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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唱街

2023-09-02 14:39:59肖德林
雨花 2023年4期

肖德林

1

大毛特地去了一趟蘇唱街。

唉,怎么說呢,確如同事鴻達所說,“蘇唱街蕭條得令人心疼。”

上個月,大學老師羅雷說要到揚州來,點名要去一個地方—蘇唱街。一個莽蒼漢子,點名去這個地方,大毛很意外。因為許多揚州人都不知道這個地方,這座城市已把它忘記了。“蘇唱街就是唱出來的,沒有歌唱,就沒有這條街。”鴻達半開玩笑地說,當然這個唱,是唱戲,唱昆曲。街在南河下,靠著運河碼頭。羅雷要去蘇唱街,大毛心里不太愿意,他為這條街的破敗臉紅。揚州好地方多呢,偏偏……

鴻達說:“你可別小看這條街,乾隆、嘉慶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官方戲曲是昆曲,昆曲盛行于蘇州,故稱蘇昆,而喜歡附庸風雅的揚州鹽商特別喜歡昆曲,戲班子都住在這條街上,這街就叫了蘇唱街。徽班進京前,就是在此處碰頭然后去為乾隆皇帝祝壽的。沒有這條街,也許就沒有京劇。”

鴻達口掛白沫,強調這條街幾乎誕生了京劇。鴻達是個老揚州,對老城的巷子了如指掌,他說他心里愛的就是這些老東西。當然,鴻達說的這些大毛都知道,但他沒有打斷他,他愿意微笑著再聽鴻達說一遍。這條街收藏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如這座城市曾經輝煌的過去一樣,都已經被遺忘,這么說,羅雷奔蘇唱街而來似乎有了理由,他也許希望在城市的縫隙里尋古探幽。

鴻達轉而頹喪地說:“現在,這里除了一座殘破的戲臺,更多的是荒草和鐵銹、頹敗,讓人心疼。”

大毛心有戚戚。

“我和羅雷老師的友誼,是一種緣分,”停了一會兒,大毛轉換了話題。羅雷沒有正式給大毛上過課,是校報的編輯。剛上大學不久,經過一定程序,大毛成了校報的一名記者,校報給他發了一本學生記者證,綠皮的,拿在手里翠翠綠綠,大毛非常喜歡,有了這個本子,就顯得與別的學生不一樣了。

歷屆畢業的校報記者團成員有一個慣例,每幾年要聚一次,大家踴躍爭辦。此前大毛并不知道,大毛和校報記者團的同學早就沒有了聯系,甚至忘記了自己曾是這個群體的一員。他感到承擔不起這樣的名號,大學畢業以后調了幾次單位,境遇一次比一次差,自己混得不好,羞于向同學、老師展示自己的處境。接到羅雷的電話,大毛很意外,他本能上是想回絕的,“怎么回絕呢?”他問鴻達。但是,接到羅雷的電話他也是興奮的,二十多年沒見老師了,這個電話仿佛是從歲月里抽出的一根絲線,過去的情景一下子被牽到了眼前。

大毛工作的地方,就在大運河邊上一個叫茱萸灣的小島上,單位不景氣,可聊以自慰的是,事情也不多。他更愿意帶老師到運河堤上走一走,現在運河治理得不錯,兩岸新砌了駁岸,垂柳生煙,舟楫往來如梭,織出運河上的人間煙火氣息。他有信心,一定不會讓老師失望。

羅雷到的時候,揚州正在下雨。

春雨是喜雨,大毛特別喜歡。這座城市似乎也特別適合下雨,下了雨,整個城市都輕盈起來,街道、房子、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浮起來,跟雨霧中穿行的燕子一樣,有了騰云駕霧的本事。

“貴人出門逢喜雨。”大毛笑著說,從羅雷的手上搶過包,背在身上。大毛立即聞到了羅雷那座城市的氣息,帶著點土腥、風沙的味道,這是母校所在的那座城市特有的氣息,他二十多年前熟悉并且喜歡這個味道。他貪婪地吸了幾口,似乎聞到了自己青春的氣息。

羅雷也嗅嗅鼻子說:“這雨下得好,聞起來,清氣。”

“洗肺的。”大毛又吸了一口包上的氣息,半擁著羅雷往火車站外走。羅雷的兩鬢白了,人顯得瘦削,看著有點憔悴,跟記憶里的虛胖不一樣,好在這都被羅雷的笑容遮蔽了。羅雷是高興的,笑意隱藏在他的聲音里。

“天氣有點冷,再晚點也許更好,五一或者十一,那時候,天會暖和一些。”

“不,現在正好,我不喜歡長假出行,人太多,看不了什么景點,全是肩膀。”

“老師,您沒有什么變化,我想說的是,您看上去還這么年輕。”為了讓羅雷高興,大毛有點違心地奉承。

羅雷哈哈一笑,也不點破,只是說:“老了。”

幾滴雨打在臉上,他對著天打了個噴嚏,驚天動地,幾個路人看了他一眼。

羅雷說:“到了揚州,打噴嚏都要小點聲?”

