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偉
呂正惠先生曾說過一句話:“許多學者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但很少人去留意在現代中國寫作‘舊文學的人。”言下之意,“寫作‘舊文學的人”一直存在著,只不過少有人留意。呂先生所說的“寫作‘舊文學的人”并不是指兼寫舊體詩詞的新文學家,而是專指清末以來著力于舊體文學,特別是舊體詩詞的一派文人,他們長期受到有意無意的忽視或貶抑。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尤其在新世紀以后,隨著大量的文獻得到挖掘與整理,這一派詩人才逐漸受到關注。舊體詩人豐富的創作實踐,不得不讓關注現代文學史寫作的學者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它們能否像新文學寫作那樣參與現代文學史的進程?唐弢、王富仁、王澤龍等學者認為現代文學不應將舊體詩詞納入進來,而如鐘振振、馬大勇、王國欽、陳友康等學者則認為現代舊體詩詞不可不入史。還有學者如陳永正認為舊文學與新文學應該各自作史,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爭議。另有部分學者如張寅彭、曹辛華、王培軍、南江濤等不去理會“入史”的問題,著手整理文獻資料,或者如胡迎建、胡曉明、馬亞中、馬衛中、李遇春等學者著手從事舊詩史、舊詩流派與詩人個案的研究。至如今,關于現代舊詩的研究已經蔚為大觀,完全可以預期在未來會取得更豐富的成果。
那么,這里就有一個問題,即舊詩究竟在現代詩史中所占比重如何?一直沒有人對此做過專門統計或整理。其實即便是新文學研究者,對新詩在現代詩史中能否占據主導地位也是心有疑慮的。姜濤說:“在后來的文學史上,‘新詩占據了主流,但它在多大程度上取代了舊詩的閱讀空間,仍是個值得探討的課題。”從新文化運動以來,將舊詩排斥在現代文學史敘事之外,一直是新文學家的一種慣常做法。比如1931年,瞿秋白發表《鬼門關以外的戰爭》,其中談道:“文言詩詞的集子(新的現代人的創作),在最近十年來也許一本也沒有出過;而新式白話詩的集子,至少已經有一百五六十本,而且正在天天的出版。”要么是由于視野所限,要么是故意無視舊詩集的存在,瞿氏的這個判斷下得相當草率。他說舊詩詞集“最近十年來也許一本也沒有出過”,完全不符合事實。僅據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民國時期總書目》所列舊詩別集而言,從新文化運動至瞿氏文章發表的年份(1931)這十來年時間,由正式出版社推出的舊詩集也有一百多部。如果再考察一下1917至1949年這三十余年的詩集刊印情況,新詩別集超過一千部,舊詩別集的數量尚未有人進行統計,但根據北京圖書館出版社《民國時期總書目》所收舊詩別集目錄、王偉勇主編的《民國詩集叢刊》所收詩集、陳國安的《南社舊體文學著述敘錄初編》所收舊詩別集目錄,以及李靈年、楊忠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與陳紅彥、謝冬榮、薩仁高娃主編的《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所收民國詩人的舊詩集,再加上筆者自己這些年來或搜集或復印或掃描的民國舊詩集,當不下于這段時期的新詩集總量。潘靜如在《民國詩學·后記》中也提過:“癸卯夏,長日多暇,因發愿撰《民國舊體詩集別錄》。竟三月之力,成百篇,得七百余目,自忖非二十年以上,不能稍蕆其業,刻下但隨緣而已。”這句話寫于2017年,倘再用二十年時間搜集舊詩別集,其數量不可限矣。
此外,我們要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即新詩人對于出版詩集非常隨意:俞平伯從1922年至1925年這短短三年時間里便出版了《冬夜》《西還》與《憶》共三部詩集;郭沫若在1927年與1928年兩年內出版了《瓶》《前茅》《恢復》共三部詩集;蔣光慈從1925年至1930年間出版了《新夢》《哀中國》《哭訴》《戰鼓》與《鄉情集》共五部詩集;曹葆華從1930年至1932年出版了《寄詩魂》《靈焰》及《落日頌》共三部詩集;王獨清從1926年至1933年出版了《圣母像前》《死前》《威尼市》《埃及人》《鍛煉》《零亂章》六部詩集;艾青則從1936年的《大堰河》出版到1945年,共寫了十三部詩集,尤其是1943與1944這兩年就寫了《黎明的通知》《反法西斯》《吳滿有》《愿春天早點來》《雪里鉆》共五部詩集。創作最活躍的要算蒲風與臧克家,前者從1934年至1939年這幾年間,出版了《茫茫夜》《六月流火》《鋼鐵的歌唱》《黑陋的角落里》等十二部詩集,平均每年達兩部之多;后者則從1933年的《烙印》到1948年的《冬天》,共出版十九部詩集,居然保持了長達十多年的高產!