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亞 王瑾茜 胡國恒 袁 華 劉瑩瑩 謝謹如 樸美虹 何 飄
1.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老年病科,湖南長沙 410007;2.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中醫臨床學院,湖南長沙 410208;3.湖南中醫藥大學醫學院,湖南長沙 410208
內傷咳嗽是指由于臟腑功能失調,內傷及肺,肺失宣降而上逆引起的一類病證[1]。內傷咳嗽發病率為3%~5%,尤其老年人更高,其病因復雜,且西醫治療措施存在耐藥性及副作用等問題,而中醫辨證論治、因人而異,更具優勢[2-5]。內傷咳嗽首見《景岳全書·雜證謨》[6],且張介賓提出以肺為主,他臟為標,辨證重視陰虛,治療強調宜“甘平養陰”為主。清代葉天士論治內傷咳嗽,重視臟腑相關。趙獻可《醫貫·咳嗽論》曰:“有火爍肺金而咳嗽者,宜清金降火。”[7]清代程國彭在《醫學心悟·咳嗽》謂:“肺屬辛金,生于己土,久咳不已,必須補脾土以生肺金。”[8]歷代醫家對咳嗽各有論述,但均有一定偏向。胡國恒教授為全國名老中醫藥專家、湖南省名中醫、第六批全國名老中醫專家學術經驗傳承指導老師,熟讀經典,擅長多種慢性病及疑難雜癥的中醫藥治療。胡教授總結歷代醫家觀點,結合自身臨證經驗,針對內傷咳嗽病程長、易復發特點,歸納其與臟腑相關,以肝肺為主,善取《素問·刺禁論》“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理論[9],重視肝肺氣機調節軸,同時兼顧久病郁熱、邪實內結。在臨床辨證施治中效如桴鼓,筆者有幸侍診左右,現將胡教授關于內傷咳嗽的認識與治療經驗進行簡述。
內傷咳嗽,中醫屬于“風咳”“痙咳”等范疇,以咳嗽為主要癥狀,常伴有咳痰、喘息等其他癥狀[10]。主要病因為飲食不調、情志刺激及肺臟自病,嗜煙好酒,熏灼肺胃;或因過食肥甘辛辣炙煿,釀濕生痰;郁怒傷肝,肝失條達,氣機不暢,日久氣郁化火,肺系疾病遷延不愈,陰傷氣耗。以上均可導致肺的主氣功能失常,以致肅降無權,肺氣上逆作咳[11]。肺最主要生理功能即宣發和肅降,其宣降功能主要依賴肝氣升發疏泄,二者相互依賴,相互協調[12]。肝升主升發,肺降行收斂,脾胃雖為人體精氣血的生化之源,但正常生化及輸布卻以肝肺為基礎[13]。胡教授認為,人平素郁怒情緒導致肝氣機條達失常,影響肺宣發及肅降;甚或氣郁化火耗損肺陰,引發咳嗽;另飲食入脾胃后,運化成精微物質,需經肝肺氣機運轉輸布全身,若肝肺氣機升降失調后,則輸布受阻,集蘊成痰濕,痰濕進一步阻礙氣機運化通道,加重病情。綜上可見內傷咳嗽病位主要在肺,病因病機多責之人體氣機升降軸失衡,氣機不暢,痰瘀病理產物內生,故結合《素問·刺禁論》中“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理論,從整體氣機出發,進行辨證論治。
