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培浩 鄭慧芳 等
導語:“狂歡化”這一術語,是蘇聯著名文論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作品時提出的。“狂歡化文學”是一種體現民間狂歡節氣息的文學體裁。“狂歡化語言”作為狂歡化的一部分,同樣具有顛覆性、粗鄙性、宣泄性等特點,以及狂歡化思維。狂歡化語言的核心在于對既有規則的冒犯。在本次討論中,我們將結合中國當代作品,以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為圓心,逐步擴大狂歡化語言的范疇。在多樣的語言實驗中,品味或粗鄙,或鋪陳,或繁豐的另類語言,探討這把語言“雙刃劍”的意義與限度。
1、這塊土地上繁衍著一個排泄無臭大便的家族(?),種族(?),優秀的(?),劣等的(?),在臭氣熏天的城市里生活著,我痛苦地體驗著淅淅瀝瀝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門淤塞,像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像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像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故鄉,我于是也明白了為什么畫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運回故鄉了。(莫言:《紅蝗》,載《食草家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24頁。)
2、所謂老佛爺,不過是個黃臉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貴,是因為過去有一天有個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著一條射過精、疲軟的雞巴從她身上爬開。我們所說的就是歷史,這根疲軟的雞巴,就是歷史的臍帶。皇帝在操老佛爺時和老佛爺在挨操時,肯定都沒有平常心:這不是男女做愛,而是在創造歷史。(王小波:《萬壽寺》,載《王小波全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26頁。)
3、第二我要說秘書處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在這里我有幾個數字要講給大家聽,從秘書處工作開始以來我們上上下下所有工作人員沒吃過一頓安生飯沒睡過一個安生覺。累計跑過的路相當于從北京橫跨太平洋跑到圣佛郎西斯科。共計吃掉了七千多袋方便面抽了一萬四千多支煙喝掉一百多公斤茶葉。賬目是清楚的一筆筆都有交代沒有一分現金是塞到自己腰包里的。(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頁。)
4、你喪盡天良,衣冠禽獸,欺負我寡婦事業的!你心如蛇蝎,煎炒烹炸,五毒俱全,殺人不眨眼!你來,你過來!我叫你動手!我叫你占個相應!我叫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叫你使出你祖宗八輩的狗雜碎!你不動手你是婊子養的!你個死養漢老婆,你個騎木驢游四街的娼婦,你個沒有人味兒的臭貨!你個不忠不肖不仁不義寡廉鮮恥沒安好心的下三濫,臭流氓,匪類!我叫你亂箭鉆身,大卸八塊,出門汽車軋死,天打五雷轟,脖子上長疔,肚臍眼里流膿,吸干你的腦髓,叫你死無葬身之地!(王蒙:《活動變人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32頁。)
5、“狂歡化”表現在語言上,即是“脫冕”式的藝術風格,指為崇高降格、為低俗升格的語言風貌。巴赫金所堅守的是狂歡化理念,所奉行的是避雅求俗的旨歸,這使平民俗語、百姓口語、幽默諷刺,甚至是下流避諱之詞,皆可入文。(宋春香:《巴赫金思想與中國當代文論》,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97頁。)
