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
“母題”是民間故事的核心部分和組成情節的基本構件。湯普森指出:“一個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在傳統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須具有某種不尋常的和動人的力量?!雹偎沟佟丈骸妒澜缑耖g故事分類學》,鄭海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第499 頁。異類作為常見母題,既具有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創造性,也凝聚了民族精神現象和生命體驗?!度碎g:重述自蛇傳》(以下簡稱《人間》)是李銳創作的長篇小說,他提及此書經過了反復的商討和修改,足見其審慎的創作態度。全書圍繞白蛇與許宣、粉孩兒與香柳娘、秋白與梅樹展開,將民間故事在21 世紀重新創作,書寫不容于世的異類如何成為人,人又如何成為異類。當前社會對白蛇化人母題持續演繹,如《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等影視創作的成功證明了民間故事資源的豐富和反思。因此,從異類母題角度切入對《人間》進行闡釋仍有較大空間,從母題的繼承再創、敘事策略、闡釋和反思等方面分析作者如何進行再創,進而理解其文化、審美價值和與現代生活的聯系,思考其創作意圖,挖掘文學母題書寫的強大創造力。
《白蛇傳》經歷了多次創作,以其為重述對象意味著作者需要對傳統文學深入考察,在保留“白蛇化人”深刻內核的同時進行創造性轉化,使異類母題書寫擁有生長活力?!爱愵悺笔窍鄬θ硕?,指動植物、神仙鬼怪等,廣義上則指與群體認同相悖的對象,該母題在中國乃至世界擁有悠久的創作傳統。我國關于異類的創作可追溯至《山海經》,萬物有靈觀念下物種可以自由變形,《淮南子·地形訓》中的“萬物之生而各異類”②陳廣忠、陳青遠、付芮譯注:《淮南子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4,第61 頁。展現了先民獨特的生命觀,魏晉時期異類往往與因果輪回、倫理教化有關,之后的典型創作有《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丁乃通指出“白蛇傳”的構成:“女妖是一個善良的動物?!薄八诖采犀F了蛇形,嚇得他昏死過去?!薄白詈螅晃M一個魔缽,鎮于白塔之下?!雹鄱∧送ǎ骸吨袊耖g故事類型索引》,孟慧英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第43-44 頁。湯普森提及有一類母題是與人形動物結婚,即人擁有超自然的由動物變成的妻子?!度碎g》體現了對該母題書寫的代表作《白蛇傳》的部分繼承,而《白蛇傳》的雛形源于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定型于明代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書寫異類的作品很多,但基本圍繞異類化形、與人相戀、遭遇外界拆散、被驅逐鎮壓成文,這些潛文本因素已成為經驗,進入我們的精神構造和文化記憶。
《人間》對傳統的繼承首先體現在異類具有人性意識,書中的異類不約而同地體現了人的情狀,白素貞自愿服從人間秩序,和許宣相戀,走向注定的結局;小青對人間懷抱向往,擁有了世俗的愛恨貪嗔。瀕死的梅樹被移植到秋白家后煥發新生,秋白婚后卻在夢中聽見梅樹的哭泣,“沉悶、深邃、悲痛的聲音從樹干內心、從它深深的根部爆發出來,它哭得枝葉亂顫”④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第149 頁。。秋白返回時,梅樹落下的花雨像人一樣抱緊了她。魯迅評價《聊齋志異》“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⑤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第134 頁。,《人間》的異類實現了物性和人性的高度統一,在保留物的特性時又賦予其理想人格,但異類與人一貫的矛盾也指向了書中異類共同的結局——被聲討、驅逐、抹殺。法海以人妖殊途為由拆散白、許,許宣最初得知白蛇身份時難以接受、倉皇而逃。異類為規避風險只能小心翼翼,粉孩兒一旦被發現異常便舉家搬遷,他壓抑著“那讓人群驚異害怕、給親人帶來禍端災殃、讓他自己深深羞恥和痛苦的東西”①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第11、2 頁。扮演正常人,最后還是放棄狀元身份流落到人群邊緣。當異類與人的矛盾不斷累積并最終爆發后,異類只能在避無可避中走向悲劇性毀滅,在村民們的喊殺中青蛇被刺死,白蛇報仇后絕望自盡,尸骨被置于雷峰塔下。香柳娘在父親去世后被拋棄,在嫁給傻子的前夜上吊自殺。秋白被丈夫背叛,經受數次批斗,離婚后和梅樹共度晚年。事實上大眾對異己的排斥和攻擊如同基因留于文本和現實,傳統中被不斷豐富的異類性格和意義在書中得到了有力繼承,引發了人們的集體記憶和情感共鳴。
