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曾經與畫眉，幾番浮沉戰名海

楊雨林

《儒林外史》被學界奉為抨擊八股科舉、揭露“儒林群丑”的力作，魯迅評其“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戚而能諧，婉而多諷”。[1]作者吳敬梓站在歷史的高度，揭示了清代科舉制度下的士子百態形象。沈瓊枝是《儒林外史》所塑造的一位奇女子，她才貌兼備，知書達理，并不任人擺布，她是書中眾多女性里唯一敢于追求新生活的女性。她的形象塑造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和作者個人的獨特經歷都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一具有婦女個性解放意識的形象也得以確立。

一、沈瓊枝的形象塑造

沈瓊枝在《儒林外史》中是一個獨立特行的人。“臥評”曾贊譽：“才寫過蕭云仙，接手又寫一沈瓊枝。云仙，豪杰也；瓊枝，亦豪杰也。云仙之屈處于下僚，瓊枝之陷身于傖父，境雖不同，而其歌泣之情則一。作者直欲收兩副淚眼，而作同聲之一哭矣。”[2]吳敬梓把沈瓊枝與蕭云軒、杜少卿等超脫于科舉功名之外的真名士、真儒者并列，表現了對沈瓊枝由衷的贊賞，將其作為進步知識女性的典范。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女性的形象大多都是單一的。無論是賢妻良母的傳統女性形象，還是矯揉造作的風塵女子形象，都是以一種依附男性的配角形象出現的，具有獨立見識、自主自立的女性形象極為罕見。《儒林外史》中沈瓊枝的形象塑造填補了這一空白。

（一）才貌雙全的知識女性

在第四十回中：“沈瓊枝自從來到南京，掛了招牌，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斗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那些好事的惡少，都一傳倆，倆傳三的來物色，非止一日。這一日燒香回來，人見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可見其姿色是極不一般的。不僅如此，她還精工顧繡，姚奶奶說她繡的送子觀音比畫得還好。當知縣問沈瓊枝可否當面作一首詩，沈瓊枝讓隨意命個題，知縣隨即指著槐樹讓她作詩，結果沈瓊枝不慌不忙地吟出一首七言八句，又快又好，可見是當之無愧的才女。文中沈瓊枝在南京文人騷客聚集地利涉橋高掛“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的招牌，以詩賦謀生，憑自己的才能和勞動得以自食其力，足見其才華出眾。她的知識給了她謀求獨立的勇氣。

（二）豪放不羈，敢作敢為的俠女

在愛情婚姻上，沈瓊枝對封建制度固有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觀念進行猛烈抨擊，她追求婚姻中的自由平等。她隨父親來到揚州，鹽商宋為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老爺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爺留在下店里住著，叫賬房置酒款待。”作為老丈人，沈老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待遇，只是讓賬房“置酒款待”。一宿過后，宋為富吩咐賬房中兌出五百兩銀子送予沈老爺，令他回府，把沈瓊枝留下。至此一目了然，宋為富從未想真心娶沈瓊枝為妻，只是像花了銀子買了個物件一般，對沈瓊枝沒有絲毫重視。在入宋府前，沈瓊枝就懷疑自己是否是以正室的身份嫁到宋府，為了保全父親的面子不被外人非議，她選擇了“戴上冠子，穿上大紅外蓋，乘著轎子來到宋府一探究竟”。來到府中她沒有急著吵鬧，反而進行了一番有理有據的質問，而宋為富對此只能含糊其詞，并沒有做出任何有效回應。沈瓊枝等待了幾日未果，于是“夜里，將他房間里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珍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作小老媽的模樣，買通了丫環，五更時分，從后門走了，前往南京謀生”。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都為此夙夜不懈，沈瓊枝一個弱女子，不僅不把商人宋為富當回事，居然還把他家的金銀珠寶一并偷走。當惡少在她那說混話的時，她破口怒罵；在官差問她要錢時，被她一個四門斗里打了個仰八叉。她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毅然決然追求平等自由的愛情婚姻，果敢勇決、敢作敢為。探婚、逃婚的整個過程中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大膽反抗的同時不乏精明果斷，表現出了強烈的自我意識。