陳培浩:“狂歡化”這個概念經由巴赫金而廣為人知,巴赫金對“狂歡化”有非常詳細的論述。事實上,狂歡節是現實的民俗節慶,但文學上的“狂歡化”則已經借助了比喻。拋開巴赫金的論述,我們不妨想想,狂歡化的本質是什么?很多時候,人們為了獲得某種思想,必須經過概念的橋梁;但因為概念橋梁存在久了,有時反而會將橋梁本身當成目的地,變成概念的異化了。所以,領悟本質比按圖索驥更重要。所以,“狂歡化”的文學本質是什么?就狂歡節自身而言,它是某一特定時空中秩序的顛覆和重構。對于社會而言,秩序確保了穩定性;但過分的穩定性則壓抑了活力。因此,狂歡節便提供了這樣一種機會,重新釋放出已經秩序化體制中的活力。“狂歡化”喜用粗俗語言來冒犯雅正語言,喜用不羈狂放的非常規語言來替代典雅規范、按部就班的語言,就是為了釋放語言的活力。所以,我們也要考慮“狂歡化”是否有效,歸根結底就是看它所冒犯的是不是必須冒犯的?通過冒犯和顛覆它又是否釋放出應有的新活力?如果沒有,則是無效的“狂歡化”。同時,我們也要警惕“狂歡化”是否泛化和誤用,比如,并非所有的激情表達都是“狂歡化”,也可能是浪漫主義;并非所有的冒犯表達都是“狂歡化”,它也可能是反諷或解構。這個部分談“脫冕”語言,其實就是對過分神圣化、過度加冕的對象進行解構。分析“脫冕”,不是簡單指出“脫冕”,還應看到這個“冕”是怎么在我們的語言文化中加上去的,又是否應該將其脫下來,是否具有有效性。大家可以好好辨析。
鄭慧芳:狂歡化文學直接來源于狂歡節的節慶活動和表演以及相應的語言體裁,它浸透著狂歡節的世界感受。在中世紀嚴肅的等級制度壓抑下,狂歡節成為民間可以暫時插科打諢、顛覆權威、實現自由平等的“第二個世界”和“第二種生活”。在狂歡節的演出中,為國王脫冕、為小丑加冕的儀式體現著狂歡化精神的核心:“脫冕”是指顛覆既有的權力、等級、秩序,將其拉至與民間平等的位置;而“加冕”是指戴上權力之冠冕的儀式,本身具有官方性和莊嚴性,為小丑加冕成為顛覆權力的體現。語言狂歡化的核心就在于延續這種狂歡節的世界感受,為規范的、等級制的語言“脫冕”,為非規范的語言“加冕”,冒犯舊的語言等級和規則,在各種語言的邊界上獲得更新。
“脫冕”的主要手段在于“降格”。而“降格”是把一切高級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性的東西轉移到物質——肉體、身體和大地層面,將身體下部、生殖器部位納入文學語言視野之中,刻意描寫糞便、排泄、性行為等內容。但粗鄙并不等同于下流,巴赫金在分析糞便在狂歡化形象中時談道:“糞便形象跟所有的物質、肉體下部形象一樣是正反同體的,其中生育力、分娩,更新的因素蓬蓬勃勃。……在遠古的糞便形象中,糞便與生命力和肥田力聯系在一起。”身體下部意味著更新和再生,是用以貶低一切崇高之物最合適的材料。例如,摘錄一中莫言將“思鄉”降格到“排泄”,摘錄二中將“歷史”降格到性器官與性行為,一切嚴肅、高尚都被肉體化、鄙俗化了。
“加冕”的手段在于“升格”,將卑劣事物提升至高尚的層次,賦予其崇高的含義,從而打破語言的固有規則,形成滑稽、錯位、顛覆的諷刺性效果。如摘錄三中,王朔對“會議腔”進行了滑稽模仿,用一本正經的莊重語調,將公款吃喝的腐敗現象升格為領導在會議上的公開褒獎之事。語境與語言所指之間的錯位和矛盾消解了官腔話語的神圣色彩,極大地增強了諷刺效果。可以看出,加冕與脫冕是互為一體的,狂歡化語言通過加冕與脫冕、升格與降格實現等級的顛覆、規則的消除。
此外,狂歡節中不拘形跡的廣場語言,如罵人話、指天詛咒、發誓、民間的褒貶詩等,被文學標準語言所吸納、改造和更新,逐漸形成粗鄙的語言風格。在摘錄四中,姜靜珍的謾罵曲折多樣,層層遞進:先是指短,指出對方欺負寡婦的行為,說明自己施罵的理由和原因;其次是威脅,動手就“叫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再次是辱罵,給對方冠以侮辱性稱謂,如“娼婦”“下三濫”等;最后是詛咒。一系列的罵詞有理有據,攻擊性強,且突破了市井罵街的膚淺粗俗的語言,將古典與現代、口語與書面語雜糅,靈活運用各種民間口語、俗語、成語,形成一瀉千里的氣勢和情緒宣泄的狂歡化效果。綜上所述,狂歡化語言具有顛覆性、宣泄性、身體性、鄙俗性等特點。
許再佳:“加冕”與“脫冕”是狂歡化語言的內在特質,這一語言特質又通過多樣化的文本組合產生不同的審美體驗。王小波《萬壽寺》將“老佛爺”的尊貴降格為受帝王寵幸的“黃臉婆”,將“生殖器”比作“歷史的臍帶”,將男歡女愛等同于開疆拓土的“創造歷史”,形而下的粗鄙言詞和物象與形而上的莊嚴神圣的“歷史”并置,直觀且形象地點明“歷史”的“虛構性”和“話語性”。莫言的《紅蝗》,將思念“排泄無臭大便”等同于“可愛的家鄉”,以突兀的“拼接”造成閱讀的不適感,帶有強烈的審丑傾向,解構了溫柔敦厚的文學傳統(“思鄉”“懷舊”)。又如余華的《兄弟》,大膽無遮攔地展現私生活,將私密性的情感景觀化、惡俗化,對談“性”色變的“禁忌”進行“解禁”,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中的“知己”戲謔化。這一類語言狂歡帶有顯著的感官功能型特征,往往以身體部位作為情緒、情感的“觸著點”,以情感宣泄作為其主要目的。敘述主體任憑感官沖動在汪洋恣意的語言群落中游走,以充斥著強烈的刺激性、蠱惑性的語言,通過肉體的“受禁”或“解禁”來抒發、宣泄自己的情緒沖動。
陳榕:文段一,基于素食在農村人的飲食結構中的主導地位,莫言以“食草家族”指代農村人,“食草家族”這一意象不僅是“寫實”,更是一種象征,其對立面是有著“肉食者”身份的城市人。“肉食者”是中國傳統文學中的常見意象,常用來指代居高位、享厚祿之人,常被置于批判語境。莫言以肉食者指代城市人,以食草家族指代農村人,無形中對接了傳統文學中對“肉食者”的批判傳統。
