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賢
冬至午后的太陽異常的暖,照得新修的水泥路有些發亮。路邊枯草和光禿禿的黃連木在向人們表白著這是隆冬,“冬前冬后凍破石杵臼”。這里是典型的高原河谷氣候,早晚溫差特別大,早晨是嚴冬,午后卻是春天。土地里的蠶豆苗、油菜苗、麥苗被陽光擦去了濃霜,欣欣然微笑著向太陽擠眉弄眼。又到了殺年豬的季節。長福從被窩里鉆出來,套上那雙白色被日子鍍集塵土、油漬的耐克休閑鞋,從床頭柜子上抓起皮夾克披在身上。頓了頓拉開抽屜摸出兒子寄回來的兩盒大重九放進褲兜,從角落里撈了一提醬香型酒,東一腳西一腳向村東頭學明家走去。
今天學明家殺年豬,才三點左右,吃飯時候尚早。距學明家百十米的路邊早停了三四輛車,有五菱宏光、哈弗H6,三米寬的水泥路被擠去大半,應該是專門來幫忙的。幾個挑水桶的小婆娘只能側著身子迎面走過來,笑著說“長福哥,酒還沒醒格?”。長福揉揉眼睛呵呵一笑,徑自走去。學明家在村東頭,村子不大四十來戶人家,村子靠山坡建。村巷也不寬,七彎八拐的,前幾年鋪上了水泥路。兩邊的房子都是上百年的民族特色民居,墻上都噴上了土黃色的墻漆,彩繪上民族特色的圖案。也配上了紅色歷史革命題材,新中國成立前這里曾發生過起義,建立過紅色政權。墻壁的一些地方確被過往的車輛擠的刮破,露出土墻底色。
學明家大門口的狗正在狠命地啃著碩大的新鮮豬骨頭,都懶得抬頭看長福一眼。院子里砍肉聲、切菜聲、鍋鏟碰擊大鐵鍋聲、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和著年豬飯特有的香味飄出來。長福前腳跨進大門,正在燒豬頭的二順就道:“長福哥,昨天的酒勁還沒過吧。哦呦呦這么好的酒,又有口福了”。學明婆娘聽說是好酒,再看了一下長福手里的禮品盒忙在圍裙上擦擦干活的手,幾步上前接過禮品盒,笑盈盈道:“阿莫莫,大兄弟一家子人,來吃頓飯還客氣些哪樣。”轉身對欄檐下招呼客人的學明大聲喊“老倌,長福兄弟來了,快點泡杯茶!”屁顛屁顛帶著長福來到桌前,學明忙遞上煙、茶水。眾人笑著打招呼。二順早放下手中活計慌腳亂手地抓了只水煙筒,換了水找干凈毛巾擦干凈遞到長福跟前。長福一口咬去過濾嘴,將煙栽進煙嘴咕咚咕咚吸了一陣,摸出一百塊一包的大重九,挨個發給眾人。大家眼熱熱接了煙。眾人七嘴八丫杈議論著家長里短。小媳婦們嘰嘰喳喳講著外出打工工地上的事,手里擇著菜,幾個漢子在八仙桌上揉著腌制剛割下來的火腿;年長一點的則圍著八仙桌邊喝茶邊講著村里的事。長福大約是這幾日吃殺豬飯的酒勁還沒過,不一會便倚在沙發上雷天動地地打起呼嚕來。嘴里的酒味和著汗臭味一縷縷飄進旁邊幾人的鼻腔,無奈的目光便掠過來。院壩里幾個擇菜,切菜的小媳婦看到長福酣睡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議論起長福來。
“你看長福哥多有福氣,他過的這才叫日子,兒子在外面當大老板,吃的、用的哪樣不比當官的強……”
“這就叫苦盡甘來,長福兄弟早年也是吃了不少苦的,兒子還不會打醬油,媳婦就沒了。一個人帶著兒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兒子跟著他也受了不少罪……”
“也是這口酒害的,要沒有這口酒。他媳婦咋會走上那條路。哎年輕輕就走了,一天福也沒享上。多好的人呀……”
“要說還是他兒子命好,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十年不到就混成大老板……”
“九生這娃娃和我家冬寶同歲,你看看我家冬寶大學都畢業三年了,考個鐵飯碗就是考不進去,高不成低不就找個工作也干不了幾個月,家里沒完沒了地墊錢。這辛辛苦苦供個大學到底是圖那樣,哎!……”
