動國家與社會的現代轉型。根據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觀點,任何認識性活動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特定意識形態的影響。承認意識形態的影響,并且主張以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來開展新聞活動、推動新聞事業的發展,是馬克思主義新聞學的重要特征。張友漁將新聞定義為“偉大的階級的武器”,是無產者批判舊社會的武器。在革命的語境下,這種對于新聞階級性和政治性的坦陳,與資產階級的“去政治化”假象有著本質區別。胡喬木的《人人要學會寫新聞》中有這樣一段話:“資產階級的新聞記者從來不說我以為如何如何,我以為應該如何如何……他們的狡猾,就是當他們偏袒一方面,攻擊另一方面的時候,他們的面貌卻是又‘公正又‘冷靜。我們不要裝假,因為我們所要宣傳的只是真實的事實,但是既然如此,我們就更加沒有在敘述中畫蛇添足的必要了?!边@一說法體現了黨報理論在構造上同資產階級新聞理念的根本區別所在。在黨報理論中,新聞是從事實派生出來的,對事實的追求、對本質公正的追求是新聞的根本目的;而在資產階級新聞理念中,新聞報道所注重的則更多是形式上的客觀而非本質上的公正。
再者,對于階級性、政治性及意識形態屬性的承認,根植于中國共產黨所追求的革命和建設事業本身的正當性,根植于黨對于國家民族命運所做出的努力。黨報理論繼承了列寧新聞理論的思想傳統,報紙是“黨的喉舌”,是“集體宣傳員”“集體組織者”,“報紙必須與整個黨的方針政策黨的動向密切相關”“不僅要在自己一切篇幅上,在每篇論文,每條通訊,每個消息……中都能貫徹黨的觀點,黨的見解”。黨的新聞事業不是脫離于整體事業的,而是革命和建設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傳達黨的政策主張,與黨追求的整體目標和黨從事的事業保持完全一致,這一思想構成了黨報理論的核心主張。與此同時,在黨報理論知識中,之所以黨的新聞活動要完全體現黨的意志,在于黨同人民的血脈聯系,“只有共產黨的黨報,才能建設這樣的報紙(同人民密切聯系的報紙,因為它有共產黨的領導,而共產黨乃是人民的先鋒隊)”。與之相應,由于黨要代表人民群眾,反映群眾心聲,自然也要面向群眾,堅持“群眾辦報”,這種群眾辦報思想從范長江對新聞的界定中即可看出。范長江認為,新聞是廣大群眾欲知、應知而未知的重要的事實。陸定一認為,“只有為人民服務的報紙,與人民有密切聯系的報紙,才能得到真實的新聞”。不論是黨報必須完全反映黨的意志,還是堅持群眾辦報、人民至上,共同說明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新聞工作要為更大的政治實踐服務,為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包括國家的現代化和人的現代化)服務。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是黨報理論以辯證唯物的方法,經過演繹論證而成,這為此后中國特色新聞學理論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內核,也為今天建構自主的新聞學知識體系提供了基本參照。
三、知識何以重建: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體系的初步探索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黨和國家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中國的現代化事業開啟了新階段,新聞事業也重新步入正軌。對于知識界而言,如何在歷史的反思中吸取經驗教訓,堅持實事求是、解放思想,沖破束縛學術研究的桎梏,重建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是擺在所有學人面前的重大時代命題。對于新聞學界尤其是新聞學基礎理論研究而言,面對的局面是百廢待興,“新聞學的絕大部分概念、范疇、原理,既沒有明確和穩定的質的規定性,又缺乏必要的嚴密的科學論證,新聞學作為一門獨立科學,卻沒有自己的學科體系,連學科知識都少得可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以甘惜分和王中為代表的一代新聞學者,開啟了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的重建之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回望學科史和學術史,我們之所以稱其為“重建”,一方面是指我國新聞學理論以及新聞學知識體系對傳統思想資源的“接續”,在20世紀80年代初則鮮明地體現為“向前”的意識,即恢復1957年前的馬克思主義傳統,撥亂反正;另一方面則是“向外”的意識,從西方的新聞學、傳播學乃至其他社會科學引入概念和知識資源,進而改變新聞學理論的基礎結構。知識“重建”的過程,是一個新與舊、中與西不斷交織起伏的過程,也表現出爭論、徘徊甚至矛盾的面相。