然而,莫言的創造性并不在于對接傳統,恰恰表現在以狂歡化的精神對傳統進行解構。當代作家紛紛以詩意、懷舊的筆觸塑造理想家園,“加冕”思鄉之情。實際上,作家在想象中構建的詩意鄉土往往與鄉土真實相去甚遠,所謂的思鄉之情也沾染矯揉造作的嫌疑。莫言對思鄉母題進行“脫冕”,他給出低到塵埃也是最貼近鄉土的懷鄉理由——無臭的大便。食物、身體、排泄等“形而下”的因素往往為文學所排斥,莫言大張旗鼓地將其引入小說,讓俗語言與雅語言平起平坐。“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在思鄉之情的表現中幾已形成“定式”“套語”,將其與“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思念無臭的大便”并置,即從語言上實現對思鄉傳統的“脫冕”。對思鄉書寫進行脫冕,是為更深刻地表現思鄉之情。這種“脫冕式”的語言無形中攻擊著既往鄉土文學中存在的悖論:以棲居廟堂的立場表現民間。語言的“脫冕”也暗含著作家書寫姿態的轉換:從為鄉土“代言”到為鄉土“立言”。
狂歡化語言的核心即以俗犯雅,以粗鄙冒犯崇高,以感性侵入理性,作家常以單純而直接的“俗”的顯現展開對“雅”的正面攻擊,如文段四中,大量粗俗語的井噴帶來“罵街”的效果。然而,這種近于謾罵的語詞堆砌,透明度過高且缺乏從“外顯”的語詞狂歡抵達“內隱”的精神狂歡的向度。好的狂歡化語言浸潤著作家的創造性,莫言的創造性在于以雅文學的傳統攻擊自身,到傳統中去解構傳統,從而在雅俗博弈中從容取勝。
帥沁彤:狂歡化語言是“毀滅性”的,也是“暫時性”的。它徹底打破日常時間和空間的束縛,假想性地毀壞一切并更新一切,暫時擺脫了秩序體系和律令話語的鉗制,在假定場景中消弭貴賤上下的森然界限。不似浪漫的抒情,狂歡粗鄙低俗,不似冷峻的反諷,狂歡熱情奔放。但不是所有粗鄙之語都可以進入文學語言,也不是所有的熱情奔放都具有狂歡精神,文學需要具有創造力的狂歡。狂歡化語言在怪誕、粗鄙中孕育新生。莫言《紅蝗》將體面、先進的城市拉下神壇,城市之所以臭氣熏天,在于人的“淤塞”。由“粗大順滑肛門”到“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近乎“審丑”。原始是野蠻的,而野蠻最具“蠻力”,生命因此而更新。拋棄了“月亮”“楊柳”和“鴻雁”之后,《紅蝗》“思念無臭的大便”“思念我可愛的家鄉”,這份思念不僅因空間的遙遠而起,更因身體的、精神的異化而痛苦。狂歡化語言將歷史“空間化”“過程化”。王小波在《萬壽寺》中循環著故事的“打開方式”,這不是簡單的“無限流”,而是在永恒的輪回中,將生物的、靜止的人,活化為歷史進行中的人。文段二將“老佛爺”從“歷史”中挖出來,在大逆不道的外殼下,還原至普通人的七情六欲。“老佛爺”沒有復活在“垂簾聽政”的寶座上,而在皇帝的床上。無數個“老佛爺”復活的日常,成為作家想象歷史的方式。狂歡化語言的呈現方式多為“雜聲”。在寫作中明確拒絕統一的修辭方式,采用書信、輯佚的手稿和復述的對話等插入性片段,對崇高文體進行諷刺性模仿。縱觀摘錄,“說”字出現頻率極高,有直接的“我要說”(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有間接的“他說”(余華《兄弟》)、“他看見他說”(徐坤《游行》)。狂歡要“說”得“言之有物”。如摘錄中高水平的謾罵(王蒙《活動變人形》)、荒誕的認真(徐坤《游行》)和迷幻的感覺(莫言《紅高粱家族》)。狂歡“說”著同時也“笑”著,一面放縱,一面諷刺。“諷刺”是狂歡語言沉醉于短暫自由時,那一份獨留的清醒。諷刺的責任感是狂歡松動卻不推翻秩序的關鍵。由此,狂歡化語言不是無病呻吟,也不是無端謾罵,而是劃開一道自由的口子吹散身后的迷霧,在時刻醒來的威脅中沉醉,為真實卻無法言說的生命“加冕”。
陳詩琪:打破等級森嚴的社會架構,沖破清規戒律的狂歡節為穩定的社會注入了某種流動性。當其轉化為文學語言,則成為一種以民間、粗魯、鄙俗去冒犯高級、規范、文雅的語言形式,對社會意識形態、等級制度等都產生了一定的顛覆。選段二中王小波逐層剝離老佛爺的朝褂,“黃臉婆子”,先脫其外觀之冕,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也不過是位年老色衰的中年婦女。其次,更進一步,以最粗俗的性描寫對老佛爺進行徹底脫冕,老佛爺的位高權重也不過是托了一條雞巴的福,得到了下流的肉體交媾。我們的歷史也不過是以生殖器為臍帶,全盤瓦解了其至高無上的地位。王小波的作品充斥著性愛描寫,但并非所有對人自然欲望的書寫都帶有選段這般強烈的狂歡色彩。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對陳清揚與王二致敬“偉大友誼”的性描寫與選段就有極大區別,在性壓抑的時代,陳清揚與王二的性是敞亮的,干脆、生動,沒有遮遮掩掩,沒有扭捏作態,是純潔而美好的。在《黃金時代》中,王小波用純凈、自然的性來反駁傳統觀念中對性的誤解,而對老佛爺與皇帝的性,王小波描寫極盡粗鄙,一把扯下老佛爺、皇帝身居高位的嚴肅的高帽,用鄙俗來對抗嚴肅,用污穢來消解清高。對照王小波不同的性描寫,更突出其語言濃墨重彩的狂歡化特色。