大毛笑了一下,正待回答,出租車來了。

2

上了出租車,羅雷關上門,雨立即模糊了窗子。“雨越下越大了,”大毛歉意地說,好像這雨是他私養的。

羅雷笑笑:“我喜歡雨,今年春天真干。”

大毛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羅雷轉頭問:“還沒有買上輛車?”

大毛扭過身,沖羅雷點點頭:“買上了,買上了,今天不巧,車發脾氣了,在修理廠躺著,羞于見人呢。”

羅雷笑了一下。

其實大毛根本沒有車。他多想有輛好車載著老師,像魚一樣在春天的城市里游走。他本來是可以買一輛好車的,但是他把錢投進了股市。股市剛開始給了他一點回報,激發了他的雄心,大毛把家里所有的鋼镚都投進了股市。誰知后來股市雪崩似的,逃也逃不掉,他越跌越買,最后跌進了地獄。

羅雷一直戴厚鏡片的眼鏡,銳利的眼睛隱藏在眼鏡后面,跟他上學時一樣。

“是不是我們來你很意外?”

大毛笑了一下,有點羞愧地說:“您還記得我……我……”

大毛想,也許羅雷老師就是想到揚州來一趟,恰好,他就在揚州而已,至于他是誰,并不重要。

剛開始,大毛在記者團的表現一般,寫的稿子經常被羅雷槍斃。斃得多了,就有點不服氣,甚至有了怨氣,覺得羅雷偏心。羅雷喜歡的是激情洋溢的文字,他說,你得讓你的文字站起來,站成一個陣勢,不能讓它們躺著,越躺越懶。

大毛寫不來。寫不來,就面臨退出這個團體,那將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羅雷想了半天對大毛說:“你可以當校對。別看我們只是一個校報,可讀者是大學生,是教授,他們都是挑剔的人,哪怕一個逗號,他們都會和我計較半天,校報不能有錯。”

大毛皺著眉頭,半天不說話,那是他第一次向羅雷皺眉頭。

羅雷吞了一口茶水,一片茶葉在他嘴唇上黏住了,他又舔回去,在嘴里嚼,嚼了一會兒,終于吐掉,說:“校對需要功底,我看你古文功底還不錯,其他同學沒有這個功力,你要留在這個群體里,總得有個特長。”

大毛瞪著大眼,看看羅雷,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那我不干了,我不干還不行嗎?”大毛的臉很漲,感覺像在發燒。

在他轉頭離開的瞬間,心想自己再也踏不進這間辦公室了。

大毛還記得,來找他的人,是瘦高的福榮。福榮愛好攝影,脖子上經常掛架相機在校園內游走,大毛知道他很有才,寫的小說經常登在校報上,后來還聽他唱京劇,蔫蔫的嗓子,唱起幾句詞來,很有穿透力,“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邊唱邊跺地,皮鞋釘了鐵掌,聲聲銼心。

福榮說:“在記者團鍛煉,對我們學生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學本事呢,什么本事都得學,校對也是本事。”

大毛不屑地撇撇嘴,心想,你就是說成一朵花,我也不當校對。

福榮從黃色書包里掏出兩張大白紙:“羅老師說,這是新一期報紙的清樣,我倆比賽,如果誰的校樣少于三個差錯,他請吃餃子。”

大毛沒有動。

福榮接著說:“這羅老師也氣人,他說,我們一個都吃不上他的餃子,你說,他這是不是門縫里看人?”

