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

《始于極限》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 [日] 鈴木涼美?
譯者: 曹逸冰?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2年9月20日
沒見過比上野千鶴子更擅長對話的(女)學者了。
僅這兩年,這位最為中國人熟知的女權(quán)主義學者,就在華出版了四本“一對一”對話集:《始于極限》《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終于看見了自己》《快樂上等》。最火的那本《始于極限》稍稍有些特殊,是上野千鶴子與女作家鈴木涼美歷時一年的往復通信。
前幾天,也是因為一場對話,上野千鶴子被意外卷入了一場中國社交媒體的輿論漩渦。
圍繞《始于極限》,三位北大畢業(yè)的女生與上野千鶴子進行了一場兩個小時的視頻對話,被剪成二十分鐘的精簡視頻放上網(wǎng)絡(luò),遭到了大批網(wǎng)友的口誅筆伐。
三位女生到底說了什么?簡單說就是以個人婚戀煩惱為主的家長里短,雖然問題問得缺乏理論深度,相當對不起北大的人設(shè),但擅長對話的上野老師還是完美控場,說出了不少金句。
至少從視頻上看,上野千鶴子對話時的心情不錯,更不要說被“冒犯”。她在對話結(jié)束時表示:“完全沒有雞同鴨講的感覺,處處都是共鳴,完全感受不到語言的壁壘。”
但是,看這則視頻的不少中國網(wǎng)友卻感到被冒犯了。
網(wǎng)友們的憤怒并沒有朝著上野千鶴子來,他們指責三位北大女生“占用寶貴的女權(quán)對話資源,販賣私貨”“假借女權(quán)之名,捍衛(wèi)幸福人妻的尊嚴”,更惡毒的,甚至將對話形容為“一個大腦和三個子宮的對話”。
三位北大女生的提問水平看起來不高,看到偶像之后可能也過于仰望了,但她們之所以遭到如此大規(guī)模的攻擊與批判,肯定不僅僅是因為“水平不高”,各大平臺每天有無數(shù)場糟糕的對話和訪談上演,又有誰會去關(guān)心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三位北大女生都是已婚人士,其中兩位還有孩子,她們在與上野老師對話時也并沒有表達出對婚姻尤其是男性的“批判精神”,因此被批評者們視作“女權(quán)的叛徒”。
但這仍然是明面上的。我看對話的感覺是,三位北大女生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沒有水平”,只是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家常。事實上,她們在刻意觸碰“中國式女性主義”中最敏感的一些話題,或者說,是借提問上野千鶴子的機會,借上野千鶴子的表態(tài),借助上野千鶴子的權(quán)威,挑戰(zhàn)和反擊了一些中國式女性主義在社交媒體上的“激烈聲音”。
簡單說就是,三位北大女生是在“挾上野以令(激進)女權(quán)”。
三個人問的很多問題,就是朝著“激烈聲音”去的,而上野的回答,也的確在三位北大女生預期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三位北大女生對上野的文本是熟悉的,她們很清楚地知道上野在某些具體問題上的“溫和底色”。
這顯然觸怒了那些平日里有激進傾向的女性主義者。但這些人又不方便或缺乏足夠的威望去正面挑戰(zhàn)和質(zhì)疑上野千鶴子,只能將三位北大女生作為批判的靶子。
可以說,這是一場雙方都在借上野千鶴子說事的暗戰(zhàn)。
批判者們期待的上野千鶴子對話是什么?
他們期望的是,與上野千鶴子一起激烈攻擊男權(quán)與男性,批判婚姻與男女情愛。
而后,或許可以借助這場對話,向外界塑造一個激烈“厭男”的上野千鶴子,借此為激進聲音“奪取”女性主義內(nèi)部的合法性。
但無論是三個北大女生,還是批判者們,可能都應該好好看看上野千鶴子的文本,看看上野千鶴子的真實想法是什么,而不是用“想象”來代替閱讀,人為制造一個完全符合他們各自思想傾向的上野千鶴子,而暗暗“摒棄”那個不符合他們期待的上野千鶴子。
畢竟,以上野千鶴子這兩年在中國出版市場的火爆程度而言,她已經(jīng)是事實上的中國女性主義教母,所有人都想借助她的光環(huán)與威望,而無人敢于正面挑戰(zhàn)。
我們以《始于極限》為例,看看上野千鶴子究竟說了什么?
在以上那場對話中,上野千鶴子說“我也喜歡男人”,這遭到了部分網(wǎng)友的極度不滿。他們辯稱,上野老師其實只是說了“我也是個異性戀”,將此翻譯為“我也喜歡男人”是三位北大女生公然夾帶私貨,污染中國女性主義的純潔性。
或許對話真的“利用”翻譯夾帶了私貨,但如果你進入文本,看看《始于極限》,就會清楚地發(fā)現(xiàn),上野老師真的喜歡男人,她對男女情愛(性愛)的態(tài)度是高度認可的。
《始于極限》專門有一部分是探討“戀愛與性”的。鈴木涼美在去信中激烈表達了對情愛的反感與絕望:
您深知男性是“扔下身體和靈魂”的陰溝,也有足夠的經(jīng)歷和智慧盡情鄙視他們,可您為何能認真面對他們,而不感到絕望呢?……您為什么沒有就此放棄,認定“跟他們說什么都是徒勞”呢?