甘惜分先生于1980年完成、1982年正式出版的《新聞理論基礎》一書,共17萬字,是中國新聞學理論體系重建的標志性作品。從結構上看,上篇討論了新聞、輿論、新聞事業的性質和作用,下篇則從新聞事業和現實生活、群眾、黨三者的關系展開了討論。這本具有教材性質的新聞學著作,盡管在甘惜分看來“仍屬大綱性質”,“思想還不成熟”,但是從新聞學的根本問題展開論述并搭建內在邏輯聯系的寫法,“是研究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的一次試探”。這本著作不僅對當時和后來的新聞學研究、新聞教育影響很大,而且關于新聞的一些基本判斷和認識也影響了后來的新聞學知識建構路徑,比如“新聞是報道或評述最新的重要事實以影響輿論的特殊手段”,“事實—新聞報道者—新聞接受者”的“小三角”關系,“新聞事業同群眾、現實生活和控制者”的“大三角”關系,“新聞事業的根本性質是階級輿論工具”,“新聞事業的作用是統一輿論”,等等。甘著出版后引發了較大的爭論,一些觀點認為書中關于新聞與政治關系的認識偏“左”,還有的則認為該書學術性和體系性也較為欠缺。1985年,甘惜分在答讀者問中說,他建構理論體系的起點是馬列主義新聞論著中著重解決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報紙通訊社的性質問題,另一個是黨性問題。
顯然,甘惜分的理論建構遵循的仍然是辯證唯物主義的演繹邏輯。1986年,甘惜分又完成了《新聞學原理綱要》一書,并認為這是在之前的新聞理論體系上的“重寫”,書的全部結構是大變樣了,但是“思想脈絡并沒有根本的變化”。在章節結構上,全書共分為十二章,前六章分別討論了事實、信息、新聞、輿論和新聞事業,后六章則討論了資產階級新聞事業、無產階級新聞事業、新聞事業與人民、新聞事業中的控制與自由、新聞事業的風格和新聞工作者。比較前后兩本新聞學理論著作不難發現,除了知識結構上的變化,還有諸如信息、新聞媒介、新聞控制、受眾等新概念被引入新聞理論體系?!靶侣剬W研究的對象是新聞事業,是新聞事業的發展規律”,新聞學研究首先要解剖新聞事業的根本結構,新聞和輿論就是新聞事業的細胞。總的來看,甘惜分所搭建的新聞理論知識結構的內核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論(辯證唯物主義),理論的起點是新聞事實,貫穿理論體系的“紅線”是新聞事業,而在價值論上則是新聞的“傾向論”。
王中先生早在1957年就寫出了《新聞學原理大綱》的目錄和一些內容,后來因受到錯誤的“批判”而停滯。改革開放后,盡管王中沒有系統的新聞學理論著作出版,但其發表的諸多演講和文章(包括《論新聞》《論傳播工具》《論宣傳》《論新聞事業的階級性》等),反映了其嘗試建構的新聞理論知識的基本結構,對此后的新聞學研究同樣影響深遠?!缎侣剬W原理大綱》對社會主義新聞事業和資產階級新聞事業都有介紹,認為新聞事業主要是社會的產物,其沿革有著客觀規律性,還討論了報紙的性質與職能等問題。據統計,《新聞學原理大綱》中關于商品性、工具性的論述為15795字,占比26.5%,反駁“新聞事業是階級斗爭而產生”的論述為10685字,占比18.89%。20世紀80年代,王中關于報紙商品性、讀者需求論、社會需求論等問題的闡發,對新聞理論研究影響很大,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新聞理論研究沉悶的空氣,為后來關于新聞事業雙重屬性、報業市場化等觀點提供了學術啟發。當然,應該指出的是,在考察新聞產生的物質基礎、新聞的基本概念、新聞與意識形態的關系等問題時,王中同樣采用了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認為“只有從社會的客觀存在中去尋找答案”“歷史唯物主義是一把鑰匙”“辯證法所使用的術語、詞匯都必須嚴格遵守形式邏輯的規律”。
作為改革開放后“一北一南”兩位新聞學研究的“旗手”,甘惜分和王中在建構新聞學理論知識體系上,面對的其實是相似的情況:一是新聞學在學科、學術和話語上的貧瘠,幾乎只能“白手起家”,因而理論的邏輯架構和體系化都顯得較為薄弱;二是知識資源和理論方法較為單一,主要在傳承馬列主義的思想傳統基礎上展開創新,而在中國社會剛剛迎來思想解放的改革開放早期如何處理好重大的理論和現實問題則是一大難題,這也使得知識的邏輯性不太嚴密;三是中國的新聞業改革發展十分迅速,各種新的新聞實踐和現象層出不窮,研究對象正在發生快速的變化,加之兩位學者的生命史歷程和年齡等因素,自然在建構理論體系上顯得十分艱辛。有學者考察甘、王二人的分歧認為,他們嘗試建構的新聞理論體系都基于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實踐,都在馬克思主義的框架中致力于中國新聞學的學術范式,同樣都是基于畢生信仰和理想而說的“真話”。我們認為,這樣的評價是公允而且符合歷史語境的,是“同情之理解”。
四、自覺意識與學理追求: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主體框架的生成