《素問·刺禁論》:“肝生于左,肺生于右,心位在上,腎處在下,左右上下,四臟居焉。脾者土也,應中央,處四臟之中州,治中焦,生育榮衛,通行津液。”[9]朱丹溪曰:“陽往則陰來,陰往則陽來,一升一降,無有窮已。”[14]明代“肝生于左,肺藏于右”之說進一步與朱丹溪的臟腑陰陽升降學說相結合,發展為“肝升肺降”的理論。清代葉天士再倡此說,其在《臨證指南醫案·虛勞》提到“人身左升屬肝,右降屬肺,當兩和氣血,使升降得宜”[15]。肝肺升降不僅是全身氣機升降之通道,亦是氣血津液運行之通路及保障。“肝生于左,肺藏于右”體現了肝肺的生理功能特性[16-18]。自然界萬物存在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天人相應,此“地氣上升”為人體自身肝、脾、腎之陽氣得天陽(心陽)下照后蒸騰協陰(津液)上升,升極當降,肺之華蓋得勢順勢而下,氣水如霖而灑,津液則遍布周身滋養各臟腑組織,即“地氣上升”,人體氣機如天地之氣交流,臟腑才能栩栩如生。后世醫家以臟腑氣機升降牽制與協調,“肝脾腎宜升、肺胃心需降”且升降之間互連通等為基礎,構建臟腑陰陽升降理論,其中心火下降,腎水上濟,肝肺左升右降,中間是脾升胃降。
胡教授基于“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的認識,結合內傷咳嗽常伴有氣血陰陽耗損和氣機阻滯產生的病理產物,提出內傷咳嗽的病機關鍵在于肝肺氣機升降。肝為剛臟而主疏泄,以升為常;肺為嬌臟,以降為順,木氣升發才能疏泄營血,使其上循心肺及頭面,故而周流全身,肺氣肅降才能吸清呼濁,使呼吸之清氣及脾上輸之精微敷布全身。肝升肺降如此周轉運行,促進著人體臟腑經絡陰陽氣血的生理活動,氣血調暢,臟腑安和。肝肺升降協調促進臟腑氣血生成及運行,共同維持氣機的正常運轉[19]。肝肺升降失常便會導致氣機逆亂,變證由生,并歸納總結其病機主要有以下3 種。
內傷咳嗽患者大部分伴有情緒不暢,常因情緒變化而咳嗽加重,且部分患者以干咳為主。胡教授認為,這是郁怒傷肝,氣機不暢則失升發;肺為嬌臟易郁結,肺氣閉郁肅降無權,導致氣機逆亂于上而咳。針對咳嗽特點及誘發因素,胡教授提出,肝郁閉肺,升降逆亂為其病機之一。
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壓力增大,容易誘發焦慮抑郁。《靈樞·大惑論》中有“衛氣晝行于陽,夜行于陰,行陽則寤,行陰則寐”。現代快節奏生活中,熬夜已成為大多數人的生活常態。夜寐不尋常時,《黃帝內經·靈樞·太惑論》提及“衛氣不得入于陰,常留于陽……不得入于陰則陰氣虛”,陰血失于斂藏并耗散。肝“體陰而用陽”,陰虛陽亢,肝體失用。肝為剛臟,及后世醫家認為“肝陽常有余”[20]。胡教授結合肝生理特點及現代人體質,認為肝主一身陽氣升騰,易升泄太過,陽亢上逆化火;郁閉日久亦可化火;加之陰血本傷,木火更旺,灼傷肺金,肺氣不斂則咳嗽遷延不愈。
人體氣機是一個有機整體,肝脾主升、肺胃主降,升降相依[21-23]。氣機升降以肝肺為基礎,脾胃為樞紐。食物入胃,經脾胃運化成精微物質,再經肝肺升發肅降輸布全身。脾胃運化失常則痰濕內傷;肝肺不和則精微物質集蘊成痰、濕、瘀、毒等物質;肝肺不和同時影響脾胃升降運化,進一步加重痰濕。脾為生痰之源,肺為貯痰之器,肝升肺降等臟腑功能協調失常,痰濕生于脾胃,匿于肝,藏于肺,進而誘發或加重咳嗽。