小說復雜多樣的情節彰顯了作者的創作自覺,傳統異類母題書寫局限于物種之異,只有白素貞和小青這類“妖”屬于描寫對象,但《人間》中不為人接受、被驅逐的對象都是異類,形象更加豐富。粉孩兒雖白嫩可愛卻遺傳了蛇的習性,會盤在樹上捕殺鳥蟲;香柳娘生來瘸腿,不愛和人搭腔而被視作癡女,可夢中的她神智正常,她在現實和夢境中笑和哭的極端表現是其作為異類的痛苦生命體驗的流露。秋白自出生便隱約覺得和白蛇有聯系,在遭受批斗被逐出人群后與許宣化身的梅樹同生共死。捉妖人法海成為最特殊的異類,以捉妖為使命的刻板人物卻體現了極度掙扎的心路歷程,他直面人間罪惡卻無能為力,痛恨妖物卻為其所救,內心搖擺的他終生未能成為真正的捉妖人,選擇放走許家父子并完成白蛇遺愿宣告了他和村民的徹底決裂,背棄使命的他成了真正的異類。作者未被原作束縛,而將視線轉向真正的“人間”,設置大量陌生化情節刻畫異類殊途同歸的命運,充實了原文本的空白。白蛇修煉成人的失敗只因在惡狼口下救了老婦,沒有修煉出人心的殘忍,菩薩以反諷揭示沒有生靈比人更不能容忍異類,白蛇舍血救人卻被村民以正義之名誅殺,青蛇救了小生性命反被殺害?!度碎g》對白蛇死后的故事給予充分想象,許宣再娶胡順娘只為千方百計地隱藏兒子身份;粉孩兒隱藏習性卻還是與香柳娘相戀不得而獨自飄零;秋白被斥責為“毒蛇”,在大字報和喇叭聲中經歷多次批斗,大量有節點意義的情節連綴勾勒出人物在不同時空相似的生命軌跡,呈現了異類在人間無可奈何的悲劇?!度碎g》與異類母題既有文本形成間離效果,突破閱讀期待,不斷豐富著眾多異類的命運,作者的書寫滲透著對生命尊嚴的反思,使傳統母題被賦予現代性改造,具有了意義再生的空間和新的文化內涵。
《人間》的母題書寫在傳統基礎上重新界定“異類”并創造了具有時代性的情節,與客觀化敘述不同,作者將跨度極大的時空線索交叉演進,視角靈活轉變,豐富了進入文本的方式,也在敘事策略的創新中開拓了意義空間。
《人間》將傳說故事與現代生活并置,白蛇和許宣的人蛇之戀、粉孩兒和香柳娘的愛情悲劇、秋白和梅樹的現實境遇穿插進行,從傳說時代到21 世紀,地點在杭州、北方城郭、碧桃村甚至夢境間跳躍。作者靈活調控敘事時間,圍繞“白蛇成人”建構了因果輪回的結構,時空和人物不同,命運卻驚人相似,如秋白所想,自己注定是白蛇傳說的一部分。白蛇、粉孩兒和秋白的生命存在偶然與必然的重疊,偶然性是藝術手法,必然性是人類排斥異類的一脈相承的結果,人們對白蛇的喊殺、對粉孩兒怪異狀態的害怕、對香柳娘的嘲諷和對秋白的指責,大眾對異類的態度在古今形成呼應。書中多次出現預示性書寫,1924 年秋白出生時雷峰塔倒塌:“一個念頭在她心里駭然閃過——莫不是真的白蛇轉世來到了我家?”②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第11、2 頁。秋白與雷峰塔隱秘的關系預示了她和白蛇相似的一生,“敘述者超越這種時差而將現在與將來直接相銜接,表現出敘述上的伸縮自如,也強化了敘述話語的歷史感”③徐岱:《小說敘事學》,商務印書館,2010,第287 頁。。雷峰塔倒塌后人們野獸奪食般的反應暗示了人性的貪婪,如魯迅所言:“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后,卻難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④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204 頁。大眾的行為讓秋白母親確認人間托付不得真心,也為后文的村民形象和秋白受批斗時的群眾形象埋下伏筆。對懸念的破譯使讀者獲得了與作者共謀的快感,在時空開放中激發了文本活力,前世今生的故事形成亦真亦幻的對照,異類宿命的悲劇成為人性的悲劇。
《人間》實現了虛構和非虛構情節的結合,白蛇、粉孩兒和秋白跌宕的際遇是運用敘事技巧的想象虛構,粉孩兒在夢中釋放天性并袒露自己的痛苦,夢與現實的轉換強化了異類的幸福只能在夢中實現的悲劇性。小說還記錄了1924 年雷峰塔倒、重建雷峰塔、經文發現等真實事件,對《白蛇傳》流變的考證、其廣泛傳播的現實都與藝術空間形成了文本內外的呼應。千年來白蛇故事的流傳與大眾對異類的排斥融合,喚醒了人們的文化記憶,在藝術虛構、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中建構了復雜的“人間”。