這種義正詞嚴的質(zhì)問應該是那些北大女生批判者所樂見的。
但上野千鶴子在回信中卻這么寫道:
我至今相信,戀愛是談了比不談好。因為在戀愛的游戲場上,人能夠深入學習自己和他人。戀愛會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寬容和超脫。戀愛是斗爭的平臺,你要奪取對方的自我,并放棄自己的自我。我從不認為戀愛是一種放縱的體驗。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也互相傷害,借此艱難地摸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給他人的自我防線,以及對方那條無法逾越的自我界線。我向來認為戀愛不會蒙蔽一個人的雙眼,恰恰相反,戀愛是一種“面對對方時極度清醒,以至于在旁人看來無比瘋狂”的狀態(tài)。
“戀愛是談了比不談好”,多么清晰的表達。上野千鶴子坦承:她喜歡男人,熱衷戀愛,享受性愛。
不嚴密地說,上野千鶴子是反婚反育,但不反戀愛;反男權(quán)但不反男人。
但在中國輿論場上,上野千鶴子的表態(tài)又似乎是“離經(jīng)叛道”的。相當一部分中國網(wǎng)友無法接受“喜歡男人”的上野千鶴子,他們寧愿相信這是“翻譯錯了”。
或許可以這么看,婚姻是社會后天建構(gòu)出來的,天然帶有男權(quán)社會的一些痼疾;而戀愛是基于人性的一種本能,是中性的,因此,抵制戀愛也可以視作“反人性”。
女性主義者不可以喜歡男人么?為什么不可以擁抱戀愛?
看似荒誕的發(fā)問,卻是真實存在并不可忽視的一種思想沖突。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女生困惑地問了一個問題,大概的意思是:她自己是堅定的女權(quán)主義者,并且清楚男人幾乎沒有好東西。但是抵不住性取向是異性,無法控制自己對誰有無好感,“最近對在學校有個比我大一屆的男生有點好感。然后這幾天就一直在心理掙扎和自責……怎么辦啊”。
盡管在跟帖中,不止一位網(wǎng)友建議她讀讀上野千鶴子的書。但也可見,在有些“堅定的女權(quán)主義者”看來,“不可以喜歡男人,不可以戀愛”是某種不可以越雷池的教條。
持有這種思想傾向的女性主義者很可能是少數(shù),但也很可能因為激烈和決絕,而顯得聲音很大。
三位北大女生大概率了解上野千鶴子在書中對戀愛的真實態(tài)度,但她們希望在對話中,讓上野千鶴子再清楚地表達一次。
上野千鶴子如她們所愿表達了,也成功激起了“反戀愛者”的憤怒。
但三位已婚北大女生也選擇性淡化了上野對婚姻的負面態(tài)度——上野認可戀愛,遠遠不代表她也認可婚姻。
在《始于極限》中,上野千鶴子明確將婚姻定義為“一種多么可怕的契約”,“我無法忍受將性和愛置于權(quán)利和義務(wù)的關(guān)系之下,與擁有和被擁有的關(guān)系掛鉤”。
從這個角度而言,北大女生和她們的批判者們,都在試圖用上野千鶴子思想中的某一面向,建構(gòu)一個“純粹”的上野千鶴子:要么決絕地反婚反育反戀愛,要么是對一切男女關(guān)系無條件的接受。
一個上野,各自解釋。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上野千鶴子要超越這些“具體的表態(tài)”本身。


無論在這場對話中,還是在書中,上野千鶴子心目中的女性主義,是“追求自由的思想,只要自由的活著,怎么都可以”,“對于女性來說,有選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此,我們在北大對話和《始于極限》中都可以看到,上野對個體選擇的溫和,北大女生對所謂“婚姻幸福”的追求,鈴木涼美對AV女星身份的捍衛(wèi),上野雖然從個體經(jīng)驗上不盡認可,但她還是表達出極大的寬容。
甚至,她還在對話的最后給北大女生及她們的孩子送上寄語:將女性主義的思想認知在代際間傳承接力。
出于對“自由選擇”的偏好,上野對所謂的“女權(quán)教條主義”一向不以為然,也不太認可“取消”式的女性主義。可以說,上野千鶴子就是女性主義的最大公約數(shù)。
對于中國男性而言,尤其推薦看看上野的書,如果你連上野如此溫和的女性主義思想都無法接納的話,那么,你就可以自我診斷為一名深度男權(quán)主義“感染者”了。
(作者系歷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