《本草經解·青皮》載“肝主升,肺主降。升而不降,氣膈于右;降而不升,氣膈于左。溫可達肝,辛苦泄肺,則升降如而膈氣平矣”[24],指出肝肺升降相互協調制約,治療應調其升降自如,臟腑氣血乃安。朱丹溪結合“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理論,肝在左主藏血,以主血為主,肺在右主氣,提出分左右治療中風,病在左則疏泄肝氣、行氣活血為主,以四物湯加減;病在右以宣肺化痰為主,常用二陳湯合四君子湯加減。通過調整左右之偏移而達升降和諧,氣血運行暢通,痰瘀自化。胡教授借鑒古人治療之經驗,以及內傷咳嗽之致病特點,提出治療內傷咳嗽的總治療原則為“衡肝肺,瀉有余”。
肝居下焦,其經脈由下上貫于肺,經其升發,營血循經脈入肺,肺居上焦,其氣肅降,輸布全身,營養臟腑肢體。若升發及肅降通道受阻則升降失常,臟腑功能失濡養,肺失和降及濡養,則見咳嗽、咳痰等不適。因此經脈暢通是肝肺升降功能正常的基礎,以“通”為補,以“通”達“疏”“降”。胡教授在治療內傷咳嗽時,重視循經開郁,通利經絡,使木氣得順,肺氣得寧,氣機乃舒,內滯得除,經脈暢通,肺氣肅降得力,咳嗽乃止。治療用藥上,胡教授常用六磨飲子合柴胡疏肝散基礎方加減以疏肝宣肺,開郁降逆。在此基礎上,胡教授認為氣機郁阻原因有二:一則無形之郁,多病在氣,氣本不暢;二則有形之阻,多病在積,阻礙氣機下行。因此胡教授臨床巧用沉香及大黃開郁通氣。沉香善降氣通氣,主以氣為主,大黃主通實積,二者均可通,前者通無形之阻,后者清有形之堵,使經脈暢通無阻,一溫一寒配合,祛實而不傷正。
肝升太過,氣逆于上,宜順之。結合《臨證指南醫案·咳嗽》“木扣而金鳴,但清金制木”[15],以肝火為重者,胡教授善用王行寬教授自擬方清肝寧肺湯佐金平木、補肺抑肝,以“平”為“順”。全方青黛、梔子為君,清泄肝火;石韋清肺郁熱,和忍冬藤入肺絡追拔肺絡邪氣使邪熱無所積;麻黃宣肺平喘,合杏仁降氣潤肺及訶子酸澀斂肺氣及肺中津液,免津液耗傷,保宣布有源,以順肺氣;瓜蔞、海浮石化痰祛氣機不暢之產物,整方以清肝火為主,但不忘順肺氣及祛病理產物。肝火得泄,升發無過,肺熱得清,郁除則肅降恢復,肝肺升降自平衡。
胡教授在治療內傷咳嗽時,特別重視脾胃功能的運化。治療以肝肺為主,酌情加用陳皮、枳殼、砂仁等調理脾胃,若舌苔厚膩者,可加石菖蒲化濁氣。同時,“見肝之病當先實脾”,肝失疏泄易乘脾,治需健脾益氣,脾健可促進肝肺之氣的調達。
本病案經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以下簡稱“我院”)醫學倫理委員會批準(HN-LL-LW-2023-04)。
患者,男,63 歲,因“咳嗽、咳痰2 周,伴氣喘、憋悶1 周”于2020 年3 月5 日至我院國醫堂就診。患者訴2 周前突發惡寒、發熱、咳嗽、咳痰,于外院明確診斷為肺部感染,予以抗感染及宣肺止咳的中藥處方治療。服藥后患者咳嗽、咳痰好轉,但新出現憋悶喘息癥狀,患者自行于藥店購買原方中藥7 劑,服用后惡寒、發熱好轉,但仍咳嗽不止。1 周前患者前癥加重,伴氣喘、憋悶,遂至我院就診,詳詢病情發展史,患者訴近期因家人生病而心情苦悶,情緒抑郁。刻下癥見:咳嗽、咳痰,胸脅悶痛,氣喘不舒,喉中痰鳴不甚,喜嘆氣,嘆后氣喘、憋悶好轉,伴失眠、心煩易怒,納食可,大便秘結。舌淡紅,苔稍干,脈弦。辨證為內傷咳嗽之肝氣乘肺證。治以開郁降氣平喘法。予六磨飲子合柴胡疏肝散加減:沉香6 g、木香10 g、烏藥10 g、大黃10 g、柴胡10 g、制香附15 g、合歡皮15 g、百合20 g、遠志10 g、郁金10 g、枳實6 g、白芍20 g、炙甘草10 g、川芎15 g,共4 劑,水煎服,1 劑/d,分2 次溫服。