或許如學者所言,20世紀80年代新聞理論研究的思維方式與話語形態“不足以建立起新聞學屹立于人文社會科學之林的支點”,但正是在甘、王等一代學者的辛勤探索下,中國的新聞理論研究和新聞學知識面貌才迎來了一個新的局面。1983—1984年全國范圍內關于“新聞學是否是一門科學”的大討論,改變了學界對新聞學的看法。此后一直到20世紀末的二十年間,一批新聞學者迅速成長起來,他們著書立說、守正創新,在新聞學理論研究上各展其長,基本形成了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體系的主體框架。而這二十年,也是中國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大變革的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的確立、中國即將加入世貿組織、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和社會結構的變遷,以及西方思想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的大量引入等變化,都深刻影響了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的生成過程。通過分析這一時期具有影響力的新聞學著作,我們可以總結新聞學知識主體框架生成中的四種自覺意識,限于篇幅,下文僅對其中的代表作加以分析闡述。
(一)歷史自覺的意識
改革開放后,一代學者自覺到歷史的重任,既要總結和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更要為中國的學術和理論研究作出開拓性的貢獻。甘惜分認為《新聞理論基礎》是思想解放的結果,體系是獨創的,可以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新聞理論,不同于外國同類的書,也不同于中國以往的新聞理論。在后來的多次訪談中,他一直坦誠這本書在理論體系上不夠完整,思想還不夠解放,個別論點不一定正確或不完全正確。甘惜分后來創辦了輿論調查研究所,還創辦了《新聞學論集》,提“多聲一向論”,談傳播的權力與權利,以實事求是的精神和學術姿態,推動中國的新聞學理論研究。甘惜分把他的思想發展總結為三個時期,但以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思想,建設中國自己的新聞學,這個思想一直都沒有改變。2006年接受采訪時,甘老用十個字做了總結:“立足中國土,回到馬克思。”有學者分析認為,王中和甘惜分在理論上探索新聞(活動、業、學)所特有的規律性,在實踐中尊重新聞的特性,在體系上建立新中國自己完備的新聞學,是時代的要求、學術發展的要求。中國的新聞學者面對國家、民族、社會以及時代的需要,盡管困難重重,甚至是在猛烈的批評下,仍然堅守初心、孜孜矻矻,用扎實的研究推動中國新聞理論的發展與進步。
(二)實踐自覺的意識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新聞學理論和知識體系探索的過程還表現為強調理論和實踐的結合,尤其是擁有豐富的新聞工作經驗并仍活躍在新聞實踐一線的新聞工作者、管理者,均參與到理論研究中,比如安崗、郭超人、穆青、艾豐、楊偉光、梁衡等。1982年安崗就提出了新聞研究要趕快搶救新聞史料等六個方面的問題,“要把目前從事新聞實踐的同志都吸引到研究工作上來,把他們長期積累的工作經驗上升為理論”。20世紀80年代,安崗創辦了《市場報》,后來任《經濟日報》總編輯,提出了報紙與市場、新聞經濟學、報刊經營管理等觀點,之后還倡導發展中國的公共關系事業。有學者評價,安崗所關注的報紙走向市場的三個問題(讀者意識、個性意識、服務意識),其意義已突破黨報理論的范圍,向新聞事業的普遍規律靠近了。1983年,根據中央的精神,穆青提出要把新華社建設為具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這不僅對推動新聞改革有著重要的影響,而且還就世界性通訊社的標準、中國的特征等問題作出了理論上的闡述。穆青還對新聞學研究的內容、理論與實踐如何結合、研究資產階級的新聞學等問題作出過論述。被譽為“學者型”記者的艾豐,基于自己在實際工作中的觀察和思考,運用哲學的知識探尋新聞規律,從記者的認識與新聞事實的基本矛盾出發,形成了關于新聞采訪的學理性觀點。梁衡在多年的新聞實踐和思考中,提出了報紙的四個屬性(信息屬性、政治屬性、文化屬性和商品屬性)、報紙市場的三個階段、新聞與文學的本質區別等學術觀點??偟膩碚f,在現代化建設的背景下,新聞一線的實踐帶來了豐富的素材,而這些實踐為這一時期新聞學理論和知識體系的建設提供了現實的依據和支撐。
(三)科學自覺的意識