說話間,客人三三兩兩或提牛奶、飲料、水果等禮品填了半院壩。天井上的禮品也越堆越高。二順帶著幾個漢子在院壩間擺出八張八仙桌,小媳婦們便從鍋里盛出殺豬飯特有的菜品擺上桌子。少不得小炒肉、回鍋肉、蒸肉、豬血腌菜湯、清飩粉腸、清飩排骨。這里最有特色的是豬肝生,新鮮的豬肝用刀刮成漿沫,佐以煮熟的脊肉末、豬皮末、蘿卜絲、香菜、蔥末,靈魂是楊梅醬,楊梅醬必須用野山楊梅熬制,它的酸可以叫生豬肝變熟。這獨特的涼菜叫外鄉人多年后還津津樂道。隨著來回穿梭的人群,桌子上早擺得滿滿的。在學明的邀請下,客人們陸續坐到席上。學明婆娘早端一大托盤,盤里一杯酒、一杯茶、一大碗飯,飯的上頭是煮熟了的一大塊豬身上最厚的脊膘肉,肉上直穩穩地插雙筷子。一大沓紙錢、幾炷清香,嘴咕嚕咕嚕地念著往家壇上跑。這里有一個風俗,凡家里殺生必先敬祖宗,意在要讓祖宗最先吃,先吃最肥的肉??吹綄W明婆娘敬完祖宗,眾人便甩開筷子,推杯換盞起來。剛吃一會學明便接到兒子電話,車子被堵在村子口開不進村,學明只得邀幾個漢子幫忙去搬東西,學明是退休干部,兒子也是干部,自然有幾個年輕漢子爭著去搬。陸續也有客人到來,免不了向學明道歉,車子被堵在村外,要走一段,來遲了。
學明兒子和幾個衣著光鮮的男女,在幫忙搬禮品的漢子的簇擁下,一進院子就和父親說單位領導還在后頭,一放下東西忙招呼著幾個漢子去迎接領導,學明則招呼人收拾位置最好的桌子親自到廚房上菜。領導們一進院子,推杯換盞的眾人戛然不語,只有學明、兒子和領導們寒喧的聲音。領導落座后眾人便開始繼續講話,但說話的聲音小了許多。領導們幾筷子下去便開始夸菜如何如何好吃,唯一缺憾就是村子沒個停車場,說的爺倆窘態十足地道歉。領導似乎酒量不小,一會聲音便大起來,學明兒子陪著一桌桌敬酒,挨個夸村子熱情好客,就是停車成問題。
太陽從房脊上歇下去時,客人們也陸續抬起屁股從院子里走了出來,領導一眾也打著酒嗝在學明一家的簇擁下走向村口。長福早歪在沙發上打他的呼嚕,較親鄰的幫忙收拾院子,收拾完又在客廳擺了兩桌。長福早被叫醒,斟滿了杯子。學明在眾人的目光中介紹著坐在哪個位置的領導們是哪個單位的,當什么職務。大家都夸學明兒子出息,夸這殺豬飯排場、有面子。學明不無缺憾地說就是這村里沒個停車的地方,多來幾個人就掛不住面子?!芭率谴蠹移雌村X,也要整個停車場,過一久娃娃們回來過年咋個擺車?”長福抬起頭說?!伴L福兄弟這個提議好,今年村里大半都買了車子,過年開回來咋個停”學明贊成道?!耙?,要得”大家附和著。
會議室在村子中間,是舊時村里一大姓的宗祠,廂房做小組的活動室。正堂在“破四舊”時拆了祖宗牌位,現在是民俗展廳。活動室燈特別亮,一排鐵皮做的八仙桌拼成大圓桌,坐了兩排人。有帶孫子的老人,繡著花的婦女。黨小組長學明和小組長二順坐主位置。二順看看會場人來了差不多,咕了口茶水道“人都來了差不多了,就開會了。今天晚上把大家通知攏是有一件事要和大家一起商量決定,就是我們村要解決一下這個停車困難的問題,下面請黨小組長學明哥具體和大家說”。
兩人推讓了一下,還是學明開了口:“鄉親們,這兩年咱們村在黨領導下,發展得很快。條件也改善了,光車子呢,我們算了一下就七前八后買了四十多張,占差不多三分之二還要多的人家了。車雖多了,路也就這么寬點,多擺幾張路就堵了。再過一個月就過年了,娃娃們都把車子開回來,哪里停得下?前天我幾個商量了一下,小組上倡議一下,大家捐點款,修個停車場,當然捐款自愿,捐的數目多少不限”。
學明講完二順接過來問有沒有不同意見的,見長福在打瞌睡便道“長福哥,你格有什么意見的?”長福睜開眼支支吾吾地道“同意,同意”,把手舉了起來,一陣笑聲炸出窗外。笑聲一停,二順就大聲說“現在帶錢就可以捐了,沒帶的也可以回家商量一下”。學明帶頭第一個從口袋里拿出準備好的一扎票子,“我帶個頭,我捐一千”。二順第二個也捐一千,陸陸續續地有人掏出票子,也有人說要回家和老婆商量的。長福丈二菩薩摸不著頭腦問旁邊人捐錢做什么。旁邊人告訴他后,問他捐多少,他抓了抓頭說要問一下兒子,說完便到門外摸出電話打給兒子。看到在場的捐了差不多,二順便清清嗓子念道“普學明一千元,普二順一千元,普喬寶二百元……”。“我家捐五萬?!遍L福打完電話擠到二順面前道。看到眾人呆呆地看著他,長福又補充道“我剛才打電話給九生了,娃娃說我家捐五萬,明早他打過來,二順你和我去信用社取”。二順寫完接著念道“普長福捐五萬元,明早取款”。在眾人的嘖嘖聲中二順宣布了會議結束。
