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金融街的“紅色伏兵”

● 黃沂海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外灘，是銀行林立的“風水地”，是資本競逐的“冒險場”，這里有“東方華爾街”之稱。

當時國民政府的國家金融體系核心“四行二局”，其總行或總管理處均在此處。解放前夕，在這條臥虎藏龍的金融街上，為中國共產黨秘密工作的銀行家不勝枚舉。一批堅韌不拔、智勇兼備的“無名英雄”拔節而生，有的還為此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傳奇外灘，靜水流深，時刻涌動著潛滋暗長的革命激流。

▲ 黃競武被捕地——位于外灘的國民黨中央銀行。（圖片來源：上海市檔案局）

“央行稽核”謀劃黃金保衛戰

銀行家黃競武，是著名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黃炎培的孩子。“鯁直有父風，讀書能識大義”，黃競武身兼民盟、民建成員雙重身份，長期投身革命斗爭，抗戰勝利后回滬擔任中央銀行稽核專員，團結工商金融界愛國進步人士，掩護中共地下組織，卻在上海解放前夕慘遭殺害。

時局動蕩，風雨飄搖，黃競武切身感受到國民政府的腐敗無能，開始找尋新的人生指引。隨中央銀行遷回上海以后，他加入中國民主建國會，并被推舉為常務干事，領導成員開展反內戰、爭民主的斗爭。當國民黨政府磨刀霍霍鎮壓民主黨派之時，民建處境愈加困難，黃競武臨危受命，將民建活動轉入地下，協助保護和撤退一大批民主人士。終于，黃競武正式成為中共中央上海局策反工作委員會的黨外人員，中央銀行的外灘行址也變作黨的秘密活動據點。

1948年底，國民政府做好撤退準備，下達搶運黃金密令，企圖將中央銀行金庫里的“硬通貨”轉移去臺灣。1949年初，黃競武知曉此事后，義憤填膺。他組織中央銀行職工罷工抗運，齊心協力保護民族金融財產。由于黃競武與地下黨的竭力阻遏，國民政府最后一批黃金的運出并不順利，這使他成了國民黨特務的心頭之患。

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天塹，迫近申城。作為黃炎培的兒子，身處風口浪尖，又做了那么多令國民黨惱羞成怒的事情，黃競武的處境非常危險。

撤退還是堅守？上了“黑名單”的黃競武，首先考慮的是將民建組織名冊及機要資料轉送到隱秘之處，他跟同事交代：“這些文件記有全部民建成員的名單及通信地址,如果落入敵人手中，那將威脅幾百人的性命，不是絕對可靠的人是不能托付的。情況再險惡，我們也要擔負起這個責任來。”至于自己，他仍照常辦公，堅持在一線處理公務，指揮若定，迎接解放軍進城。

1949年5月12日，黃競武步入中央銀行大樓，被守候多時的保密局特務蒙上眼睛，綁架押走。這一去，他再也沒能回家。上海解放后，民建在尋找“失聯”同志時，才在監獄里發現了黃競武滿是傷痕的遺體。

▲ 左起分別為接管中國銀行的軍代表龔飲冰、冀朝鼎、灑海秋、項克方（圖片來源：上海市檔案局）

▲ 張困齋 （圖片來源：上海市檔案局）

▲ 張承宗 （圖片來源：上海市檔案局）

“和尚行長”打響抗日阻擊戰

為避人耳目，有位地下黨干部，忽而西裝革履，禮帽拐杖，喬裝成商店老板或銀行行長；忽而身披袈裟，口念佛經，改扮成虔誠的佛門居士，被中央領導人笑稱為“和尚行長”。

“和尚行長”大名龔飲冰，1923年經何叔衡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黨的“八七會議”后，他隨中共中央機關遷至上海，擔任中央主管會計，負責籌措和管理黨中央經費，同時擔任中央組織局會計科負責人。

那時，黨組織的經費緊張，好在龔飲冰勤于盤算，巧于理財，還在上海天通庵路三豐里31號參與建立了中國濟難會臨時委員會，廣辟渠道為黨募集資金。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龔飲冰負責滬寧杭地區財務工作的同時，受命和夫人王一知一起在上海建立了三個同中央直接通報的秘密電臺，其中一處即為后來英勇就義的李白烈士所負責的電臺。這些電臺一度是連接國統區與延安的重要橋梁。

電臺遭到破壞后，龔飲冰撤至重慶，經周恩來同意，決定將黨的部分經費用于銀行籌建，將銀行作為掩護黨的秘密工作的機構。龔飲冰不辱使命，建業銀行從籌備到開張，一切井然有序，業務經營頗有起色。

隨后，他再次來到黃浦江畔，在當年的遠東金融中心籌設建業銀行上海分行，為黨集聚資金，服務支持擁有中共背景的華商企業，僅兩個月便盈余1000萬元，為新形勢下黨的隱蔽戰線活動創造了物質條件。之后，龔飲冰又輾轉多地開展工作。