李思純當時便對新詩集如雨后春筍般的出現有過微詞:“欲求吾國‘出版新詩一冊之文學家,宜審世事之艱難耳。”郭沫若自己對這種情況也有所反思,他曾比較英國詩人葛雷(Thomas Gray)的謹慎做詩與當時新詩壇的隨意下筆說道:“像我們目下幼稚的新詩壇上也盡有幾天之內便能做出一部詩集出來的作家,葛雷他真個是不能多寫嗎?”而舊詩人由于受“立言”傳統的影響,他們對詩集的出版相當謹慎,在審定詩集時常常有一個“刪詩”的過程。比如陳三立,平生只有《散原精舍詩》(包括《續集》《別集》),陳衍只有《石遺室詩集》(包括《補遺》與《續集》),陳寶琛只有《滄趣樓詩集》(包括《補遺》)等,基本上可看成是一人一集。可是即便如此,舊詩集在數量上也仍能與新詩集抗衡。所以,盡管新詩風靡一時,但說其已取代舊詩而成為詩壇的主流,則恐怕不符合歷史事實。
以上是就詩集出版層面而論,就閱讀層面而言,舊詩受歡迎程度也不亞于新詩。木山英雄2004年10月27日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發表“當代中國舊體詩詞問題——以日本為角度”的演講中曾以魯迅為例,說明舊詩“超越了一般舊詩作者和愛好者的狹窄世界,得以成為在公共領域經得起鑒賞的東西”,并呼吁:“首先需要的是把舊體詩詞放入現代文學這一公共空間的行動,或者相反需要可以容納舊體詩詞的公共空間,而批評或文學史應該是推動這種空間形成的東西。”他認為,要形成這一“公共空間”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愿意公平且直率地欣賞詩本身的讀者存在”。這一判斷非常敏銳,但木山氏感嘆舊體詩詞缺乏“公共空間”,只能說是針對當時的困境,卻不一定是指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詩壇現實。1935年2月,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第二十二期發起“人間世社征選現代中國百部佳作啟事”的評選活動,這則“啟事”所列標準十分詳細,其中第一條就說明了以讀者接受程度為標準:“此次征選純站在讀者立場,對各家書局所出之書,絕無彼此畛域之分。”第三條說明:“文學不分新舊。”第五條說明:“征選方法,一方發函各地好學之士征求意見,一方請本刊讀者自由舉出。決定不依票數,惟將最后擬稿,商請學者通人斟酌去舍。”既有各地一般好學之士的意見,又有刊物讀者群的態度;有票數的參考,而又不唯票數論,最后需請當時的學者通人斟酌取舍。這樣的評選可以說是相對公正了。這次征選至當年10月告一段落,經各方推薦,共提出候選書目二百一十多種,其中詩詞類共九種,分別為鄭珍的《巢經巢詩集》、金和的《秋蟪吟館詩鈔》、廉泉的《南湖集》、陳三立的《散原精舍詩》、黃遵憲《人境廬詩草》、朱祖謀的《彊村語業》、聞一多的《死水》、徐志摩的《猛虎集》和郭沫若的《沫若詩集》。在九種最佳詩詞類著作中,舊詩詞占到三分之二。對于這種重大的詩歌接受現象,新文學史家卻一概加以忽視,個中原因,自然不外乎他們構建新文學傳統的訴求,但既然是詩史的寫作,就絕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由此看來,現代詩史究竟是由新詩占主導,抑或是由舊詩占主導,實在還不能遽下定論。但回顧百年歷史,可以肯定的是,僅有新詩參與的現代詩史實在是狹隘至極。僅書寫新詩的詩史大概只能為新詩研究者肯定,贏得一些“戲臺內的叫好”,鮮能獲得“戲臺外的喝彩”。孫郁《新詩之路》一文的開篇就說:“繆鉞論宋代詩歌時,引英國安諾德的話說:‘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須向其時之詩中求之。證之于中國文學史,古代可以,現代則不太適用,原因是我們的現代詩還在幼稚的層面,不能折射出更為廣闊的精神。”只靠新詩一家撐不起現代詩歌的大廈,只有同時將舊詩納入詩史寫作,才能從詩中得到“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也才能從詩中“折射出更為廣闊的精神”。
學無新舊,詩亦如此。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舊詩表現現代題材、表達現代情感、反映現代生活,既與時代密切相關,又有深厚的情感抒發,在動蕩中突破個人的狹小境遇,將視域延伸至家國之興亡、人類之命運,體現出了中國詩歌傳統的精神與境界。不論孰占主導,優秀的舊詩與優秀的新詩均為現代詩史的必要組成部分,絕非因為是用文言還是用白話、用舊體還是用新體寫作,便可斷然判定其是否有“入史”的資格,否則我們便會在語言與文體上進行無休止的論爭。新詩、舊詩只是詩的類型之別,而非詩的本質之異,兩者有其各自擅長的表現領域,也有其各自獨特的表現方式,平行發展,相互補充,共同構成了現代詩史光輝燦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