作者借鑒??思{的敘述手法,擅長視角轉換,其小說常出現多種聲音,需要在不同章節對敘述者進行分辨?!度碎g》敘述視角的變換形成復調式結構,以第一人稱“我”為敘述視角的有秋白、法海、許宣,以第三人稱“他”“它”“她”為敘述視角的有粉孩兒、白蛇、青蛇、許宣、香柳娘、法海、“范巨卿”和梅樹。以往的被敘述者成了主動敘述者,以自身之眼觀察世界、剖白內心,又在其他章節成為被觀察的他者,作者藏在不同個體背后自由出入其內心世界,使多個聲部變換推動情節,建構出復雜的情感世界。文本將感知性和認知性視角穿插,角色有機會直接傳達所見、所聞、所感等感官情緒,“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激烈的內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①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第28 頁。。法海喝了紫銅缽盂中的水后五臟六腑瞬間冰冷,其變化暗指捉妖人的“心魔”是不忍之心,只有摒棄情感才是合格的捉妖人。敘述者在視角轉變中進行回憶、推測和評論,粉孩兒吞食鳥蟲時既感到狂喜又轉瞬被羞恥罪惡淹沒,白蛇在情理的綁架下懷疑想要成人是個錯誤,敘述者的認知視角呈現著復雜的意識活動,異類越想成人越會被人排斥,體現出“主體向個體性認同的過程,也是主體逐漸走向封閉和孤立的過程”②耿傳明、平瑤:《“風云”與“風月”的纏繞——“白蛇傳”重述與現代中國特定歷史時空下的情欲敘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5 期,第47-56 頁。,不同視角的對話在“他說”與“我說”間形成了多重張力。
出土的《法海手札》是小說的特殊敘述方式,作為獨立小節穿插了4 次,既以“我”的視角勾勒了法海復雜的心路歷程,又與正文形成對照補充,將白蛇、粉孩兒和秋白串聯起來完善了敘事結構。法海的手札直接表達了對異類的情感變化,起初他認為妖孽害人,可得知撞死老人的張衙內只是小小惡徒,暴君是天子不可能是妖精時,他產生了對人妖判定標準的疑問,最后不得不承認人的排除異己、忘恩負義和貪婪自私,人往往以正義之名行迫害之事,以非理性狂熱行屠殺之事。韓瑞亞提出想象虛構的“異類”實則是對人下定義,“創造人類以外的‘人類’,一個最基本的做法便是創造極端:比人善,比人惡,比人高,比人低。而人則往往處于兩極之間”③韓瑞亞:《“異類想象”的文化:中國狐仙與西方元素精靈之比較》,《長江學術》(第六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第116、121 頁。。書中異類和人類性格、行為和結局的對比貫穿始終并形成強烈諷刺,戲文里范巨卿重情重義,飾演他的小生卻忘恩負義;香柳娘嫁給傻子被迫自盡;白素貞低估人的心機,藥方被偷走間接導致蛇被捕殺殆盡。人們無節制地捕蛇直接造成了蛇的大規模報復,“這一場人蛇惡戰,從近午時分,直殺到月上東山,直殺到人不成人,蛇不成蛇,人成了血染的厲鬼,蛇成了刀剁的肉糜”④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第105 頁。。敘事時空、視角的轉換是李銳特有的創作手法,他在母題書寫和現實存在間找到了關節點,既深化了歷史的厚度,又撐起了現實的廣度,展現了豐富的文本結構和歷史容量。
《人間》的“異類”伴隨身份改變被賦予時代內涵,特殊歷史時期的“異類”則成為生命體驗的呈現,貫穿全文游移不定的身份認同和歷史追問將籠罩在異類身上的神秘面紗揭開,創造異類的故事即觀察人間、測量人性的過程。
全書圍繞人和異類的身份界定展開,不同時空面臨同樣的身份游移與轉化,白蛇、粉孩兒、梅樹作為異類的人化和法海、秋白作為人的異化形成張力。白蛇規約自己千年,執著地想要成為真正的人,但同類的指責讓她再也無法逃避妖的身份,身份拉扯意味著她無論是人還是妖都是不幸的,殺戮流血的雙方都是自己,白蛇自盡后再也變不回蛇身,尷尬的肉身讓其修煉成人的結局變得可笑又可憐。法海對異類的態度不斷變化,他無法舍棄惻隱之心,在追擊白蛇時被其所救,最終放棄使命。粉孩兒為自己的“天賦異稟”感到羞恥、痛苦,但這與生俱來的習性卻成了他擺脫不了的命運,他前半生壓抑天性,后半生決定釋放天性,選擇在雜技團度日?!叭说纳矸莼谑裁??人的自我何在?”“它是天生賦予的還是后天獲得的?是永恒的還是可得可失的?”⑤韓瑞亞:《“異類想象”的文化:中國狐仙與西方元素精靈之比較》,《長江學術》(第六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第116、121 頁。白蛇希望修煉成人是對肉體凡胎的渴望,法海疑惑“誰是妖孽”是對人區別于動物的道德拷問,粉孩兒隱藏習性是對人類社會行為的遵循,不同敘述者對人類身份由何決定的疑問也是人類對自我身份的追尋。
