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答卷

6月10日，扇面“進淄趕烤” （ 方舟重洋/攝）

大四學生張檳剛忙完畢業論文答辯，抽空回了趟淄博老家。定員90人一節的高鐵車廂，座無虛席。“‘五一淄博太火了，沒搶到回家的票，想著假期過了票好買，沒想還是天天緊張。”張檳無奈地笑了。

張檳的前排坐著來自北京的李楠一家。夫妻倆特意請了年假“進淄趕烤”，平板電腦里收藏著超過50份各類《淄博攻略》。火車行駛中，一家三口討論著到淄博后先吃什么后干什么。“我們也學一回‘旅游特種兵，盡可能在淄博吃個遍玩個遍。”李楠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6月21日是端午假期前一天，當日北京至淄博的高鐵動車票開售不久便被搶購一空。分析人士預測，七八月暑假是旅游旺季，適合學生、年輕人以及親子家庭游的淄博又將迎接新一輪城市“大考”。

“副本”上新

“淄博站到了！”6月10日14時32分，北京南開往青島的G1067次列車停靠淄博站，興奮的乘客早已排好隊準備下車。

接連不斷的“副本上新”現象，折射出人們對于淄博的更多期待。

車停了，人流仿佛一條大河，閘機將河流分成多條支流涓涓而出，一波浪潮未遠，新的波峰再次涌來。從下高鐵到出站口短短幾百米，本刊記者隨著旅客隊伍走走停停，花了近10分鐘才出站。

一出火車站，便立即感受到“好客山東”的火熱氛圍，志愿者們爭先恐后將文創小禮品、礦泉水、推介單等物品塞到旅客手中，連綿不絕的出租車隊不間斷地載客出發。“馬路上氣溫超過37℃，但旅客的興致比天氣還熱，我們忙到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出租車司機王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覺得自己要是有三頭六臂就好了。”背心上印著“淄博張店區發改局”的志愿者向本刊記者說道。

助力高考，停烤三天后，6月10日下午不到6時，人民西路附近的燒烤店門口，隊伍已排了兩三百米。晚上10時，毗鄰山東理工大學的張店區著名夜市“水晶街”，店鋪里準備的“燒烤靈魂三件套”小餅即將售罄，看著門口拉著行李箱、迫不及待的諸多游客，老板臉上逐漸現出焦急神情。

“排好隊，咱們馬上開賣。”6月11日，在氣溫逼近40℃的午后，淄博網紅“副本”（指除了吃燒烤以外更豐富的旅游體驗）——“綠豆糕大爺”看著排成長隊的人群，長舒口氣，俯身開工，熟練地挖起一大塊綠豆糕，裝袋放到客人手中。

除了淄博政府官方游覽推介單，“被追著跑的綠豆糕大爺”“收到練習題的端菜小胖”“從躺椅被迫起身的牛肉包老板”“打不完根本打不完的啤酒小哥”等等被網友們不斷發掘的“支線任務”“隱藏關卡”，吸引了無數好奇游客去體驗。接連不斷的“副本”上新現象，折射出人們對于淄博的更多期待。

博山陶瓷琉璃大觀園，原本門可羅雀的市集現在人流如織。“之前一周能賣出幾個琉璃物件就不錯，現在一有新品就有很多人要。”攤主李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淄川區魯泰紡織工廠店里，游客們拿著各式各樣的棉襪、襯衣、T恤等紡織品在自己身上比畫著。“90后”滄州姑娘李文的購物籃中已放滿了襪子和襯衣。“看到抖音上說的，這里也是一個新‘副本任務，我們吃完燒烤就趕緊過來了。沒想到物美價廉，東西幾乎都按批發價賣，質量也挺好。”李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周村區，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香云紗”已成抖音網紅。裁縫周阿姨戴著老花鏡、瞇著眼睛幫顧客挑選合適的“香云紗”圖案。“現在顧客多了不少，我們淄博的‘香云紗非常漂亮，有‘花蘿‘龜裂紋‘斜紋等圖案可供大家選擇，年輕人也合適。”周阿姨示意本刊記者上前感受質感，果然觸之微涼，輕薄柔軟。

“過度”服務

“政府號召大家把燒烤先讓給外地朋友吃。”在出租車司機龔澄的回憶中，這幾個月整個人忙到“腳跟起火花”，“早上8點出車，不歇氣地干到晚上10點都不一定能收車。”龔澄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中午找了一個小巷子想停車扒口飯，剛停下就有游客問‘師傅，拉人嗎？”。王利笑著說，“咱們‘好客淄博，肯定得先把客人招待好。”王利是本地人，淄博火了后，自己幾個月都沒時間去吃燒烤了。