歐陽師哲:“狂歡化”在中國現代文學之中的缺席,似乎證實了這樣一件事:盡管文學發展是踵事增華的,但在某個共同體中釋放能量的力度和效能不僅有限,且不能“陵節而施”。以俗諷雅、以丑陋挑戰崇高的狂歡話語在以啟蒙、革命為主導的現代文學三十年中無法實現有效地發展。盡管如此,中國現代詩學對西方“以丑為美”一脈的本土化嘗試似乎是某種無意識的、狂歡化的言語實驗。法國象征派波德萊爾、蘭波等人的觀念傳入中國后,先是上世紀20年代象征派的李金發有《棄婦》一詩,在重想象、暗示與陌生化的進程中表現怪誕的懷才不遇之感。再是聞一多的《死水》系列,丑的字眼和丑的意象成為作者詛咒感情的寄托,并以此完成在強烈的恨的外表下絕望的愛的主題傳達。直至艾青,“以丑為美”進一步成為抨擊日本法西斯政權之慘絕人寰的詩學實踐(如《人皮》)。這些嘗試都旨在顛覆正統中國詩壇對“古典、優美”意象選擇的傾向。我們不能否認,盡管言語形式的狂歡在當時并不足夠大膽(聞一多仍有“三美”主張和“豆腐塊”形式),但我們同樣不能無視詩人們嘗試以先鋒手段建立某種新的價值世界的努力,并成功在破壞性的重構之中實現了詩歌的“中國式現代化”。
袁子諾:選段中“脫冕”式語言更側重于意義理解層面,曾經被排除于文學之外的排泄、交媾等肉體形象被夸張或變形,并成了狂歡化的選擇。現代漢語中約定俗成的能指與所指在閱讀時給人以秩序感,這是被文化“加冕”了的語言權威,如若有人違反了這一規則,好像就會被冠以“病句”的名號,被驅逐出文學的王國。人們長久處于恒定的語法規范之中,故對此權力結構習焉不察。當代的許多作家業已逐步開始挑戰既定的規則,在敘述者胡謅似的文本中,語言學上的“脫冕”生成了“陌生的熟詞”,這更把文本狂歡化展示得淋漓盡致。
1、王連方做過很周密的思考,他時常一手執煙,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圖》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面前,把箍桶匠、殺豬匠、鞋匠、篾匠、鐵匠、銅匠、錫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進行綜合、比較、分析、研究,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里而外、由現象到本質,再聯系上自己的身體、年紀、精力、威望等實際,決定做漆匠。(畢飛宇:《玉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55頁。)
2、他像一只大鳥棲息在我的歡樂之上,他不停地說愛你愛你離不開你,于是我感到甜蜜于是我感到荒謬于是我感到一切很正常存在即本質物質決定精神而精神分析家和道學家的話永遠不要相信只需要性愛治療關鍵是你能不能決定你的生活。(衛慧:《蝴蝶的尖叫》,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217頁。)
3、愈鉆得深學得好,他就愈體會到足球運動的全部好處。忠誠、勇敢、進取、合作、互助、吃苦、忍耐、靈活、技巧、榮譽、道德,特別是,公平競爭,費厄潑賴!足球秩序就是天國的秩序!足球精神就是英雄精神!足球價值就是理想的價值!大家都按足球規則來做,世界上就不會有壓迫、剝削、機會不公平、戰爭、暴政、極權、墮落、種族歧視、賣淫和關稅壁壘!對于真正的球星來說,任何壁壘都是一攻就破!一個小小的足球,比任何一個踢它摸它造它看它研究它的人都更高尚完美!獻身足球!為足球而舍身!他的真偽是非功過美丑善惡,任憑世人和后世的庸人們去評說吧,他對足球的貢獻將寫入歷史,與日月同光!(王蒙:《球星奇遇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8頁。)
4、擔心自己會肌肉萎縮。啞然失言的巨大恐懼深深地把他擒住了。林格看見他是那么焦慮急切憂心忡忡地說著,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說著,捶胸頓足扼腕蹙眉地說著,振聾發聵義憤填膺地說著,小題大做沒屁硬擠地說著,看似庖丁解牛實則瞎子摸象地說著,不分時間和場合,人來齊了就開說,把“人文精神”和“終極關懷”掛在唇邊上絮絮叨叨念來念去地磨嘴皮子,像是在練著灌口盥口或者洋繞口令Rap,簡直是說得比唱得都好聽了。(徐坤:《游行》,載《遭遇愛情》,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78頁。)
5、“Please 不用急,Ladies and gentlemen,砸場盡管喝倒彩,不用急,再來一次,臺下誰上來?請請。……Mandama瑪旦,盡管抽,牌不咬人……請教密斯芳名。”(虹影:《上海魔術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頁。)