作者認為有情有義的白蛇、青蛇是人,大徹大悟的法海是人,掙扎于世的粉孩兒和香柳娘是人,被批斗的秋白也是人,他言說了世俗框架下人類壓抑本性的掙扎隱痛,借粉孩兒之口發問:“為什么千千萬萬的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是?”書寫異類在人間的生存即思考生而為人的身份帶來了什么,異類被驅逐迫害的遭遇同樣影射了群體對個體的排斥,身份認同的游移加深了人們的精神困境,大眾對異類本能的排斥又讓生命不斷扭曲。作者揭示了當下最缺乏對生命和自由的尊重,強調了自然屬性的合理,也警惕大眾非理性、情緒化暴力帶來的傷害,體現了對生命的關懷和對民族歷史的反思。
書中異類艱難的境遇和人面對誘惑時的行為與現實呼應,白蛇最終成人卻為人所害,村民乞求白蛇救命卻毫無愧疚地將其誅殺,千年前的傳說也折射出了如今的時代面貌。作者熟悉歷史也反思歷史,堅守自己也表達自己,對白蛇、粉孩兒和秋白等異類的悲憫凝結著對一次次死去又重生的個體和歷史的思考。人們把對異類的傷害合理化,對暴力不以為意,堅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由粉孩兒的異樣判定他是妖孽,將瘟疫歸罪于白蛇,“這種簡單的推斷能力不僅造成了大眾群體思維的偏執,也造成了行為上的專橫,甚至最終演化為一種攻擊性”①翟永明:《生命的表達與存在的追問:李銳小說論》,商務印書館,2013,第208 頁。。人們對異類既恐懼又厭惡,即使白蛇、青蛇背棄種族,甘愿犧牲自己拯救村民,也無法阻止鄉人的殺意,他們殺氣騰騰的火把在群山中蜿蜒,企圖將白蛇和青蛇吞噬。如果她們的悲劇源于生而為妖,那香柳娘和秋白的遭遇便是作者對異類命運充滿反詰意味的變形。香柳娘沒有傷害任何人,只因身體異常便被稱為“癡女”,遭受到肆無忌憚的取笑和親族的拋棄。秋白本擁有正常的生活卻被活生生劃入“異類”,面對口號和討伐毫無辯駁之力,只能被痛苦吞噬。法海在千年前就已看出“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人為自己設想出這樣一個完滿的終極退路即可放心大膽地為惡”的真相,這是作者借法海之口說出的讖言,預示了后世異類的結局,大眾借由正義之名對個體的迫害比死亡更殘酷,這是對人類文明進程的思考,也使《人間》對白蛇傳說的重述具有了更深刻的現實意義。
對異類境遇和現代生活的書寫同樣寄寓著李銳的現實體悟,雷峰塔倒塌后人們聞風而至卻因不識經文而暴殄天物,人們也覺得自己仿佛是“吞吃了同類的野獸”,人性中的貪婪、瘋狂、良知、羞愧等亙古不變;但作者并不簡單地批判,他始終認為對老百姓的生存方式合理與否難以進行二元對立的判斷。秋白自述遭遇,人們把隱身人群的異類引誘出來,此處的異類不言自明,影射了作者的個人經歷。無論是白蛇、粉孩兒還是秋白和自己,通過文本因果輪回下異類命運的歷史性相似,他揭露了人類歷史反復上演的悲劇,“最有理性的人類所制造出來的最無理性的歷史,給人自己所造成的永無解脫的困境”②李銳、王堯:《李銳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第163 頁。。作者拒絕游戲歷史和真理,對歷史始終懷抱深刻嚴肅的自省,使人們對社會的種種現象產生必要的警惕和反思,這也是他對異類母題進行書寫的重要意義。
母題凝結著人類古老的生命體驗和原始想象,其書寫是一項既復雜又充滿吸引力的挑戰,《人間》中較多教喻性表述可能是因為其過于直白造成思考局限,如文中直言“人心真是黑暗,舉目可見忘恩負義之人,行忘恩負義之事”③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第123 頁。。但更應看到《人間》對異類母題的書寫既繼承了傳統又超越了固有模式,通過時空結構的穿插與視角變換巧妙融合了民族記憶和作者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揭示了人類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使古老母題有了新的生命力,在可讀性和審美意蘊上取得了較好平衡,書寫了新的文化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