大毛未置可否,梗著的脖子松了點,目光重重地落在版樣上,一版密密麻麻的字。

福榮說:“校對是個十分蹊蹺的活兒,有時候如有神助。沒有人能做到把一個版的錯誤全部消滅,老師說他自己也做不到。我不服氣,我和他說,我不信這個邪。”

大毛也不信這個邪。

這次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福榮。他覺得福榮應該來,兩人曾經關系很不錯。

出租車拐了個彎,羅雷看著街景說:“南方城市到底精致一些,看上去跟雕刻的一樣,像工藝品。”大毛很喜歡羅雷夸獎自己的城市,謙虛地說:“揚州城市小,走來走去,就是幾條巷子。”

羅雷說:“你可別小瞧了,這城市曾經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

大毛笑起來,這話在揚州城的典籍里躺著,聽起來令人生疑。

大毛曾經有希望留在西北,就在學校校報工作,底氣就是他的校對水平,后來,連學校的學術期刊也經常來借他,羅雷也初步做出承諾。

羅雷沒有提蘇唱街。大毛倒有點不安,是不是上次通話時自己遲滯的語氣里泄露的不太情愿,傷害了羅雷?大毛知道,自己對事物的態度都會暴露在聲音里,從來藏不住。

后來,出租車上了運河大堤,羅雷突然興奮起來,說:“這運河終于從書本上,流進我的眼睛了。”大毛也高興,驕傲地說:“有時間我一定陪您到運河邊走一走,我單位就在附近的島上,我天天走,每個犄角都熟悉,像手掌的紋路一樣。”羅雷哈哈大笑,大毛聽出了他作為老師的自豪。

大毛是愛那一河水的。他的具體工作是守護運河上那座燈塔,做一些水文數據。他也愛茱萸灣,它的名字好像長在一首古詩里,只是這句詩他總想不起來。他覺得島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水邊的蘆葦,他看著它們從一棵絳紅的牙尖,長成一棵搖曳的蘆葦,直至變成隨波逐流的枯葦。還有那些花花草草,那些茱萸,有一棵老的已經八百歲。這幾天漲潮了,河水正在漫溢,沒有人比他更早感知潮水的來臨,枯水期凍在河面上的黑壓壓的貨船,已經一條一條地解纜前行,他默默目送每一條船離去。

3

大毛把羅雷引到一家連鎖賓館,有點破舊,大堂也顯得比較陰暗,大毛對羅雷說:“賓館條件差點,本來想換一家的。”

羅雷笑著站住了,說:“沒事沒事,我看看你就滿足了,哪在乎住什么賓館呢?”

來了二十多個團友,他們沿著不同的路徑,先后撲進了揚州。有不少人在大廳里等著老師,大毛看到他們,精神一振,似乎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其實這次來的記者團的同學,他都不認識,是他下面幾屆的。現在,大毛感覺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或者正在完成一件大事。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被需要過,喊他名字的人此起彼伏。在彌漫著霉味的房間里,羅雷悄悄問大毛:“這次大家的接待費用,不會是你自掏腰包吧?你告訴老師,我補你。”

羅雷看他的眼神,像一只溫柔的母貓。

大毛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向羅雷意味深長地一笑。羅雷說:“我懂了,這次,老師和同學們是沾了你的光。”

大毛環顧了一下四周,皺皺鼻子說:“快別說了,我混得沒名堂,讓老師同學受委屈了,這次是有友好單位贊助。”

他們相視笑起來,羅雷臉上放光,大毛感到臉上敷了一層熱乎乎的膜,很燙。

這樣暗淡的賓館,如果沒有李莉幫忙,也住不進來。

兩個星期前,鴻達認真地說:“這樣的接待必須要有贊助,你自己掏錢沒有面子,你不能讓老師和同學看到你的……窘境,你有多少年沒見老師同學了?”大毛一下子難住了,輕聲說:“二十多年了。”鴻達“嘿”了一聲,“就是說嘛。”

他那幾天愁得吃不下飯,鴻達說得有道理,最起碼的虛榮自己還是有的,但把有可能提供贊助的人在腦子里細細篩了十遍,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他已經跟不上島外的世界,覺得那是一列已經開走的列車。岸上人說的許多話,他越來越聽不懂。他覺得面對島外的世界時,他就是一個軟體動物。鴻達曾笑他說,小島已經讓你變成了一個半傻的人,你離開了島就是離水的王八,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鴻達猶豫著對他說:“我來想辦法解決。”

但是大毛想了兩天,還是拒絕了,他覺得和鴻達的交情還沒有到這個地步。

鴻達說:“你不要我幫忙我懂,其實你還可以找李莉,她是企業家。”

李莉是他前妻,還單著。他總覺得這和自己有某種聯系,或許還有復合的希望。他也想讓羅雷見見她,他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已經離婚,沒有了家。羅雷當年曾開玩笑說,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這樣他可以安心待在西北,但是他想都沒有想,生硬地拒絕了,因為那個初夏,他認識了李莉。

他終于掏出電話撥號碼。羅雷老師的到來,給了他一個撥通李莉電話的理由。

是李莉的聲音:“喂,您好,請講。”大毛耳朵發脹,吭哧著開不了口。“您不說話,我就掛了。”

“別,別。”

“是你呀,你還記得我號碼啊?”

