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快跑”

● 鄭夢雨

發(fā)令槍響，羅書堅推著改裝的嬰兒車，與一萬余名跑者一同從體育場奔瀉而出。車里坐著的是他14歲的兒子小柏。1小時43分鐘后，父子二人共同完成了約21公里的跑程。

這是他們跑過的第58場馬拉松。今年是他們共同“奔跑”的第8年，一個無助的爸爸，面對生活重壓，憑借直覺奔跑。罹患腦癱的兒子小柏，坐在嬰兒車里，感受風的擁抱。

相比之下，這對父子的“人生馬拉松”要更加漫長。奔跑的人群中，身形瘦小的羅書堅雙手扶著推車，身體向前傾。某種意義上，他和這輛推車互為支撐。“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贏，而是愛。”

把風撞開

羅書堅決心起跑前，在心里醞釀了5年。他曾看過一部紀錄片，講的是一位父親帶著他腦癱的兒子參加了一千多場馬拉松、鐵人三項賽。這對父子的傳奇故事成為埋在羅書堅心里的種子，又隨著為小柏做康復訓練逐漸淡忘。直到小柏癲癇發(fā)作，羅書堅變得消沉，“我必須做些什么，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爛掉了”。

2015年，小柏的癲癇得到控制，羅書堅決定“選擇一條艱難的路”。這份“艱難”，除了對兩個人體力的考驗，還包括外界未知的評價和眼光。

5月，在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qū)羅店鎮(zhèn)的三甲山村，羅書堅開啟了訓練。每天4點半起床，5點上山晨跑，沿路跑到山腳再折返。為維持體能，他還買了騎行臺和自行車，晚上等小柏睡著后，他會再做核心訓練。最初他只能跑三四公里，跑程逐漸達到20公里。

11月1日，父子倆的“第一跑”算不上順利。杭州迷你馬拉松賽場上，天下著小雨，推著孩子的羅書堅跑起來還不適應，7公里的賽程跑了1個多小時。

雨水打在小柏的臉上，羅書堅看到，6歲的小柏在推車里呼叫、拍手，口水從上揚的嘴角流出來。他感受到，小柏享受在人群里飛快穿梭的感覺。

自此，羅書堅將跑馬拉松視為工作之余的頭等大事。查資料自學、保持規(guī)律訓練，他一心想要跑得更快更遠。從迷你馬拉松到半程馬拉松、全程馬拉松，他帶著小柏循序漸進，最好的全馬成績是3小時28分鐘。

為了更好地控制方向，他把四輪推車改裝成三輪，左手邊是抓在手上防止溜車的防滑帶，右手邊是剎車。小柏系著安全帶，坐在車里很安全。

羅書堅形容奔跑的感覺是“把風撞開”，他也在享受著跑步帶來的單純的快樂。推車前插著一面小紅旗，只要羅書堅跑起來，紅旗就會隨風起舞，小柏也會高興地拍手。

有時，愛人張艷君和女兒露露會在終點線處等著他。因為馬拉松，一家人一起去過國內(nèi)許多城市。他們一起在蘭州吃拉面，在黃河邊散步，在廈門看海，在成都看大熊貓，在泰山腳下仰望山巔……張艷君看了看盯著電視機屏幕的小柏，說道：“只要他開心，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說罷，她轉(zhuǎn)頭摸了摸羅書堅黝黑的臉。

戴頭盔的男孩

小柏的身形遠小于常人。14歲的他體重僅30多斤，仍然能坐進嬰兒車里。大多數(shù)時間，小柏很安靜，不會哭鬧。

出生后，小柏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一個月，回家后依然哭鬧不停，夫妻倆帶他到杭州檢查，被告知小柏的大腦損傷程度很深，“用錢治不好”。

羅書堅將希望寄托在康復訓練上。遵照醫(yī)囑，小柏每天要完成單膝跪立、蹲位、雙腿跪立、站立各5分鐘，彎腰拾物和下蹲30下，腹爬300下，有些動作需要3個人輔助才能完成。出生后的第818天，小柏學會了走路。

然而沒過多久，小柏走路時會突然后仰摔倒，一摔倒就笑。康復師說這是癲癇的前兆，屬于腦損傷的并發(fā)癥。

后腦勺淤青不斷，新傷疊著舊疤，羅書堅不知所措，心痛不已。他們給小柏戴上了頭盔。頭盔加上面罩，一面保護小柏的頭部，一面維護小柏的尊嚴。踮著腳用前腳掌走路的小柏踉踉蹌蹌，看上去像是一名在太空漫步的航天員。小柏被確診為“蘭諾克斯綜合征”，是兒童癲癇中最難控制的一種，需要終身照護。

治療癲癇期間，小柏又忘記了如何吃飯，智力停滯在10個月嬰幼兒的水平。羅書堅不再期待小柏能進步，不再逼他做康復訓練，“不想再折磨他了”，只期望小柏能活得開心一點。

走過一條狹長的村道，羅書堅的家就在道路盡頭。家中陳設簡單而整潔，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是小柏白天的活動空間。墻上貼著卡通墻紙，屋里放著一臺電視機、一張蹦床、一只充氣皮球和一些毛絨玩具。護欄被包上了一層海綿，也為小柏圍出了一片柔軟天地。

以奔跑的姿態(tài)

每次“出征”前，羅書堅會備好小柏的尿不濕、藥品，帶上他們的“戰(zhàn)馬”——那輛“雙十一”花了8000元從網(wǎng)上買回來的推車。

不跑馬拉松的日子里，46歲的羅書堅是金華市一個工業(yè)小鎮(zhèn)里的快遞員。10多年來，他每天早上7點出門，開著面包車去15公里外的倉庫裝貨，再去工業(yè)區(qū)送貨，每天工作12個小時。為了能多送幾件快遞，羅書堅甚至不等電梯，在樓梯間奔跑著送貨。快遞員的工作每周只休息一天，為了參加馬拉松賽，羅書堅常跟同事調(diào)班。

有一次，他帶小柏參加比賽，距離終點還有最后5公里時，車爆胎了，他慢慢推著車和小柏走完了全程。照顧一位生理有缺陷的孩子，和跑完一場馬拉松，都需要強大的意志。

他注意到，每次跑步結束回到家，小柏的心情和狀態(tài)都會變好，見到人會笑。與此同時，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也變得更好，這樣就能帶小柏跑更多場馬拉松。羅書堅也熱愛跑步，因為運動很公平，揮灑過的汗水都轉(zhuǎn)化成了力量。

在羅書堅家屋頂?shù)拈w樓，房梁上掛滿了他們參賽的號碼牌——那是父子二人共同贏得的勛章。2022年建德馬拉松，組委會特意給羅書堅父子印制了專屬號碼牌“B0017”，諧音“一起”，用以獎賞一位父親的愛與堅持。

在女兒露露上學的羅店鎮(zhèn)中心小學，有一棵羅漢松和一座心形石碑，碑上刻著“為愛奔跑”4個字，旁邊印著小柏父子的兩個腳印。

在當?shù)兀_書堅每年都會多次組織腦癱患兒家庭參加公益跑、游園會，原本寡言的他，逐漸成為大家的主心骨。羅書堅發(fā)現(xiàn)，這些有相似問題的孩子聚在一起時，依靠肢體語言和眼神就能相處融洽，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他們可以和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

羅書堅從來沒有獨自參加過比賽。他仍然記得自己推著小柏第一次參加比賽時的樣子。小柏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還不時揮舞著小手臂。當他們終于抵達終點，羅書堅用力親吻了小柏。那是父子倆共同完成的一項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