（三）不從流俗的獨立女性

沈瓊枝知識文化修養深厚，但她對科舉功名并不癡迷，更沒有沾染半點假儒士的迂腐習氣，她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好，與書中另一位執著于功名的知識女性魯小姐形成鮮明對比。沈瓊枝對自己的未來有著向往和一定的規劃，她掙脫束縛，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沈瓊枝在得知自己被騙之后，以她的修養根本不可能認同自己做妾的命運，“為什么肯去伏低做小！”。到了南京后，她以賣詩文和刺繡謀得了經濟獨立。小說中曾寫到其在南京獨自謀生的境況，“沈姑娘出奇的針鑿。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個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可見沈瓊枝技藝高超，生意興隆，完全具備經濟獨立的能力。沈瓊枝自從踏足南京， 立旗，寫扇、作詩、刺繡，忙得不亦樂乎。由此可知，她的生意相當成功。她憑借自己的才識在南京立穩腳跟，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中，寫到“神宗帝下詔旌賢”，沈瓊枝被賜為第三甲同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要知道在中國古代社會，女性是無法同男性一般通過參加科舉考試得到功名的，而作者卻在小說中借古代社會最高統治者的名義，賜給沈瓊枝進士的名號，并授予其翰林院庶吉士稱號，小說中也僅她一位女性有此殊榮。這就體現了作者對沈瓊枝能力與人格的肯定以及對她的獨立精神的最高贊揚。沈瓊枝憑借自己的力量主宰自己的命運，她追求個性解放，沒有被三綱五常和三從四德之類的清規戒律吞噬，而是在不斷的斗爭中毅然挺立，在逆境中走出了屬于自己的道路。

二、沈瓊枝形象塑造的成因

筆者認為沈瓊枝這位奇女子，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受政治經濟和文化思流的影響，作者出于一定的目的性塑造出來的有典型意義的女性人物形象。

（一）新時代下的經濟與文化思潮影響

明代中期，當時的社會經濟已經從多個層面獲得了很大的發展，人們對物質的追求開始變得強烈，這也推動著經濟快速運轉。經濟的發展對思想文化產生影響，有些獨立女性開始質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類封建古板的言論，選擇追尋自己的幸福生活。沈瓊枝不貪圖權勢和財富，追求自身獨立的人格和平等的愛情，這也是她的特殊之處。也正是在經濟發展的浪潮中，社會具有了一定的開放性，沈瓊枝才可以刺繡賣文，實現經濟獨立。

儒家倫理道德要求女性必須做到“婦之從夫，終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無貳。”[3]男尊女卑的觀念是封建社會代代相傳的傳統思想，尤其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荒謬論斷使得大多數女性成了男人們的附屬品，一部分女性甚至安于現狀，樂在其中，可謂悲哀至極。女性一直受到封建禮教的極力壓制，女性的個人自由也被野蠻地束縛在所謂的“貞”“節”“烈”的桎梏中，必然受到明代中后期進步思想家的質疑和譴責。以李贄為代表的先進的思想家意識到男尊女卑這種封建傳統觀念的不合理性，他們呼吁提高女性地位，提倡尊重女性，主張男女平等。明清時期江浙一帶是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也是人文思想最為活躍的地區，當時的社會思潮總體上是一種進步的趨勢，女性自身的進步觀念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沈瓊枝學識過人，思想文化水平較高，成為進步女性的代表，表達出作者希望女性能具備反抗精神的愿望。

（二）作者的獨特人生閱歷及其思想體系

吳敬梓一生經歷了康熙、雍正、乾隆三個朝代，盡管當時社會呈現了某種程度的繁榮，但這只不過是即將崩潰的中國封建社會的回光返照，表面的繁榮掩蓋不了大廈將傾的事實，“吳敬梓的時代，其實正是我國社會即將發生大變化的前夕”。[4]在這種黑暗的社會大背景之下，他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文學創作。

