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心之村

豁心之村

朱砂村的水，喝一杯就微醺了

再喝一杯，天上便長出九個月亮

風穿過香樟樹，穿過巨石之心

白鷺行走于九龍河邊，那水中的倒影啊

高于堤岸

高于塵世，和塵世的雍容

三百年時光太短，不夠一次開門關門

不夠一次遠行

透過每扇窗戶，可見一個清癯的面孔

這些先祖啊，習慣把朱砂種在心坎上

于是，就有了這些名字——

豁心，潤心，滌懷……

步衢橋

橋的左岸與右岸通衢，河水

與石頭通衢，春風與玉蘭通衢

泥土與莊稼通衢，那雪野上獨行之人

與星空通衢，繁茂與荒蕪通衢

秦時的風與漢時的月通衢，鳥鳴

與琴聲通衢，黑夜與白晝通衢

所有的生靈與家園通衢，無一例外

同死亡通衢

我站在步衢橋頭，待牛群過去

然后才是我

看見了

我最喜歡的還是初春，風

從九龍山而來，仿佛一個輕盈的傳道者

水芹長在小溪邊，那個回首往事的女孩

我們都看見了，她舉著一束野花

在山道上奔跑，她慢下來

仰望對面山頭的流云

和一雙直上云霄的翅膀

忽然淚流滿面

在朱砂村，我只是一個旁觀者

卻幻想成為某座木樓的主人

三五個少年從門洞飛奔而出

恍惚其中有我

臥情樟

對岸的繡樓多么應景

水草叢生的河流多么應景

那從時光深處飄來的香多么應景

我們在應景的香樟樹下，說著各種笑話

好像激情業已熄滅，陽光恰到好處

撒下一地虛空

……凡事均有邊界，一只大鳥

從樹枝間飛起，呼嘯中

這給了我們張望的借口

誰的心思渡過河去

誰知道

繡樓不再，那些少年站在香樟樹上

輕易不敢下來

致扛茅竹的男人

在山道上，遇見一個中年男人

遇見一根悠長的茅竹

他們站在路邊，一臉謙遜

他們像兩個雜技演員，一個被另一個

扛在肩上

隨處可見這種筆直生長的植物

當然，還有那么多的松樹，杉樹，栗子樹

他唯獨請來了一根茅竹，一根死去的茅竹

它的死亡也是筆直的，一如活著

另一個男人，他的兄弟

或者父親，端坐在廳堂里

像是給誰表演魔術，指頭間竹篾翻飛

一半泛青，一半潔白

最是那篾刀破開翠竹的一聲響

重過世間所有的竹器

用竹篾制作的風箏，迎風而舞

是那么輕

如此的空

如果沒有那樹繁花，山谷將是空的

如此的空，讓我想到了一口井

一座廟宇

一幢舊居

以及母親年邁的懷抱

我設想過，我就是那樹繁花

一個人獨自享有山谷

享有那么遼闊的空

我距離那兒，僅僅隔了一條小河

隔了一座小石橋

我始終沒有走近它

我和它之間

隔著無數的空

一樹繁花

正午的山谷，一樹繁花

將天窗打開了

在蜂擁而至的春風中，這種極致的孤獨

的確太醒目了

是玉蘭，還是深山含笑

誰也無法確認

同伴急匆匆朝村莊深處走去

留下我，如此忐忑

一步步接近那樹繁花

是的，我注目到一種決絕之美

直到日落，暮色將繁花四合

我始終一言不發

如此圓滿的一天

來時一樹繁花

走時繁花滿樹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當代》《鐘山》《天涯》等，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有花出售》《馮瑪麗的玫瑰花園》等，獲獎若干。）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