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歷經坎坷的溫柔

程夢雷

《異想天開》由美國作曲家哈維·施密特（Harvey Schmidt）和詞作者湯姆·瓊斯（Tom Jones）創作于1960年，也是外百老匯上演時間最長的劇目。本劇以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為創作基礎，相鄰不往來的兩戶人家，即便其中隔一堵墻，男孩和女孩還是戀愛了，這出音樂劇還展開了“從此公主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之后的情節，在當時的年代，堪稱新穎。《異想天開》早在1987年就與我國結下了緣分，當時兩位創作者應中央歌劇院邀請赴北京指導中文版演出。今年4月29日至5月7日，由滿堂彩文化制作出品的新版中文音樂劇《異想天開》在上海中國大戲院首演。

故事聚焦于路易莎和馬特這對小情侶的愛情歷練。“少女情懷總是詩”，路易莎是夢想成為公主的鄰家少女，一襲鵝黃色長裙凸顯了她的可愛。她在似懂非懂之間，探尋愛情和人生的意義。在馬特隔墻告白時，她多次大喊出聲，昏倒在地，略顯夸張的肢體表演缺少淑女風范，卻呈現了可愛鮮活的形象，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一種純凈的戀愛氣息撲面而來，讓人想起了圖米納斯導演的《奧涅金》中在臺上捶打枕頭并拖著鐵床跑的塔季揚娜。“情人眼里出西施”，馬特因為愛情的濾鏡將路易莎奉為公主，并以莎士比亞戲劇女主角的名字稱呼路易莎，如朱麗葉和海麗娜。他是會寫詩的青年，秉持一腔天真的熱情，傾訴熱烈而直白的愛意。在青春和沖動之下，兩人制造了種種幻想。觀眾可以從他們身上看到所有初次墜入愛河的戀人的影子，引起情感共鳴。

《異想天開》很鮮明地區分出上下半場內容的不同。上半場，劇中人物一直在營造一段愛情童話，下半場則用現實戳破童話。一開場，路易莎和馬特陶醉在愛情幻想，兩人主動代入了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隔墻相戀，扮演情路坎坷的戀人。路易莎和馬特的父親堅信“真愛之路從來不平坦”，假裝不和來促成兒女相戀，甚至出錢雇傭劫匪上演劫持戲，以滿足小情侶“英雄救美”的體驗。而路易莎向馬特敘述“薩賓婦女被劫”的夢境之時，明顯陷入幻想之中，表明她心理上已預先接受了劫持戲碼的到來。與其說她深愛馬特，不如說她身陷“英雄救美”的浪漫故事并將幻想投射到馬特身上。馬特也具有英雄情結，他遵從了劫匪設定的“英雄救美”的戲劇情境，心安理得地接受路易莎的崇拜和感激，忽視了劫匪的滑稽表現。但故事的發展逐漸脫離了掌控。小情侶得知真相后拒絕成為提線木偶，兩位父親弄巧成拙，十分懊惱。一旦“英雄救美”的真相被戳破，馬特惱羞成怒，憤然出走。路易莎卻執迷不悟，進一步將幻想投射到風流倜儻的劫匪身上，再度屈服于浪漫的“意境”。由此說明，真正的愛情無法遵循人為的劇本，這種歐亨利般的筆調不由讓人感慨不已。

劫匪艾卡洛（El Gallo）是游走于敘述者和劇中角色之間的人物，他時而擁有上帝視角，講述路易莎和馬特的愛情故事，時而進入劫匪角色，故意表現出貪財和幽默氣質。他堅信人必須經歷痛苦才能成長，所以他要傷害小情侶讓他們醒悟，但在欺騙路易莎感情時也流露出幾分傷感。劫匪本人也是主人公內心的外化，如外界的危險和誘惑，浪漫的戀情，甚至歷險過后獲得的成熟心態。從音樂上看，他的歌曲也帶有預言性質，《還是否記得》這首歌曲調優美，淳樸簡單的旋律仿佛將觀眾帶回舊日好時光，其中的臺詞如“寒冬的蕭瑟里，還是否記得，溫暖的心，也曾有傷口”則暗示了小情侶的結局。

這一次的中文版沿用了原版舞美的簡約設計，布景以寫意呈現，臺上僅擺放了一個箱子，取消了門窗等場景，巧妙運用月亮與太陽這兩個象征性元素，上半場用剪紙制成“月亮”，這一意象象征浪漫柔情，為小情侶營造了一場朦朧的戀愛美夢，也成全了路易莎的落難少女情結和馬特的英雄夢。但這場虛幻的夢注定無法持久。下半場“太陽”升起，取代了“月亮”，毒辣的光線驅散了浪漫的氣氛，只留下不完美的現實。馬特離家出走，路易莎投向劫匪的懷抱。