淄博市文化和旅游局黨組書記、局長宋愛香曾在淄博燒烤專列G9321次列車上說，齊國故都、陶琉名城、聊齋故里、工業名城、全域公園城市、青年發展友好型城市……這些不同的名片構成了淄博這座城市的“靈魂N件套”。無論是自然山水、歷史底蘊還是人文情懷，要帶給游客滿意的體驗，都離不開每個淄博人的默默努力。有網友評論：淄博就是一個老實孩子，忽然被夸，恨不得捧出家里所有的好東西招待客人。

這次回家，張檳重溫了家鄉燒烤的味道，但他說自己吃得并不暢快。原來，在吃串時，盡管人很多，老板還是不斷挨個桌前來服務，“一會過來說串再不吃就過火候了，一會倒茶水時看我們沒卷小餅，又問要不要自己做個示范。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像網絡段子說的‘海底撈式服務一樣，我理解‘過度服務的背后是老板們想要做得更好，想要每個人滿意，想要淄博一直火下去。”張檳說，“這是淄博人十分堅決的心意，誰都不愿意給淄博帶來負面影響，但怎樣的服務最好，淄博人可能還需要不斷學習。”

對于張檳所說的“海底撈式”服務，燒烤店女老板趙爽并不認為“過度”。趙爽期待暑假過后能給自己一個假期，“這個愿望或許在旁人看來有些‘凡爾賽，現在生意太忙，我也經常自己上陣做燒烤，長時間握著串翻烤的手掌已磨出一層老繭。”趙爽攤開雙手說道，“過去都是附近熟客，我們不會主動上前問詢客人需求，但現在都是外地客人，如果不講解一下怎樣如何把烤串吃好吃香的秘訣，總覺得服務不到位。”

在淄博本地，原本肉串是由店家燒制八成熟再放到爐子上，讓客人自行溫火后再食用。“現在好多客人不了解火候的掌握，常常一烤就過了火候，肉串就會變得焦硬，影響口感。你說這種情況多影響淄博燒烤的口碑，我不上去怎么行。”趙爽苦笑著說，“現在大家心里都繃著一根弦，就擔心服務不到位。保護好淄博名聲，人人有責。”

憂慮仍在

“魯C（淄博車牌的代碼，也被戲稱“擼串”縮寫）的家里，都是四面八方來的車”，正如網絡段子手所形容的，八大局便民市場門口，是個教孩子認識各地汽車牌照的好地方。

“人太多了。”李楠感慨道。10分鐘前，一家三口“艱難地從人墻中擠出”，坐在椅子上喝水休息，給今日的八大局之旅行程畫上句號。

談起體驗，李楠說“很愉悅”，價格便宜吃得滿意。至于缺點，那就是“同質化的商店有點多”。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入門不到300米的地段，單一側就已經開了3家炒鍋餅。再往市場內部深入，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炒鍋餅店，越往里越密集。一家緊挨著一家的紫米糕、牛奶棒、撈汁小海鮮等帶著“網紅”字眼的招牌取代了菜市場之前的功能。因為換得過于匆忙，有些店鋪的舊招牌沒來得及撤掉，依稀能看出原店鋪賣的是雞蛋、豆腐或是蔬菜、鮮肉。在眾多炒鍋餅店中，一些店面裝修簡陋，內部也無相關的炒制鍋具，那銷售的炒鍋餅從何而來？某店員坦言：“我們都是統一做好放到這來銷售，放心，味道絕對有保證。”

隨著人流挪動，不時會碰上來此直播的網紅播主，唱歌跳舞，引得游客側目。這些播主大部分非請自到，專為蹭淄博熱度而來。

天眼查數據顯示，淄博市現存燒烤相關企業5501家，從5月1日起至6月7日，淄博市新增燒烤相關企業118家。

從八大局東出口向北走，一些燒烤店趁著營業時間尚早正打掃衛生，一些新店鋪在安裝抽風機和排風管。在東苑社區前，幾乎所有燒烤店門上都張貼著招工啟事，穿串工、燒烤工、服務員都成了“香餑餑”。

4月29日，淄博市臨淄區新建可容納1200輛車的臨時停車場，該停車場供游客免費停車

比起“五一”前淄博文旅部門的高調推介，當下淄博開始主動降溫，立足長遠進行思考。

雖然眼下淄博的火熱沒有要涼的跡象，但趙爽等老板都有未雨綢繆的憂慮。“大規模的無門檻式擴張，客人的體驗是否還有保證？尤其是后續一些新開店鋪，等裝修完開店，天氣都快冷了，入冬以后，露天燒烤的客流量是否還能保持？”