解放軍百萬雄師即將過江之際，龔飲冰被派至江蘇丹陽，準備接管大上海。1949年5月27日，身穿解放軍軍服的龔飲冰重新踏上外灘金融街，被任命為中國銀行總經理。昔日藏身在小小私營銀行里的“和尚行長”，神奇地變身為黨領導下的國家銀行的大當家。

“米號老板”投身電波秘密戰

那是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916號的“豐記米號”，1949年3月19日，張困齋為接應地下電臺工作，不幸被盯梢的特務抓捕入獄，黨組織的米號據點也就此暴露，此時，距離上海解放僅有2個多月。

米號老板并非張困齋的本職。出生于1914年的他，從浙江鎮海縣立中學畢業后，便跟隨兄長張承宗來到上海，進入河南路辛泰銀行謀生。正逢“五卅運動”，他在南京路親眼目睹了英國巡捕殘殺工人和學生的場景，悲憤交加，湊錢買了面包，送到老閘捕房后門，慰問被關押的愛國青年。1937年10月，張困齋對著黨旗莊嚴宣誓，成為了一名共產黨員。

那時，上海有句話叫“錢業乃百業之首”。1936年，上海成立了銀錢業同人業余聯合會（簡稱“銀聯”），該組織把群眾團體的合法活動與地下黨組織的秘密工作融合，發掘和培養了一大批新黨員和骨干分子。張困齋就是頭角崢嶸的一位。

忙于“銀聯”工作的當口，張困齋又以“豐記米號”為掩護，一邊混跡于福州路青蓮閣茶館內的糧食市場，打探上海糧食供應、消費等情況，一邊調研并參與編制《上海市工商金融業和名人錄》，這些工作為上海解放奠定了可靠的信息基礎。

“豐記米號”的位置有點特別，馬路對面就是淞滬警備司令部下屬機關和中統特務機關。張困齋在軍警特務的眼皮底下，時刻保持高度警覺，既要為中共地下黨機關的正常運行做好掩護，又擔負著秘密電臺的收發工作，任務艱巨，壓力甚大。

為更好地完成黨交給的任務，他還自學了日語和俄語，著手編譯重要資料、潛心研究收發電報的技術。

傳遞情報時，張困齋先將重要內容寫在小紙條上，將紙條揉成小紙團，混入裝著大米的“豐記米號”麻袋中，用繩子扎緊袋口，然后背著麻袋乘上電車，趕赴住在楊樹浦路的地下黨負責人張承宗、劉長勝的家里。他們將大米倒在一塊白布上，熟練地用手扒拉兩三下后，便將紙團找出。神不知鬼不覺，完成了“紅色電波”的線下接力。

誰也沒有想到，危險會突然降臨。張困齋蒙難后，在獄中遭受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但始終剛毅不屈，嚴守黨的機密，為同志們安全順利轉移贏得時間，確保地下黨里應外合配合解放軍解放上海的計劃不受絲毫影響。

5月7日夜晚，槍聲劃破浦東戚家廟的沉寂，張困齋、秦鴻鈞、李白等12名壯士被國民黨特務殘忍殺害。在百萬雄師漸行漸近的隆隆炮聲中，他們永遠沉睡在黎明到來之前。

“儒雅先生”引燃維權陣地戰

黨組織在中國銀行發展的第一位地下黨員，名叫項克方。上世紀30年代初期，項克方先后在協鑫銀號、中國銀行松江辦事處謀職，愿受長纓，參加了上海市職業界救國會領導下的抗日救亡運動和“銀聯”推動工作。

淞滬會戰爆發后，上海一度淪為“孤島”，項克方在中共上海地下黨銀業界總支委員會書記張承宗的介紹下入黨，從此，這位外表儒雅、待人謙和的銀行先生成為一顆紅色種子，在銀行界積極發展黨員，很快成立了地下黨支部。

由于時局動蕩，法幣貶值，銀行職工的收入不增反降，群情激憤，怨聲載道。項克方認為發動群眾與資方進行斗爭的時機已到，經過一番周密部署，他們采用聯名簽呈的方式，提出“物價上升，而待遇依舊”，要求增加工資，全行有40%的職工簽名請愿，迫使資方讓步，初戰告捷。

抗戰勝利后，不少滯留“孤島”的銀行老員工受冤背負“漢奸”罵名，被打入另冊。在“反歧視”“反甄別”的斗爭中，項克方廣泛發動員工，一同要求銀行方面承認抗戰期間滯留上海的銀行員工的正式身份和資歷，取消朝不保夕的“生活費”，改為發放固定薪金。他與資方進行不屈不撓、富有韌性的交鋒，贏得了主動，收獲了民心。

申城破曉前夜，中行地下黨支部建立了“員工應變互助會”，號召職工群眾竭力守護銀行財產，保存檔案資料，諸如房地產、庫存現金、業務賬簿、人員履歷表等，為人民政府接管上海做了充分的準備。

1949年5月27日，之前撤至蘇區的項克方隨解放軍重返外灘23號，聞訊趕來的銀行職工瞬時將營業大廳擠得水泄不通，與他熱烈擁抱歡慶勝利。只花了不到10天工夫，沐浴著新時代春風的中國銀行就恢復對外營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