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唐宋詩的分野歷來為古今學者所關注。唐代開元、元和,北宋元祐三個時期的詩歌對盛唐至北宋時期的主流詩歌范型有重要影響。詩歌自盛唐發展至北宋,其大體上呈現由重意境轉向重文字、典故,由感性轉向理性的演變趨向。宋型文化孕育自宋代的政治、社會背景,唐宋詩歌的轉型與宋型文化特質的關系值得關注。
作者:時元垚,湖北大學。
自南宋以降,唐宋詩的區分標準與優劣之爭成為后世詩人學習典范時繞不開的話題。晚清學者陳衍結合清代葉燮的中唐樞機論提出以盛唐開元、中唐元和、北宋元祐年間的詩歌來代表自唐至宋詩歌的典范形式。陳衍的“三元說”對歷代爭論不休的唐宋詩優劣之辯進行總結的同時,也點明了這三個時期可以代表近體詩演變的重要階段。近體詩自初唐“四杰”和沈、宋手中趨于成熟,到了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詩壇呈現大放異彩之勢,以李白、王維、岑參為代表的各派著名詩人的創作生涯均集中于此時,為唐詩的全盛時期;安史之亂后,唐朝藩鎮割據,由盛轉衰,但在唐憲宗元和年間唐朝迎來了短暫的中興時期,此時的詩壇崛起了韓愈、白居易、李賀等新星,此后開始走向與盛唐詩風格不同的轉型之路;直到北宋元祐年間蘇、黃等大家主導詩壇, “江西詩派”成為“宋調詩歌”的成熟典范,此場規模宏大、歷時長久的轉型才宣告圓滿結束。
一、開元、元和、元祐時期詩歌特點概述
開元年間,“以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漸趨完善,唐朝選拔出一批具有真正詩才的文人。此時唐朝強盛的國力以及開放包容的文化心態十分利于文學的發展,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孟浩然,邊塞詩人高適、岑參、王昌齡,以及天才詩人李白的主要創作生涯均集中于開元至天寶安史之亂前的數十年,因此將開元作為盛唐詩歌典范的代表時期實至名歸。此時的詩歌,大體有以下的特點:首先是題材豐富,呈現爭奇斗艷之勢。空靈俊逸的山水田園詩、蒼涼悲壯的邊關征戍詩、慷慨豪邁的摯友送別詩,具有多樣的詩歌之美;其次,無論是何種題材的詩歌,大多情感真摯、氣象軒昂,少有蕭瑟、壓抑之氣,充分體現了盛唐文人積極進取、開放包容的心態。例如以下三首題材不同的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鸛雀樓》)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第一首寫景詩在壯闊的意象中融入了強烈的生命意識(河流向東奔馳,不復西歸,暗示生命的逝去這一無可逆轉的過程),然而作者并未轉為傷春悲秋式的嗟嘆,而是以宏大的心胸來接受這一切,并為發揮出生命的價值、探索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而繼續“更上一層樓”;第二首寫到山中的芙蓉花,在無人打擾的原始山澗中從盛開到凋謝的簡單過程,凋謝的花兒并未給人蕭瑟之感,反而體現了原始、本真的生命意義;第三首乃送別題材的千古名作,詩人以開闊的心態勸慰友人“四海之內皆兄弟”,臨了只有對未來的樂觀,沒有如江淹《別賦》中“有別必怨”的悲苦。最后,盛唐詩歌善于運用意象來想象、構建詩境的同時兼具圓融和諧的聲律,鮮見人工雕飾之跡。李白詩歌集盛唐詩歌成就之大成,他的絕句,既有“白發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觀奇象,又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綠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的清麗意象,配上和諧的聲律為一體,朗朗上口,宛若天成。