作家汪曾祺在《人間滋味》中曾寫道：“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張檳說，自己懷念早先那個八大局便民市場，如今的八大局讓他有些陌生與疏離，“但淄博這個城市要發展，迫切需要的是一個‘菜市場還是一個‘流量熱點，答案很明顯，淄博人也都贊同這個選擇。”

串珠成鏈

第一次來淄博，雖然帶著眾多攻略，但計劃仍趕不上變化。李楠一家入住的酒店在臨淄區東泰廣場附近，網紅景點博山琉璃博物館有近70公里距離。當天早上，一家人花了近1小時40分鐘乘坐出租車才抵達景點。“淄博的旅游資源分散，每天時間只夠去一個區進行深度游，跑兩個區的話會累慘。”李楠說。

“散裝”景點，源于淄博是個組群式城市，其城市規劃與大部分城市有很大不同。

所謂“組群式城市”，一般由分散布局的幾個城區組成，各城區既相對獨立，又相互依托。從整個城市的地圖來看，城區分散且城鄉交錯。淄博下屬各區縣相距較遠，城區間以鄉村作為連接帶。

具體來看，從張店區的淄博站到臨淄區的齊文化博物館，有近35公里，駕車需行駛近1小時；從淄博站前往博山陶瓷琉璃大觀園近50公里，需超過1小時車程才能到達。

關于組群式城市的優勢和劣勢，中共淄博市委第十二屆九次全體會議上明確指出：由于城區呈組群狀態，相對分散，人口又不過于集中，基本沒有交通擁擠、住房緊缺等“大城市病”的表現，有利于城市功能的拓展、提升及全面發展。但作為組群式城市，存在著主城區首位度不高，缺乏吸引力、承載力和輻射力，且由于城市發展規劃和發展政策的“碎片化”，導致各個城區之間缺乏統籌發展和有效融合。

德安杰環球顧問集團（國內極具影響力的旅游策劃和營銷企業之一）出品的《峰景無限》一書中曾指出，淄博作為組群式城市發展旅游業有天然局限性，“城市整體規模大，城區個體規模小，景點分散，基礎設施建設戰線長，投資難以形成合力”。

近來，淄博市委、市政府在統籌市內文旅資源上動作頻頻，以期改變各區縣景點散裝的局面。如開通14條公交游專線，覆蓋潭溪山、王漁洋、紅葉柿巖等全市著名旅游景點20個，在常規公交線路正常運行的情況下，持續優化公交文旅專線8條。

在已有知名度下，如何將各區各縣的旅游資源真正“串珠成鏈”，深挖各區縣特色資源顯得尤為重要。

“我也是來了才知道，淄博的陶瓷是釣魚臺國賓館的國宴用瓷，。”李楠有些震驚地說，“相比景德鎮陶瓷之旅的花樣玩法，淄博陶瓷還需要多些創意。”他給本刊記者展示手機里的照片，那是他曾去過的景德鎮“陶溪川·CHINA坊”國際陶瓷文化產業園，令人印象深刻。

“坐到車里我就介紹，我們這是齊國故都、陶琉名城，淄博的名頭可多了。但不少人就來這吃個燒烤，逛個海岱樓就走了，這陣子風頭過后，如何讓人來‘二刷‘三刷淄博？”作為期待家鄉越來越火的老土著，的哥王利的心聲也是眾多淄博人腦海中的問號。

與此同時，比起“五一”前淄博文旅部門的高調推介，當下淄博開始主動降溫，立足長遠進行思考。

謀長遠、謀大局是政府的事情，作為燒烤店老板的趙爽眼下最在意是人手不足問題，隨著暑假的到來，下一波“流量峰谷”近在眼前。為此，她也在自己門店貼上了“急聘！待遇從優！”的告示。

偶爾，王利會懷念那些曾經不堵車的街道，以及收車后與妻子找個燒烤店，小餅一卷、青啤碰杯的閑適日子。“但現在忙碌的生活感覺活得很帶勁，我喜歡給外地人說淄博，希望有機會能坐下來和外地游客一起烤串喝酒。”王利說。

“回淄博工作，與淄博的出圈不能說沒有關系。”張檳說。他正在準備參加家鄉的公務員考試，他時常會為淄博設想一些長遠發展的議題，“淄博火了，未來城市會變成什么樣？淄博人有許多憧憬，我們打算擼起袖子大干一場。”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