“是我,你這么多年號碼都沒有換,我以為……”

“說,啥事?”李莉說話的語氣,還是他熟悉的干脆利落。

大毛又斷電了般:“我大學老師來揚州了,那個老師我跟你說過的,我想……”

“嗯,說。”

“你……能不能幫助接待一下?不少人呢,有二十多個。”

“哦……嗯,行,沒問題,你把老師的行程發過來,我叫公司的人和你聯系,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我,我,我……”

李莉說:“別磨嘰了,你的性格我太清楚,哪些要花錢的你說一下,別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們有些人這輩子也許只會來揚州一次。”

大毛說不出話了,他多想和李莉再說幾句話,通話時間能更長一些,他似乎還想從這個電話里得到什么。

“別忘了把他們的行程發給我。還有事嗎?”

“嗯,我老師點名要去蘇唱街。”

“蘇唱街?可以呀。”

大毛最終鼓起勇氣說:“你能不能……見見我老師?”

李莉沉吟了半天說:“到時候看吧。”

掛了電話,大毛心還怦怦跳,抓手機的地方全是汗印。他久久沉浸在過去,那時候剛結婚,李莉在服裝廠上夜班,他每天騎自行車在廠門口接她,怕她那些促狹的同事嘲笑他,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裝作是個讀櫥窗報紙的行人。有人嘲笑李莉,你家大毛眼睛真好,過去有人囊螢夜讀,現在你家大毛黑燈讀報。大毛聽了一笑,其實大毛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每天深夜載著李莉回家,大毛很滿足,他感覺整個城市只有他和李莉……

4

羅雷被問候聲淹沒,他不停說著話。吃飯的時候,一個同學提起了吃餃子的事,羅雷請過所有的人吃餃子。那時候學生清苦,吃一頓酸湯羊肉餃子,是一件享受的事。在校報期間,羅雷給大家最大的獎賞,就是吃一頓餃子。

他和福榮那次贏了羅雷的餃子,遺憾的是,最終還是被羅雷捉害蟲一樣捉出了兩個別字。羅雷重重地圈出這兩個別字,像面對戰俘似的,看了他倆一眼,咧開嘴,哈哈大笑。那次,在吃餃子的時候,大毛吃出了一枚硬幣,羅雷說,“最幸運的人才能吃到這枚包著銀光閃閃硬幣的餃子,校報學生記者團一定是你最幸運的地方。”羅雷說得很認真,大毛終于放棄了要離開的念頭。

校報那時候承載了多少隱秘的快樂呀,大毛看著一桌子快樂擺動的腦袋想。此時,他們像一架架時光記憶器,把只屬于他們的快樂一一釋放出來。

羅雷不斷豎著食指點名,對每個人都能說一段尷尬事,引得全桌爆笑。當然,也有羅雷引以為豪的事,比如自動售報攤。

那時,大毛已經離開了學校,但是他從他們熱烈的對話中,拼湊起了事情的大概。

校報印得多,把學校里所有信箱塞滿后,還有一堆報紙發不出去,不知誰說,支個報攤,賣給學生,一元錢一份,大家輪流值班,當報童。當然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是笑嘻嘻地站在路邊,舉著報紙,胸前掛個書包,一邊向同學兜售,一邊收錢。但是,總有人翹班,特別是考試的時候,不能準時出攤,羅雷很郁悶,不管怎么說,報紙能夠賣出去,證明這報辦得還有點價值,他們甚至游說同學給家長訂一份,這樣省了父母沒完沒了的問詢。不少同學樂得報紙一訂,當甩手掌柜。