重建中國的新聞學理論,回歸新聞研究的學理性、學術性,提倡“新聞學是一門科學”成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學界的共識。王中認為,“新聞學只有從生產關系的總和中加以研究才能發現它的客觀規律,才能成為一門科學”。甘惜分也談道,“新聞學就是探索新聞事業規律的科學,它目前缺乏完整體系的現狀,正好鞭策我們去從事這種探索,并使它建立起真正的科學”。回到歷史語境,此時的“科學”一方面受到當時“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思想氛圍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將學理性的規律等同于科學,因而與自然科學的“科學”相比,實際上更強調對客觀規律的把握,這當然也是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和學術范式的轉向。徐培汀總結道,王中偏重于新聞事業普遍規律的研究,甘惜分則偏重于社會主義新聞事業特殊規律的研究,兩個學派是不同的,甘惜分不反對探索新聞事業的普遍規律,而是強調劃分界限。有一些研究認為甘惜分晚年的思想有所轉向,但實際上他對新聞規律的追求和基本判斷(科學的自覺意識上),是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的。說到底,對科學(規律)的追求并不與價值關懷產生必然的矛盾。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是需要警惕的。此外,科學的精神還意味著兼容并包、吸收新知識、采用新方法。在改革開放后的二十余年間,西方傳播學知識的引入,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和其他學科概念、知識的采用,都影響了新聞學理論體系的建構。有研究分析比較20世紀90年代的兩本代表性教材《新聞傳播學原理》(童兵、展江、郭青春著)和《新聞學導論》(李良榮著)發現,兩本書在關鍵詞上都引用了傳播學的新概念,引文中政治性內容減少、中西新聞理論的占比較高。童兵和林涵總結道,經過二十年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我們在如何對待西方新聞傳播學說上建立了共識,即采取具體分析的態度,既不全盤照抄,也不一概排斥,實事求是地吸收其中有益的內容為我所用。
(四)體系自覺的意識
一門學科以及該學科的基礎理論,如果其核心的概念、陳述、判斷不成體系,甚至前后邏輯不自洽,沒有形成學科所獨有的理論體系,那么我們很難說該學科建立起了知識體系。實際上,這也是很多人對中國新聞學發展初期的批評和質疑。我們需要看到的是,新聞學者們很早就意識到了體系性不夠的問題,具有建構新聞理論體系的自覺意識。20世紀90年代,劉建明陸續出版了《宏觀新聞學》(1991年)和《現代新聞理論》(1998年),嘗試構建一種比較成體系的新聞學理論結構?!逗暧^新聞學》中有1000余個概念,“不是對報道規律進行單一的探討,而是對整個新聞活動進行全方位的整體研究”,將系統論、控制論的知識與唯物論、辯證法結合起來,進而搭建了宏觀新聞學的基本框架:研究的起點是“事實傳播”,考察新聞活動的各部分、各層次、各環節之間的聯系,以及部分與層次之間的因果關系。該著作共十二章,第2—7章從新聞與社會、新聞的特征、報道方式系列、新聞宣傳與宣傳機制、新聞傳播與傳播效果、傳播與宣傳工具系統方面分別展開論述,從學術史方面來看,盡管參考和使用了系統論的知識,但本身的體系性還有待發展。在《現代新聞理論》一書中,作者在體系上作出了新的調整,對新聞理論在邏輯上的問題有著更深入的反思和討論,稱新聞學及一切科學都貫穿邏輯學原理,特別要以“充足理由”陳述自己的觀點,而且新聞理論“從概念到原理,從知識要素到理論范疇的論證,都需要建立現代的科學抽象體系”。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本著作的結構和內容所體現的系統思維和體系自覺,仍然讓人印象深刻,比如對新聞本源的分析、對新聞形態構成的分類、對新聞報道規律的提煉,以及對新聞媒介與社會結構演進的相互關系的探討等。最后還要提及1993年吳高福所著《新聞學基本原理》,這是一本較早采用傳播的過程論述和分析新聞現象的著作,全書第1—6章以及第10章分別論述了新聞本體、新聞傳者、新聞受眾、新聞媒介、新聞傳播和新聞源流,構成了完整的傳播過程和體系。從知識體系建構來看,本書顯然受到了翻譯引進的麥奎爾和溫德爾的《大眾傳播模式論》的影響。作者在書中談道,“如果我們把新聞傳播看成是一個大的系統的話,那么,在這個大的系統中,各組成部分既有自身規律,同時又有著相關性”,“新聞發展的根源在于社會實踐,新聞是隨著社會實踐的發展而發展的”。
五、從知識重建到體系建構
本文對20世紀中國新聞學知識生成過程的三個階段及其關鍵性特征進行了整體勾勒,并討論了知識生成與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之間的內在關聯。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研究對象是20世紀中國的新聞學經典文本,因而尚未考察21世紀初中國新聞學的學術文獻,前后的承繼或斷裂等問題,將另行專文討論。本文通過學術史考察指出,當代中國新聞學知識的生成過程蘊含著對現代化問題的深層次關懷,從早期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建構的嘗試,到革命與建設年代中國特色新聞學理論內核的成型,再到甘惜分、王中對于新聞理論體系的重建,以及20世紀后二十年間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主體框架的搭建,現代化的自覺意識始終是不可忽視的內在動力,是貫穿于知識生產和發展中的理論和現實關懷。