6、他說這次真是棋逢對手了,這次真是人生得一性知己足矣。他說兩個人你來我往,一個春風吹,一個戰鼓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剛剛魔高一尺,另一個馬上道高一丈。他說用蕩婦去形容她都他媽的太文雅了,她是全世界重量級蕩婦中的超級至尊。他說昨天晚上兩個人翻來覆去打了一場曠世罕見的肉搏大戰,最后是兩敗俱傷不分勝負。(余華:《兄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23頁。)
7、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里,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眼里盤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忽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里,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里罩著。(莫言:《紅高粱家族》,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56頁。)
陳培浩:這部分討論的“高濃度”語言同樣是比喻性的說法。事實上,對于語言來說,“濃度”也是強度,這里指的是如何通過語言的強化而產生力量的強化,進而帶來能量解放的狂歡化效果。但是,我們要注意到,并非所有的強化都必然帶來能量的解放。有的“強化”只是無效地重復。所以狂歡化如何“高濃度”其實是非常考驗作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以第一段為例,畢飛宇寫王連方,妙處其實不是諸如箍桶匠、殺豬匠、鞋匠等的重復,而是多套不同領域詞匯的并置。一般來說,重復“箍桶匠、殺豬匠、鞋匠、篾匠、鐵匠、銅匠、錫匠、木匠、瓦匠”“綜合、比較、分析、研究”“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里而外、由現象到本質”的任何一個方面,都有套話之嫌。但恰恰將它們強化在一起,產生了戲劇性的落差和喜劇性的效果。決定當一名漆匠,何嘗需要動用這么多套宏大的詞匯系統。可是,恰恰是這種浮夸,準確地抵達了特殊時代下王連方的性格內面。所以,分析高濃度語言,不是指出高濃度就完了,而是要指出這種高濃度如何發揮文學效果。
鄭慧芳:如果說巴赫金理論中的狂歡化語言所對應的關系是“嚴肅、典雅——詼諧、粗鄙”,那么新的語言實踐則開拓出“簡潔——繁難”的新外延,運用諷擬、羅列、排比、雜語、復句、鋪陳、標點省略、集約式敘述等手法,繼續對語言規范進行有意地冒犯,進行高濃度的語言狂歡。
諷擬體即諷刺性模仿,通過對他人語言的風格、體式進行調笑、變形、游戲的滑稽摹仿,實現對模擬對象的諷刺與否定,造成滑稽、荒誕的諷刺性效果,這也是一種對嚴肅形式的降格。摘錄一寫的是王連方因作風問題被雙開后的從業選擇,以領袖人物做重大決策時的形象來諷擬王連方擇業時的姿態,語言形式與意義分裂,在暗合人物身份的同時又對當時的政治形態話語進行了無情地嘲諷。
標點的省略也是語言游戲、語言狂歡的手段之一。當作者刻意取消標點,語句以超長句的形式出現,情感在長句中積蓄,然后一口氣發泄出來。語言的狂歡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情感宣泄的需要。摘錄二寫“我”與情人在欲望點燃時的情狀,將自己的感受、抽象的哲學思考以及“他”的建議與見解糅合在一起,傾瀉而出,排山倒海地表達著世紀末人們的空虛、絕望、瘋狂和迷茫,行文節奏極快,造成情緒宣泄效果。
狂歡廣場特有的慶典式的、洋洋灑灑的名稱列舉也被化用到了文學語言中。通過羅列、排比、反復、鋪陳等手法,將大量相近的詞匯、句式堆砌,使同一結構反復出現,形成高密度的詞匯、高濃度的句式。但是,這是一種語言“能指”的狂歡,辭藻繁復但“所指”單一,只是為了增強敘事效果,形成“渲情效應”。摘錄四通過排比,多角度刻畫了黑戊博士夸夸其談、沽名釣譽的特征。針砭辛辣,一氣呵成,語言鋪張,形成奔放的文氣。
雜語是指多種語言的雜糅,寫作者常常將規范語和詩詞、歇后語、民間歌謠、政治術語、俗語、方言土語等融匯在一起,使各種語言互融、拆解、對抗、顛覆、對話,形成或滑稽、或調侃、或詼諧的語言狂歡效果。摘錄五中,所羅門收養的中國孤兒“加里王子”將上海流行的各種語言吸收混雜起來,包括洋涇浜英語、市井語、戲劇腔以及養父的半外語等;摘錄六中,李光頭用成語、俗語、革命歌曲的歌詞等多種形態的語言來形容性生活。雜語的介入使不同階層、不同文化的人的語言進入文本,更符合人物的身份與生活環境,增強真實性和現實感。