元和年間,隨著韓愈、白居易等詩人以及他們所主盟的韓孟、元白詩派的登場,此時的詩壇擺脫了大歷年間的衰敗氣象,迎來了唐代又一個詩歌創作的高峰期。這一時期的詩歌相對盛唐出現了一些新的演變趨勢,以韓愈、白居易的詩歌為代表。韓、白兩派總體風格差距較大,以下列舉兩派詩歌相對接近的一些新的特點:一是語言運用漸趨通俗。白居易作詩,其評判標準中有“老嫗能解”。可見他對詩歌的要求首先是要通俗易懂。韓愈的不少詩歌由于奇特的意象群導致讀來較為晦澀,但韓詩也不避俗字。二是“以文為詩”的傾向。韓愈開“以文為詩”風氣之先,他的《南山詩》《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等名作,大量植入排比句法、運用諸如“頃刻”“哉”等散文虛詞,“在對詩歌的謀篇布局中融入文章脈絡”。白居易的《琵琶行》《長恨歌》等部分長篇敘事詩在謀篇布局上也體現出文章氣象。韓、白兩詩派相對于盛唐詩各自體現的新變還有韓愈詩歌的拗律,展示丑陋、險怪意象的傾向以及白居易詩歌重視寫實,詩歌內容重視干預社會政治的傾向的轉變,等等。與韓愈風格相類的孟郊、李賀,與白居易風格相類的元稹、張籍等詩人的詩歌也或多或少地體現出這些新的特點,足見元和所在的中唐時期所呈現出的詩歌新變并非偶然。
元祐是北宋哲宗的年號,創作活躍于此時的詩人有蘇軾、黃庭堅。蘇軾乃當時的文壇盟主,而黃庭堅是影響深遠的“江西詩派”的宗主,兩人的創作在當時都具有很高的代表性。他們的詩歌均體現了典型的“宋調”特點。關于“宋調”的特征,南宋嚴羽《滄浪詩話》中給出了定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可以理解為“宋調”的語言文字特點:注重推敲與文字的工巧;注重句法與格律;喜用典故。這些特征在黃庭堅的詩歌中均有體現:黃庭堅學識淵博,作詩講究“一字一句皆有來歷”,《登快閣》《寄黃幾復》等代表作幾乎句句用典;黃詩的部分作品喜用拗句,刻意打破正常音律的和諧與平穩,具有聲律奇峭的特點。“以議論為詩”可以理解為宋詩對理性思維的注重。蘇軾的詩歌題材廣泛,其作品相較于唐詩的上乘之作,普遍“情感色彩有所削弱”而理性色彩有所增強。例如《和子由澠池懷舊》中對往事意義的理性思索,又如其《題西林壁》與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同為詠廬山之作,相對李白“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壯麗卻不真實的想象,蘇詩看似平淡,實則是融合了人生豐富閱歷的理性感想,給人以具有現實意義的啟發。元祐時期的其他詩人,如同為江西派的陳師道,作品也有明顯的“宋調”痕跡。可以說,詩歌發展至元祐時期,宋詩已自成一格,徹底擺脫了模擬唐詩的路數,完成了唐宋詩歌轉型歷程。
二、唐宋詩歌的轉型:由“虛”到“實”
清人翁方綱對“唐宋詩”之爭曾有觀點“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石洲詩話)。關于“虛處”以及“實處”的理解,筆者認為“虛處”應指唐詩,尤其是開元、天寶年間盛唐詩所創造的意境。盛唐詩中的意境創作經驗在初、盛唐之交的張若虛手中已臻于佳境。他的《春江花月夜》中將對生命、宇宙的思索融入到如詩如畫的春江月夜景,已經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這種成熟的意境形式在后面盛唐詩人的詩歌中隨處可見。