現代化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也是中國社會變革過程所致力于實現的目標。社會各個子系統(包括政治、經濟、教育、科學、思想、文化等)以及人的現代轉型構成了新聞學知識生成的宏大背景,也是新聞學知識生成的內在動力,從不同側面推動著新聞學知識的生成與體系化的建構。不同時期、不同主體關于“現代”的想象和理解有所不同,這種區別是不同歷史階段新聞學知識面貌呈現差異的重要原因:早期中國新聞學研究者往往自發地將西方當成中國現代化、現代性的參照標準,這也使得他們的新聞學著述受到了西方較為深刻的影響,但依然具有中國的學術自覺和國家社會發展的自覺意識;中國共產黨對于現代社會的理解,既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又包含著中國的文化元素和道德理想,從中國革命與建設的現實出發引領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正是這種獨特的現代化實踐,催生了不同于西方新聞學的黨報理論,形成了中國特色新聞學的思想與理論內核;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重新與世界接軌,確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中國的現代化道路充滿了新的可能,現代化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和想象,中國新聞學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本土知識資源與西方理論的能動關聯結構與知識生成張力中被加以重新定位,以甘惜分、王中、童兵、李良榮、劉建明等為代表的新聞學研究者帶著歷史自覺、實踐自覺、科學自覺與體系自覺,矢志創新,不斷探索,推動了中國特色新聞學知識主體框架的生成與發展。
“一個國家在一定歷史階段新聞理論的內容和呈現這些內容的框架的形成,總是同該歷史階段所置身的經濟政治環境緊密相關的?!碑斀袷澜缯媾R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式現代化進程邁入新的歷史階段,建構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成為一個重大的時代性問題。我們需要以問題為導向,從學科史、學術史中汲取經驗和教訓,堅持實事求是、守正創新,才能不斷推動中國新聞學研究的創新與發展,形成獨立自主且具有世界意義的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回望學術史,20世紀中國新聞學研究隨著中國社會歷史進程的轉變,發生了幾次重大轉向,每次轉向帶來的都是新聞學知識的發展與知識面貌的更新,這些探索為今天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提供了歷史的鏡鑒,也提供了一些我們今天必須要認真思考的關鍵問題。
其一,傳承與創新的問題。如何面對此前中國新聞學在知識體系建構上的歷史遺產,并結合新的時代條件進行卓有成效的創新發展,是擺在中國新聞學者面前的重要問題。其二,理論與實踐的問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新聞學知識與實踐有著緊密的關系,在當前理論與實踐脫節越發嚴重的情況下,如何使中國新聞學知識體系更好地與實踐對接,更好地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以及黨和國家的新聞傳播實踐,同樣至關重要。其三,普遍與特殊的問題。中國新聞學理論應當成為特殊的具有本土自洽性的知識,還是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世界性知識,不僅關乎中國新聞學知識的基本性質,而且關系到新聞學知識的理想樣態。其四,體系的定位問題。新聞學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中處于或應當處于什么位置,是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過程中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如何建立起新聞學知識與更為基礎的哲學理論(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以及其他相關學科(如政治學、社會學等)的有機關聯,使新聞學與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其他學科之間具有內在邏輯性(尤其是概念、方法、觀點的共通性),以往的研究較少涉入或者沒有很好地解決此問題,這也同樣是建構自主的新聞學知識體系應該關注的問題。
(作者涂凌波系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媒體融合與傳播國家重點實驗室研究員;李泓江系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