對感官經驗的大肆鋪張是莫言小說語言的重要標志。在下意識和感性的支配下,他調動所有感覺方式,借助色彩、感覺意象和創造性想象,酣暢淋漓地宣泄著情感。摘錄七寫“我奶奶”死前眼中的紅高粱,把奇特的主觀感覺融進對景物的描寫中,視覺畫面與感覺、心理纏繞在一起,形成動態的、流動的、延展的感覺化景象。莫言用情緒主導語言,用意識駕馭語言,語言成了意識感覺的直接記錄和變形。情緒心理的即興抒發、直覺感覺的肆意揮灑,甚至是排比句式的大量使用,形成了一瀉千里、汪洋恣肆的狂歡化語言風格。
許再佳:高濃度的語言狂歡具有近似于“饒舌型”或者“話語自我纏繞型”的特征,體現為思維的混亂、語言的無序。如衛慧《蝴蝶的尖叫》,“于是我感到甜蜜于是我感到荒謬于是我感到一切很正常”,喋喋不休且自我纏繞、自我否定。“存在即本質物質決定精神而精神分析家和道學家的話永遠不要相信”,這里唯物論和唯心論的對立思維是清晰的,但馬上又開始了多聲部的囈語:“只需要性愛治療關鍵是你能不能決定你的生活”。又如徐坤《游行》,這里體現出“語言狂歡”的一大功能就是能自如地深入無意識、潛意識,去探索人物內心中非理性的部分。諷擬、雜語叢生的高濃度語言集中體現在王蒙《失態的季節》里。“劃右派”,將人進行階級身份劃分,三六九等不一而足。這不僅是一種“亂扣帽子”的行徑,更是給個體的生存、名譽和尊嚴帶來了極大戕害。敘述者受不了這一“震動”而顯得失態、纏繞且反復的語言中,包含著對威權和秩序的諧謔、諷刺。需要指出的是,帶有諧謔性質的話語狂歡對秩序的批判力度是有限的,其自身更多體現的是對生命自由的吶喊與無奈的自我嘲弄、妥協。
朱光燕:巴赫金注重語言的歷史性和社會性、內在性和外在性,重視語言環境和話語交際。與之相應的,他提出了“廣場語言”的概念,包括贊美吹噓、謾罵詛咒、筵席交談和名稱列舉等,反映在今天談到的狂歡化類型二的“高濃度語言”中。如選段二余華《兄弟》里李光頭對864號的贊美仿佛掏空所有語言儲備。“筵席交談”不同于官方語言的規范、嚴肅、單一,而體現出自由、隨意。如選段二漢語與英語交織,書面語與口頭語混雜,以及以文字呈現出英文字母與漢字譯名的交雜,都反映著筵席交談的隨意不拘。“名稱列舉”表現為極端的修飾排比,夸張地大量使用同義、近義詞語。如畢飛宇《玉米》中王連方羅列各色職業、考量方式和考量因素。這些名稱列舉不是簡單的、毫無意義的重復,而是滲透著作者或贊美或揶揄的夸張性評價。極端的修飾表現為大量的修飾語和附加成分,如莫言《紅高粱家族》中對奶奶眼里紅高粱繁復、蕪雜的描寫,可謂是對讀者的語言轟炸。長短句交織,密集調動各種感覺,動靜、遠近、虛實雜糅,讓人淹沒在感覺的狂歡、話語的狂歡中。
袁子諾:在選段的閱讀中,語言信息的濃密與富集率先給人“當頭一棒”,像徐坤與余華等人對文字的重復回環,強化了狂歡化語言的力度。這種“同義反復”極易令人產生一種迷失在能指狂歡中的眼花繚亂。不過,并非所有的同義排列都可以聚合成高濃度的語言,需要遵循其自身的內在邏輯才能形成顛覆性的狂歡效果。如徐坤《游行》中對黑戊幾個“說著”的描述:“焦慮急切憂心忡忡”是情緒狀態,“喋喋不休沒完沒了”是動作持續,“捶胸頓足扼腕蹙眉”是融合了情緒的動作,“振聾發聵義憤填膺”又將這種融合推向了更夸張的程度;但隨之“小題大做沒屁硬擠”中的粗鄙之語與成語形成反差張力,對黑戊說臟話時也要引經據典的諷刺達到了頂峰。“看似庖丁解牛實則瞎子摸象”從描述“說著”的情緒神態向其內容過渡,“不分時間和場合,人來齊了”則陳說“說著”發生的無條件性。正是這樣的層層遞進,多方面的疊加重復才使得語言濃度不斷增強,最終在語言的狂歡中完成了對知識分子虛偽的諷刺與戲謔。
林晨瀅:語言有兩個層面:組合和聚合。在橫向組合上,語言符號遵循時間和邏輯的前后順序,進行歷時性的線性排列,每一語言符號擁有專屬的時間和位置;在縱向聚合上,語言符號之間依據聲音、語義的相似性或相異性形成共時集合關系,可以根據語境互相替換。組合中的每一個位置都隱含著一個縱向的聚合系統,敘述者一般會從聚合系統中選擇最合適的語詞安放到句段中完成表述。但是在上述選段中卻出現了大量相似或相異詞語的堆疊現象,仿佛是聚合系統的“決堤”,造成了信息的繁復冗余,和我們所推崇的言簡意賅的語言風格背道而馳。但這種鋪排方式能將聯想層面上的語詞橫排到組合關系中,拓寬了同一位置上的表達范疇。如衛慧《蝴蝶的尖叫》中“甜蜜”“荒謬”“一切都正常”包含著三個不同維度的感情色彩,人物的歡樂達到極致后產生了情感上的變形,幸福的暈眩感令人懷疑現實的真實性,將內心情感的細枝末節一一展現出來,讓讀者直觀地知曉人物的情感世界。不僅如此,高濃度聚合語詞的鋪排還能夠產生聲勢浩大的藝術效果,如徐坤《游行》中“焦慮急切”和“憂心忡忡”“喋喋不休”和“沒完沒了”“捶胸頓足”和“扼腕蹙眉”“振聾發聵”和“義憤填膺”“小題大做”和“沒屁硬擠”五對近義詞在同一句子中同時出現,加重了修辭效果的厚重感,同時各個句子又組合成了排比段落,形成了浩浩蕩蕩的氣勢。這種高濃度的語詞鋪排雖然略顯“拖泥帶水”,但打破了日常語言的表達習慣,對讀者一般的閱讀規律發起了挑戰,反而產生了獨特的狂歡效果。