村口墻上大紅紙在太陽的照射下格外耀眼,一大群人,有挑水桶的、杵著鋤頭的,牽著孩子,仰起脖子議論著。排在第一的學明改成三千,二順也加了一千變成兩千。更多的是數著長福捐款數額五字后面的零咂著舌頭。
村邊的一排閑置的畜廄在挖機、推土機和升騰起來的灰塵中變成平地。當灰塵和機械聲漸漸消散后,一塊光亮的水泥地在村邊攤開。這時候年味也伴隨著車位上漸漸多的車輛重起來。終于在到處都是爆竹聲里,停車場的車位被擠得滿當當的。幾個年紀大一點的人聽一個年輕人逐輛辨認著車標,從五菱宏觀、捷達到寶馬X3。這車叫什么車?多少錢一張?車主是哪家的?在長福兒子九生的奔馳大G前幾個人眼熱熱左望右望,伸手撫摸一下,防盜警報聲把他們著實嚇了一跳。
最后回村的是學明兒子,機關上班要值班。車開到車場早停了滿滿的,沒個插針的地方。只得罵罵咧咧把車倒到村外停。學明叫來二順幾人抬個小本本,挨個車位清理了一遍,一清理學明差點氣歪了鼻子,竟然有五六家一分錢沒捐,卻占了車位。也有幾家捐兩三百塊錢卻停了兩個車位。“不要臉,不要臉!”學明喘著粗氣罵個不停。
二順買來一桶油漆,學明拿著漆刷子在每個車位上寫上捐款人的姓名。村子里馬上響起了二順在大喇叭里的聲音,“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車場上的車位只有捐款的人家才可以停放,請沒有捐款的車主把車開出去。還有就是,我們把每個車位都分到了各戶,每個車位上都寫上了戶主名字,請大家在今天下午八點前把車調整到自家車位上去。所有捐款的人家都只有一個車位,多余的自行找地方停放。再通知一遍……”
剛通知完回到家,二順家就擠了十多個人,有要補捐款的,有要分戶頭增加車位的,七嘴八丫杈把二順家亂成了馬蜂窩?!败囄灰呀浄滞炅?,沒辦法了?!薄爱敃r你怎么不捐?”“這個我一個人說了算不了”。好說不成有罵二順瞎整,亂干的,也有威脅二順走著瞧的。氣得二順媳婦靠在墻上抹著鼻子眼淚,“這年還怎么過”?
車場上亂成一鍋粥,有挪車剮碰而吵架的,有沒捐款開走車子氣呼呼罵的,有嫌車位位置不好的。天色暗下來的時候車場終于恢復了平靜,學明兒子和另外后回村的終于把車停在了車場上。二順回到家一屁股攤在沙發上,一個葛優躺,早沒了過年的心思。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長福和兒子還在床上,就有人救火一樣敲開他家的門,火急火燎地叫爺倆趕快到車場看看,他家奔馳大G出問題了。爺倆披上衣服屁顛屁顛跑到車場??匆娝业暮儡?,鼻子都氣歪了,幽黑奔馳大G車身上沾滿了牛糞,爺倆趕緊跑到二順家去“報案”。二順和爺倆到車場一看,不光九生的大G。學明兒子的帕薩特也被誰用石子劃了一大塊。查!學明兒子冒出一句,這車場就該裝攝像頭。二順無奈地說“誰會想到咱村里會這樣”。既然沒有攝像頭,二順在村子挨個問了個遍,一點線索也沒有。
只得向兩家再三再四道歉。
年過得呼啦一下就快收假了,車場里到處是垃圾,什么果皮、爛水果、飲料瓶、骨頭鋪滿了水泥地。人踩在垃圾上,鼻子里什么味道都有,學明兒子和長福兒子早約在一起喝了幾臺酒,特別是長福兒子九生早帶了東西一家一份一一拜訪。少不了說感謝這些年村里照顧他爺倆,似乎有多少感激。弄得早先看不起他爺倆的人多了愧疚和自責,村里人都希望九生能帶自己兒子出去混出人樣來,九生還撕開口袋給老人們發上一兩百塊的壓歲錢,老人們自是哆哆嗦嗦接過錢,謝天謝地謝菩薩。學明兒子和九生寒喧完后帶著妻兒轟著油門走了。長福兒子九生也看看漸空的車場,爬上大G起動車子,一大眾老人跑來送別,或送土雞蛋、干菌子、臘肉的,九生一一謝過。長福在車窗前望著兒子,一句話也沒說,兒子撈出一摞票子道“爹,想吃什么就買點”。長福接過錢只是望著兒子。兒子突然說“爹,你看看村里找個地方,我們家自己整過停車場算了,錢我會打回來的”。
車走得差不多了,車場上垃圾就全露出來了,二順和學明帶著幾個黨員一鏟一鏟地掃垃圾,頭上、臉上落滿灰塵,“這車場,怕是修錯了?!崩哿说膶W明杵著鐵鍬似乎對二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