這時候有人提議,搞無人售報。這是瞌睡人得了個大枕頭,每次說到這個地方,羅雷都會兩眼放光。

這盤棋不僅活了,羅雷以他新聞記者的眼光一下子發現了大新聞。小小無人售報攤,是考驗大學生素質的試金石,更是教育大學生的好講壇。每次收攤,他們都發現,收到的錢要多于售出的報紙,有時候,還遠遠多于。“這真的讓人感動,”羅雷說,“說明我們的學生素質高,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新聞。”羅雷親自出手,寫出長長的報道,一下子登在省報上,甚至引來了全國媒體的關注。說到這里,羅雷他們都激動得忘了搛菜,仿佛他們這次到揚州來,不是為了幾年一次的約定,倒是為了共同再回憶一下這件波瀾壯闊的往事似的。大毛傻笑著,發現自己一句話也插不上,他為自己當年沒能參與此事感到遺憾。

羅雷不喝酒,但是紅光滿面,思路清晰。大毛記得,那時候羅雷是能喝點酒的,但是現在他滴酒不沾了。

羅雷微笑著吃了一口菜,發現大毛好長時間沒有講話,歉意地說:“我們把今天的主角冷落了。”

大毛笑笑,說:“沒有沒有,我聽你們講,有意思得很。”

大毛習慣于這種冷落,他沒有當過主角。

羅雷突然話鋒一轉,目光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張臉:“你們有誰能回憶起這主意是誰提出來的?”

大家停下筷子,面面相覷,終于有人試探著說:“蘇老師,是蘇老師吧?”

“對,是蘇福榮,”羅雷瞄了一眼大毛,繼續說,“他很聰明。”隨即突然想到了什么,沒有再向下說。

從羅雷嘴里聽來,蘇福榮的名字顯得有點陌生。

“他這次怎么沒有來?”大毛轉過頭來,輕聲地問羅雷。羅雷臉沉了沉,寒風刮過水面般,大毛噤了口,恨不得剛才說出的話長出尾巴再被拖回嘴里。

羅雷環顧了一下桌上的團友,輕聲說:“我沒有通知到他。”說完,低頭吃菜,情緒低落了不少。

上廁所的時候,有位團友耳語他,擺攤賣報主意確實是蘇老師蘇福榮出的,但是因為他和羅雷關系不好,幾乎所有同學都聽過他們的爭吵,所以大家都不在羅雷面前提福榮。

大毛想不到,福榮和雷老師的關系會不好,因為如果沒有羅雷的四處活動,就不會有福榮留校。福榮在那個暑假,很神氣地從學校領來了嶄新的辦公桌,與羅雷的辦公桌對面拼。他成了一個充滿前途的大學老師,再也不用回風沙漫天的塞北。后來,福榮很快從青年老師中脫穎而出,對羅雷看得命一樣重的版面、稿子,漸漸沒有了興趣。一張校報,能做出什么花來呢?作為大學機關的青年員工,他需要的是“跑步前進”。

從飯店出了門,街道上路燈昏暗,有的院子只是一個巨大的黑影,羅雷站一會兒,看得很細,好像要在腦子里鐫刻下黑影里的每一個細節。

大毛張了幾次口,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這就是蘇唱街,古代青衣女子放聲歌唱的地方。當時聽了大毛的話,李莉在蘇唱街附近訂下了這個賓館,其實蘇唱街附近也只有這家賓館還行。他一直沒有說,怕這里的頹敗會像尖刺刺破羅雷心中對蘇唱街的幻想,破壞了揚州之行的美好。他不想讓老師失望。

雨絲散發一種特殊的腥味,似乎企圖覆蓋小街上彌漫的古朽氣息,街邊有一塊石牌,羅雷打開手機電筒湊近看,驚叫起來:“這條小街,就是蘇唱街?”隨后改口說,“是了,這一定是蘇唱街,我似乎隱隱聽到鑼鼓聲了……”羅雷的聲音頹廢地低下來。

所有人都打開了手機的電筒,二十幾條光柱在晃蕩,彼此交叉,交頭接耳,對抗某種頹敗似的。

羅雷側耳細聽,緩緩抬起頭來,對大毛說:“蘇福榮和你還有聯系嗎?”