1、它們將言語轉移到另一個層次,把整個言語置于各種言語規范的對立面。因此這樣的言語便擺脫了規則與等級的束縛以及一般語言的種種清規戒律。(巴赫金著,李兆林、夏忠憲譯:《拉伯雷研究》,載《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14頁。)
2、與一切現成的、完成性的東西相敵對,與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動搖性和永恒性的東西相敵對,為了表現自己,它所要求的是動態的和變易的、閃爍不定、變幻無常的形式。狂歡節語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著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著對占統治地位的真理和權力的可笑的相對性的意識。(巴赫金著,李兆林、夏忠憲譯:《拉伯雷研究》,載《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3頁。)
3、小說之所以是“雜語化”的,其背后的深刻性和真實性在于它源自于被“雜語”包圍的被描寫對象,源自于多元化的社會存在。既然這樣,那么小說的這種“雜語化”寫作反過來就毫無疑問又非常形象地反映了多元化社會存在的真實性。(胡沛萍:《“狂歡化”寫作莫言小說的藝術特征與叛逆精神》,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9頁。)
4、他看到有一個身穿黑色毛料西裝、高領朱紅色毛衣、敞開著的西裝胸襟上別著一枚珠光閃爍的胸飾的、高聳的乳房使毛衣出現誘人的褶皺的、頭發像一團牛糞、干凈利落地盤在腦后、額頭徹底暴露、又光又亮、臉色白皙滋潤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輕巧地撅著、褲線像刀刃一樣垂直著、穿雙半高跟黑皮鞋面兒的、戴著茶色眼鏡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剛吃過櫻桃的鮮艷欲滴的、氣度非凡的女人……(莫言:《豐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第455頁。)
5、我應該……我……天啊……疲勞,右派,帽子……是誰說的呢?有了帽子可以預防傷風感冒,有了帽子就不再失眠,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不服氣,不再對任何人有什么不滿,不再鬧情緒,不再孤獨,不再空虛,不再遺憾,不再惆悵,不再有任何思想問題,不再有野心,不再驕傲自滿,不再有什么非禮念頭,更不要說行為了。是的,戴了右派帽子的人絕對不會再什么亂搞男女關系……直到不孝父母不敬領導的錯誤。多么幸福的右派帽子!多么溫暖的右派帽子!多么體貼的右派帽子,東菊也戴上……多么奇妙!多么舒服!好!(王蒙:《失態的季節》,載《王蒙文存》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104頁。)
陳培浩:我上面一再強調,評價狂歡化語言必須看效果,狂歡化本身并非審美合法性的充分條件。衡量狂歡化語言是否有效,關鍵還是看創造性。不管是升格還是降格,不管是加冕還是脫冕,不管是超高濃度還是超低濃度,關鍵是這種語言是否必要、是否有力、是否獨創。不必要的強化則是唆;沒有表現力的強化則是平庸;沒有原創性的強化則不過是臨摹。
鄭慧芳:從狂歡化語言的相關創作來看,莫言舉重若輕的民間敘事,王蒙“季節”系列對特殊年代聰明的揭露,王朔的世俗化定位和“痞子”式的調侃,王小波“性”的反抗……都帶有諷刺、批判、對抗的性質。因此,狂歡化語言在顛覆傳統語言形式的同時,也在以狂歡的形式表現思想上的顛覆性和反抗性。狂歡并不意味著脫離嚴肅現實,而是作者有意識地回避批判現實主義沉郁憂患風格而做的另一種選擇。
對于創作者本身來說,狂歡化語言是一種相對較為安全的敘述策略。耶魯大學政治人類學者詹姆斯·斯考特在研究下層群體對抗權力的方式的論著中認為:“對權力說真話”是一種奢侈的理想。因此弱者在權勢面前的偽裝成為普遍現象,下層群體采用“隱蔽語本”的話語方式,通過正話反說、插科打諢、流言蜚語的形式,在冒犯和自我克制間尋求一種妥帖的表達方式,緩解直接對峙的緊張感。對于作家來說也是同理。縱觀國內使用狂歡化語言創作的作家,基本都不是站在廣場上用知識分子的語言進行批判的精英式作家。他們吸取民間資源,始終以低調的姿態穿行于廟堂和廣場之間,借助對文字的游戲和玩弄,使自己的話語顯得既生氣勃勃又具有某種程度的合法性。
因此,狂歡化語言顛覆和創造著語言形式,以較為安全的敘述方式表達批判、否定、諷刺等思想態度,同時形成強烈的、感性的語言氛圍,具有十分獨特的文學意義。但是,在肯定作家進行狂歡化創作實驗的同時,我們同樣需要思考狂歡化語言的邊界與尺度問題。
首先,過度粗鄙會導致審美障礙,粗鄙語言要有一定的限度。適當的粗鄙尚在讀者的接受范圍之內,給人耳目一新的審美沖擊感,過度則會流于輕浮與粗俗,造成閱讀和審美障礙。在使用這類詞句時一定要持慎重態度,如何使用粗鄙語詞,什么情況下可以使用粗鄙語詞,粗鄙語詞怎樣使用可以起到塑造人物、提升主題的效果,都是作者應該考慮的問題。