吳敬梓一生命運坎坷，多逢變故，他出身名門望族，弱冠之際突逢家道中落，嗣父死后，孤苦無依，被族人欺壓，財產被瓜分殆盡。程晉芳《文木先生傳》中曾有記載：“余族伯祖麗山先生與有姻連，時周之。”[5]正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吳敬梓寫下了《儒林外史》。他身上有著儒士和俠士的雙重特性，一方面由于祖輩大多因參加科舉而出人頭地，所以他從小受到的都是儒家文化的熏陶，仰慕真正的儒士；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有樂善好施的俠義之風，程晉芳稱其“性復豪上，遇貧即施”，文中杜少卿樂于助人、揮金如土的個性正是吳敬梓性格特征的寫照。因為厭惡了人前人后的卑躬屈膝，吳敬梓選擇遠走他鄉。身為異鄉客的他倍感孤獨，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世態炎涼，所以他塑造出的沈瓊枝也帶有自身的影子，滿腹詩書而不屑與急功近利之流為伍。吳敬梓反對讀死書的學風，所以針對當時文化發展停滯不前、官場朋黨之爭嚴酷和吏治腐敗等現象，他塑造了一些有個性、有新思想的人物形象，例如杜少卿、沈瓊枝等人，他們之所以不必攀龍附鳳、依附權貴，根本原因就是他們的人格獨立，而支撐起人格獨立的自信來自經濟的獨立。沈瓊枝正是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辛勤勞動，才能夠獨自一人在異鄉生存下來。吳敬梓通過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寄托自身的理想和對自由平等的向往，小說中刻畫的沈瓊枝正是他內心的寫照。

三、沈瓊枝形象的文學意義

首先是沈瓊枝作為女性知識分子形象的意義。一是從結構上體現，張錦池認為：“《儒林外史》在結構上的顯著特點是既具有‘紀的特點，又具有‘傳的特點。”沈瓊枝女性知識分子的形象更好地呈現了《儒林外史》紀傳的結構，這種結構使人物形象的刻畫更加立體化，兼顧了人物的主體形象和性格特征，使作者想要傳達的情感更為真實地表達出來。女性知識分子形象不僅在藝術上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使故事聯結為一個整體，同時也與主體儒士們進行了對比襯托。二是從主題上來說，閑齋老人認為：“‘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作者不惜千變萬化以寫之。”由此可見，所謂“功名富貴”就是書中人物所極力追求的目標。作者塑造沈瓊枝這一形象，通過沈瓊枝無視鹽商的榮華富貴、視功名富貴如糞土等行為，表達對趨炎附勢、世態炎涼的厭惡之情。此外，作者把沈瓊枝與書中另一位渴望功名的女性知識分子魯小姐相較，更加深化了不追逐功名富貴的主題。

其次是沈瓊枝這一形象批判了程朱理學，喚醒了女性意識。程朱理學對女子要求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使女性沒有獨立的尊嚴與權利，甚至把女性的自我意識扼殺殆盡。小說中絕大多數女子，如楊執中妻子、王三姑娘等都是程朱理學的直接受害者。吳敬梓揭露這些女性的生存現狀，旨在批判程朱理學在社會上形成的不良風俗和對女性的摧殘。在男性至上的封建社會中，女性因無法實現經濟獨立而導致地位遠低于男性，繼而淪為男性的附庸，任由其擺布，小說中的魯小姐、趙氏、聘娘等皆是如此。而沈瓊枝這個人物卻與她們迥然不同，她的身上體現出的是女性的自我追求，她追求婚姻自由平等，她追求經濟獨立。小說中杜少卿對沈瓊枝的贊譽，其實是對她敢于打破世俗偏見、大膽反抗不公命運的自我意識的稱頌。

作者吳敬梓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自己的思想，跳出男性中心主義思想的籬藩，塑造了沈瓊枝這個有著鮮明女性主義色彩的形象。他通過描寫沈瓊枝的不慕富貴和獨立自強，贊美了這種淡泊名利、女性意識覺醒的精神。但是作者并沒有為讀者揭示沈瓊枝的最終結局，這也體現了作者對這一女性命運走向的不確定性。

注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2〕吳敬梓.儒林外史 匯校匯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4〕陳美林，吳敬梓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1998.

〔5〕李漢秋.儒林外史研究資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