“墻”也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重要元素，既是主角相戀的動力，也構成他們分開的理由，更是人物心理的投射。臺上由鋼架搭建了兩面穿插的抽象墻體，可以讓演員通過，既可以象征人們內心的“圍墻”，又可以起到分隔時空的作用。路易莎和馬特兩家之間的“墻”由一位身穿黑色緊身衣的演員扮演，他在臺上進行無聲的肢體表演，擬人化后，可以更加靈活地展現人物關系的變化。起初“墻”的存在增添了愛情的神秘感，小情侶相見愈難感情愈深。有形的“墻”拆除后，戀愛沒了拘束，但內心“墻”卻在不知不覺中建起，小情侶心生隔閡，萌生悔意，決定分手，兩位父親也出現摩擦。最后小情侶重歸于好，扮演“墻”的演員為他們撒了一把彩帶。此時“墻”的存在與否已不再重要，因為兩人已經獲得了成長，得以正視內心。

劇中道具亦充滿寓意，在主線敘事之外增添了“異想天開”的色彩。路易莎備加珍視的母親的項鏈賦予她特別的感覺，成為其幻想和虛榮心的寄托，也束縛了她的成長。“項鏈”這一意象讓人想起莫泊桑筆下給女主角瑪蒂爾德帶來一夜榮光并讓其付出十年辛勞的首飾。路易莎也在劫匪騙走項鏈后心碎神傷，終于走出了幻想。馬特在外闖蕩，路易莎留在家中，劫匪送給路易莎的面具勾連起了時間的流逝和角色境遇的改變。此時，舞臺將時空并置，讓家中的路易莎屢次“看見”遠方備受折磨的馬特。“面具”遮蔽了現實，它似乎染上了魔法，將一切折磨人的悲慘景象喜劇化。“面具”用假象迷惑了路易莎，她將折磨視為表演并興奮不已。路易莎的歡樂與馬特遭受的苦難形成鮮明對比，極具戲劇張力。路易莎和馬特重逢后，才意識到她為之歡呼的都是馬特真實經歷的痛苦，悔恨不已。

整體來說，《異想天開》是一部喜劇色彩的音樂劇，上半場的愛情是童話般的歡樂，下半場路易莎和馬特經歷的坎坷渲染了一絲感傷情緒，劇中兩位父親的表現則調和了這種傷感。劫持戲更是將即興喜劇的氣氛推上了高潮，音樂烘托了現場氣氛，輕快的鋼琴旋律暗示觀眾劇情走向——劫持戲只是善意的謊言，并無危險。

這出戲除了直接借羅朱題材發揮外，在臺詞與典故上也處處可見莎士比亞的影子，甚至還在劇中特地安插了專演莎劇的江湖戲班的角色。對西方的戲劇觀眾來說，莎士比亞的戲劇也許大眾普及度較高。為提高國內觀眾對這出音樂劇的接受度，中文版別出心裁地融入了本土元素，原版呈現莎士比亞歷史劇《亨利五世》片段的演員改為過氣的京劇表演大師梅蘭亨和他的徒弟毛兒。扮演劫匪同伴的演員從箱子中鉆出來亮相，打造了一種特殊的登場儀式。制作人特意安排留戀舞臺的梅蘭亨在退場前演繹《霸王別姬》的經典唱段，喚起觀眾對民族文化的情感。不過這部劇的本土化改編并不徹底，引用了諸多西方文化典故如“薩賓婦女被劫”以及莎士比亞戲劇片段。這些外來文化與國粹京劇表演并置在舞臺上，可能給觀眾造成困惑。

此次中文版還在舞臺兩側設計了專屬的“居民席”來模糊觀眾席和舞臺的界線。劫持戲一場，演員會從舞臺兩側隨機挑選幸運觀眾上場參與劫持，提升觀眾的體驗感。

《異想天開》之所以打動人，讓它能超越時空，被各世代的觀眾所接受，還是在于它的原點——它所探討的“愛”的主題。整個故事猶如愛情寓言：源于幻想的愛情經不起尋常生活的考驗，一旦戀人的心愿滿足，便缺乏激情。上半場結束時四位主演凝固而成的造型猶如一張合家歡的照片。如果劇情止步于此，這部劇便只是一個傳統的愛情喜劇，好在下半場的發展不落俗套。《異想天開》遵循了西方“成長小說”的模式。無論路易莎還是馬特，必須經歷成長的痛苦，才能提升認識，迎來真正的愛情。路易莎“移情”劫匪，自以為找到真愛卻遭到拋棄，備受打擊，這才消弭了幻想。馬特涉世未深，卻向往遠方。他在途中遭遇種種誘惑和危險，落得遍體鱗傷，終于迷途知返。觀眾可以從他身上看到堂吉訶德和桑丘歷盡滄桑的影子。路易莎拋棄了幻想，馬特意識到自己只希望路易莎幸福，兩人的愛情也得到了升華。臺上潔白的雪花飄落，他們深情地凝視對方，伴隨著輕柔的鋼琴伴奏合唱《那是你》，也完成了心意的交融。最后兩人相擁，體現了人物內心柔軟細膩的一面，仿佛歷經千帆，真愛還在身邊。圓滿的結局看似普通，卻折射了關于愛與成長的最真切的生命體驗。無論是情節還是歌詞，無論是音樂還是舞美，《異想天開》將人們在“愛”這件事上的學習成長，作出強烈的對比，讓觀眾能輕易地在看戲過程中，心生領悟，感同身受。

（攝影/謝曉蕾、趙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