第二,不加節制的宣泄會影響閱讀體驗,語言的濃度也要有一定的限度。毫無分寸的宣泄和心血來潮式的繁復鋪排會造成能指過剩而所指空洞,流于直露和浮泛。摘錄四修飾“女人”的定語過于復雜,結構關系令人難以把握,顯得繁復啰嗦,損害了語言的形象性和表現力,也使讀者喪失閱讀的耐心。此外,感性的宣泄并不意味著理性的缺席,單純的感知是淺薄的,長期脫離理性的軌道,無意識、無節制地宣泄感覺,也會失去深度思考的能力。
第三,過于求新的語言可能導致粗糙與直露,要同時追求語言的文學性。有些語言過多挑戰漢語的結構規律、語用規律和讀者的閱讀規律,沒有進行恰當的提煉與精雕細琢,缺乏“意味的豐饒和耐人咀嚼的勁道”。語言的粗鄙化也并不意味著文學性的喪失,存在于生活表面的粗鄙語言要經過作者的嚴格篩選和審美轉化。
第四,狂歡失控可能會導致作者忽略對作品深度的挖掘,語言與內涵要保持同步。不加節制地宣泄,或是玩弄文字游戲,片面追求語言的創新或是陌生化,而忽略了對作品深度的挖掘,都不是好的狂歡化語言。摘錄五本意應該是通過對錢文的恐懼與強自寬解的心理描寫,展現五十年代中后期那場歷史風暴的原始面貌,對歷史進行諷刺與反思。但是心理描寫的東拉西扯卻減弱了批判力度,本該深邃的思辨浮于表面,語言流于油滑,思想藝術價值沒有得到最大限度地發揮。
許再佳:語言狂歡化具有諸多意義:借助語言狂歡“失序”“脫軌”的表象,深入抵達人物的無意識、潛意識,去探索其非理性的心理及情感;在戲謔狂歡的語言表象下,可以實現對某種威權、象征秩序的嘲諷、解構,或者個體幽微隱秘的心曲表達;借由剖析語言狂歡化所遵循的客觀事理邏輯或主觀情感邏輯,能對歷史事件、文化現象進行反省、審思和批判。在這幾組類型中,我們發現狂歡化語言大多屬于對象征秩序、現實威權的解構、對情緒失控的宣泄,但是較少涉及解構后意義的重建。以感官功能型為例,過度物化、情欲化的描寫也是一種消費主義的陷阱,它將導致意義的碎片化,使人沉湎于語言形而下的狂歡而缺少思考的深度。而且,這種感官型的話語狂歡大多包含男性視角對女性的物化和凝視,其語言倫理也是值得探討的。此外,文學總是需要提供一種公共的道德承擔,一種意義的建構,過度沉迷于話語狂歡,會導致一種虛無主義和庸俗趣味。將所有的一切拿來解構,無意義無深度的狂歡化,最終也可能導致一種文學、文化犬儒主義的出現。雖然“語言具有自我調節功能”,但“自我調節”并非來自語言而是來自語言實踐。我們使用狂歡化語言來“沖擊舊道德”,并非指狂歡化語言本身沒有道德。恰恰相反,語言實踐主體的精神立場始終都是語言狂歡化的關鍵。只有秉承一定的道德標準,才不會使文學語言的狂歡化流于庸俗。
陳銀清:狂歡化的語言就像是一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個壓抑的、渴望自由表達的靈魂。表現為“脫冕”、暴力美學、高濃度夸張排比、諷刺、戲謔詼諧、反秩序形式等等的狂歡化語言,以外在的反常表達內在的理想。有效的狂歡化語言,可以讓讀者穿過語言的叢林,進入思想的內核,體會語言背后的深邃思想。然而,當狂歡化語言跳出了自身的限度而成為語言游戲,就失去了它的力量。它不僅在讀者接受上出現困難,離文學的本質也越來越遠。
鄧秋鵬:在我看來,狂歡化作為一種詩學理論的首要價值在于打破了傳統的“雅—俗”二元對立的文學體系,使得屬于高雅文學的語言被“脫冕”,而原本被排斥在高雅文學之外的口語、俚語、方言等通俗文學用語進入文本中。這在一方面豐富了文學文本,特別是小說當中的語言環境和人物話語,為塑造更加立體、更貼近現實生活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有利條件;另一方面,狂歡化語言也營造了更加開放的文學研究視野,使得批評家可以避免以過于嚴肅或冷漠的態度審視文本,反之以一種活躍的、感性的閱讀熱情重新理解文本當中的世界。
當然,狂歡化語言也存在著必要的限制條件。必須意識到,狂歡化語言是相對于傳統的文學語言而言的一種解構性、顛覆性敘述策略,這就意味著它只能是特定環境中的敘述用語而非主流語言。倘若這種語言在文本中的使用濫俗化、庸俗化,那么文學文本的價值就會被語言所腐蝕和降解,最終導致“潑婦罵街”式的文段不斷堆砌,令人難以接受。所以說,狂歡化語言在強調解構理性、給嚴肅文學降格的同時,也必須堅守文學藝術的理性價值與社會功用——那些拋開理性、缺少積極的社會功用,一味鼓吹人心丑惡與社會黑暗面的文學作品是必須被否定的。
歐陽師哲:狂歡的限度問題,其實在文學研究的各個具體話題中早已留下蹤跡。一味粗俗化、生殖化是否就能代表更前衛、激進的姿態和立場?顯然不是。如果狂歡化過度,就成了某種罵街式的文本,文學揭開了最后一層神秘的遮羞布,留下了毫無美感的、疲軟的生殖器。為狂歡而狂歡,就如為諷刺而諷刺一般,不僅不會得到認同,反而會引起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