“宋詩”的實處,筆者認為《滄浪詩話》中對“宋調”的評價就已經可以看出是指宋詩多典故、重才學。以“江西詩派”為代表的典型宋詩,若追根溯源則來源于宋初的“西昆體”。西昆體“與其說它是唐型詩的余韻,不如說它是宋型詩的開端”。西昆體詩人喜好堆砌華麗辭藻,題材范圍狹小且缺乏真情實感的流露,為歐陽修等“宋調”先驅所貶斥,“但我們也不可忽視它用典故、注重文字技巧的習慣與黃庭堅等江西詩人作品之間的承繼關系。”好用典故、注重文字技巧并非始于北宋,這一現象肇始于中晚唐時期,韓孟詩派中的孟郊,其作詩便以苦吟著稱。發展到晚唐,賈島的出現更使作詩“煉字”成為效仿的風氣;李商隱詩歌難解,原因之一便是用典以及其典故的多義性。
除了以上對宋詩之“實”的解釋,還有一種說法,即宋詩相較于唐詩更為“理性”。早在南宋學者就注意到這一區別:“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滄浪詩話》)近代學者錢鐘書也說“唐詩以豐神情韻見勝,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 (《談藝錄》)。可見此類觀點相傳已久。宋詩的理性,一方面固然與宋代興起的理學相關。不必說兩宋諸多理學家創作的理語詩、理趣詩,蘇軾的不少詩歌往往也融入了他對人生的思索,讀之富有理趣。另一方面,宋詩的理性褪去了盛唐詩歌中強烈的激情與主觀色彩,轉而為客觀、冷靜地看待自然、社會與人生的態度。相較于盛唐人的理想世界觀,宋人更為客觀冷靜,反映到詩歌中便是對社會現實的高度關注。寫實性較強的詩歌廣泛存在于北宋文人集,梅堯臣《田家語》、蘇舜欽《慶州敗》、王安石《河北民》、蘇軾《吳中田婦嘆》等皆為代表。詩歌中的寫實傳統最早可追溯至《詩經》,若論近體詩則興于杜甫。發展至中唐元和時期,隨著元白詩派提出“重寫實”的詩歌創作標準,寫實詩歌得到進一步發展,到了北宋,隨著學界對杜甫地位的普遍尊崇,“歐、梅、蘇諸公在詩歌領域進一步提倡重視生活內容的寫實主義。”可見由盛唐至北宋,詩歌寫實性增強的趨勢是連貫的。
三:宋型文化:唐宋詩歌轉型的內生動力
臺灣學者傅樂城在其文章《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中首次提出“宋型文化”這一提法并將兩者的文化特點分別概括為“兼容與開放”、“單純與收斂”。關于宋型文化的所指,“以儒學為主兼雜其他文化,其特質是封閉、內斂、理性。”但事實上,兩者的劃分界線不能簡單定為唐宋之交。自中唐韓愈大力提倡復興儒學,抨擊佛、老思想;白居易提出詩歌創作當要“補察時政、泄導人情”,這標志著內斂、理性的思想開始逐步抬頭。筆者認為,與其將其視作盛唐以后文化的轉型,不如視作宋代文化精神的先驅。不過縱觀整個唐代,這樣的聲音依然不能成為主流。因此,將中唐至五代作為唐型文化向宋型文化的過渡期,區別于代表唐型文化的盛唐時期,恐怕更符合歷史真實。
宋型文化中的各種特質,一方面來源于宋代理學的浸潤,但實際上這也與宋代的社會現實緊密相關。北宋雖結束了五代時期的分裂局面,重新建立起統一的漢民族政權,但北宋自立國之初便始終面臨外患,其國力遠不如盛唐時期;北宋黨爭激烈,統治階級對文人的思想控制措施相較唐代也更為嚴厲,因此宋代文人普遍不如唐人對待人生、世界那般樂觀與灑脫,多了幾分沉靜與顧慮。此外,由于宋代相較唐代,社會文明高速進步,人們對于物質世界的認識水平進一步提高,這本就有助于看待事物時做出更為理性的思考。例如宋代印刷業的迅速發展使得知識的獲得與傳播相較唐代更為容易,更多的學識便有助于增強宋代文人看待世界的理性以及思索精神。
總而言之,“宋型文化”作為一種文化特質濫觴于中唐,成熟于北宋,其對中唐開始的詩歌轉型所起的內在作用值得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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