“畢業以后,從來沒有聯系過,”大毛遺憾地說,“想起來,那時候他幫了我不少忙。”

羅雷嘟囔起來:“他愛人把他的筆記本捧給我,他寫了一篇關于蘇唱街的小說,他寫到蘇唱街,一定想到了你……”

大毛想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因為福榮喜歡京劇,他講過讓人驕傲的蘇唱街。

羅雷說:“在他的小說里,蘇唱街旁有一座深宅大院,住著鹽商家的一位小姐,她是個癱子,總是被各種美妙的聲音吸引,父親不允許她出門,她自己輕易也出不了門,但美妙的聲音讓她無法擺脫誘惑。終于有一天,她爬上了街,當她到達的時候,兩手是血,她才發現,它只是一條蕭條的破街,街上污穢橫流……”

大毛心中一驚,這個故事是他自己編的,然后吹牛說給福榮聽的。

羅雷背著手佝僂著腰,在暗影里移動。大毛趨身向前,對著他的背影歉意地說:“什么都沒有了,只留下一個名字。”接著,他們看到了一群塑料人,站在一座行將倒塌的戲臺上,個個晶瑩閃光。他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作揖,有的在耳語,不知疲倦地保持著一個姿態,像一場宴會正在歡樂進行。羅雷指著一個頭戴王帽、白面無須,身穿黃袍長著翅膀的塑料人對大家說:“這是戲劇的神—老狼神,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沒有人能回答出來。“他是唐明皇,他荒唐的時候,經常把自己藏匿在戲臺上,終于成了神。人都是戲臺上的一個角色……”羅雷緩緩地說。

大毛把羅雷送回房間,轉身準備帶上門離去的時候,羅雷扽了扽他的衣角說:“咱倆再諞諞。”

羅雷在椅子上落座,大毛在床邊上占了一個角。

“剛才人多,我沒有講。有件陳年往事,我想了好長時間,還是應該告訴你。”

大毛渾身一冷,感覺汗毛豎起來了。

“那年如果不是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也許留校的應該是你,后來我才知道,那封信是福榮寫的……”

羅雷又笑了笑:“不說了,寫的什么,我想你也沒有必要知道,現在沒有意義了,我應該代他給你道個歉,你們都曾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他這次怎么沒有來?”大毛又問到這個問題,快速不安地看了一眼羅雷。

“他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曾有幾次,我遇到他,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是要和我說什么,但是,我選擇無視。作為老師,我不應該殘忍地拒絕他,也許我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現在紀檢部門正在找他,他負案而逃了。我這次來,也想看看他是否會來揚州,哪怕能尋到一絲信息,他喜歡蘇唱街,我也來看看。”

其實,大毛已經了解了一些福榮的情況,福榮后來調離學校,官運亨通,但是樹敵太多,在周邊人的冷漠里,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那封信,我當年放進了你的檔案。我這么多年沒有和你聯系,不是我不想你,而是……”

大毛聽清楚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他看羅雷又張了張口,沒有再吐一個字。

5

深夜,大毛在床上“翻燒餅”,一時難以入眠。他想知道福榮那封信寫了什么,它像一只黑暗中的巨手,主宰了他的前半生。

他又轉念一想:我真在乎那張紙?自己太多與床為伴的日子,真與這張紙有關系嗎?想到這里,大毛虛汗淋漓,不過心里倒痛快,感覺像密密麻麻的校報大樣紙上,刪掉了一個隱秘而狡猾的錯別字。大毛心中倏然一驚,自己是不是也是羅雷眼中的一個錯別字呢?

蘇唱街的老狼神正低頭尋找什么,已經滿頭白發,臉長成絲瓜絡,他抬起迷茫的眼睛問大毛:我的光陰呢,我的光陰怎么不見了,我一輩子都在尋找它……他盯著大毛,大毛突然發現這張老臉竟然是自己。大毛悲慟起來,明明是福榮失蹤了,我什么時候也把自己丟在蘇唱街上了……

手機振鈴聲驚醒了夢中的大毛。他有點氣惱,但是不便發作。鴻達有點張皇地告訴他:“單位決定對茱萸灣的燈塔全部進行遙控,再不需要人工守塔,不需要人工記錄水文了。”這就意味著,茱萸灣,大毛呆不成了。

他愣了一下,這事雖然早有預感,但心還是掉進了地獄,他最終穩住自己的情緒,訥訥地對鴻達說:“離島的日子,終于來了……今天李莉答應要來見羅老師,這對我很重要……其他的事,再說吧。”

大毛突然想起那句總忘記的寫茱萸灣的詩:鮮花逐流水,共到茱萸灣。心里感嘆,還是早晨腦袋好使,裝了彈簧一樣。多年來,茱萸灣像一只繭一樣包裹著他,他感到溫暖、習慣、知足,甚至是麻木,羅雷的到來,撕開了這層繭,他感覺世界寬亮起來,他漠視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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