2020 年3 月9 日二診:微信復診,患者憋悶喘息好轉過半,大便通暢,仍失眠、心煩。舌淡紅,苔薄白,脈弦。予前方減大黃,再服7 劑,煎服方法同前。
2020 年3 月16 日微信隨訪,患者病愈。
按語:患者近期因家人生病而心情苦悶,情緒抑郁,郁者,滯而不通也。《金匱翼》中有“肝郁脅痛,悲哀惱怒,郁傷肝氣”[25]。患者因情志不暢,郁怒傷肝,致一身氣機欠條達,復感風寒,經治雖表證已去,然氣機郁滯尚存,日久則郁而化火,且肺為嬌臟易郁結,木旺侮金,致肺失宣降,出現咳嗽、咳痰、氣喘、憋悶等癥;肝氣郁結,故患者易嘆氣、易怒;肝郁化火可劫灼津液,氣機不暢可致大腸傳化失常,故見大便秘結;肝火擾心,致心神不寧,故見失眠、心煩等癥。上癥皆因肝肺升降失常,肝氣乘肺所致,而咳嗽為氣逆于上宜降之,肝郁宜疏之,故治以開郁降氣平喘之法,方用六磨飲子合柴胡疏肝散加減開郁降氣平喘。本案重點在肝氣乘肺而咳喘的辨證,方中烏藥辛溫,善疏肝行滯,沉香苦辛、微溫,善下氣降逆,柴胡苦辛、微寒,善疏肝解郁、條達肝氣,共為君藥;木香、枳實增強烏藥行氣之功,香附、川芎入肝經,助柴胡疏肝解郁、行氣止痛,共為臣藥;檳榔雖能行氣利腑除痰,但其性辛溫澀,恐生熱留邪;另方中已有烏藥、木香、香附等行氣之藥,過多則反而耗氣傷陰,因此在六磨飲子原方基礎上去掉檳榔;心神不寧且胸悶痛考慮肝火擾心,則將柴胡疏肝散原方中行氣化痰之陳皮改成具有行氣止痛、清心涼血之郁金;郁金配合合歡皮、遠志加強解郁安神,再添百合養陰潤肺安神,白芍養血柔肝,防諸辛散之品耗傷氣血,大黃瀉熱通便,共為佐藥;炙甘草益氣和中、調和諸藥,為使藥。諸藥合用,共奏開郁降氣平喘之功,使肝肺升降自衡。二診時,患者氣喘等癥狀較前好轉,大便通暢,示肝肺氣機漸復條達,升降漸衡,郁熱漸去,故續以原方以鞏固療效,又恐大黃苦寒,久用傷身,故去之。
咳嗽主要病因為氣機逆亂,痰熱內擾于肺,肺體自傷及失于宣降。其病位主要在肺,其關鍵在于肺主宣發及肅降功能失司。肝主疏泄,疏泄太過則肺肅降無權,疏泄不及則肺宣發無力。《柳州醫話》曰:“肺主一身之表,肝主一身之里,五氣之盛,皆從肺入,七情之病,必由肝起。”[26]肺主氣、肝藏血,肝肺各主氣血,氣血通暢于臟腑、經絡,上下內外交通、相互轉化,臟腑乃安。肝肺氣機不暢,氣機逆亂或經脈阻塞,氣血不通,臟腑失濡養,甚則滯留內生痰濕、瘀血進一步致病,致使氣逆于上而咳,或痰濕蘊結于肺及氣道而咳嗽、咳痰。
咳嗽的關鍵病機與“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的含義不謀而合。“肝生于左,肺藏于右”根本意義體現在肝升于左,肺從右降之左右升降通道,升降之間相互促進及制約,且通過升降達到促進臟腑氣血的生成和運行,及向全身組織器官輸布精微物質,滋養人體。肝肺之氣機相互協調牽制平衡、有升有降,肝主疏泄正常則肺得肅降,氣機升降協調通暢,痰濕、瘀血病理產物無法內生,氣血生化有源。因此,胡教授臨床上治療內傷咳嗽,重視肝肺同調,肝郁不升、肺失宣布,宜以“通”達“疏”“降”,取沉香配大黃開郁通氣;肝升太過,肺降無權,則以“平”為“順”,用以清肝寧肺湯清泄有余;同時重視脾胃功能。氣血充足并運行暢通,氣順痰濕祛,則咳嗽自止,臨證療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