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還有例外

黎荔

有個成語叫“無一例外”，它指都是這樣，沒有其他特殊。

我不喜歡這個詞。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總有什么在一般的規律、規定之外。人類本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所組成，這千姿百態生活著的無數人——奔跑的，站著的，匍匐的，掙扎的，消失的……怎么可能粗暴地歸類于某種標簽、某種狀態？怎么可能沒有例外？

真正的愛，其實就是例外，是在盲目的生活機遇面前，在種種的個體差異之中，穿越滾滾人流，只選擇了對自己而言獨一無二的人。

《小王子》中，小王子孤身一人在宇宙星河當中穿梭，去過不同的星球，見過不同的人，后來又來到了地球。某一天，小王子走進一片玫瑰園，他崩潰地發現，這里居然有5000朵玫瑰。原來，他的母星 B612行星上，那朵和他遺憾分開的玫瑰，并不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花。但小王子最終認識到，那朵玫瑰仍然是特別的，因為那朵玫瑰花，他澆灌過，給它罩過花罩，用屏風保護過它，還傾聽過它的怨艾……一句話，他馴服了它，它也馴服了他。它是他獨一無二的玫瑰！

這應該就是我們每個人所期望的最美好的愛情吧？遇見一個人，雖然他在茫茫人海當中并不起眼，甚至可能是萬千普通人中最平平無奇的那一個，但當你們相愛之后，他在你眼中就成了最特殊的存在，因為這世界上像他一樣的人僅此一個，你再不可能遇見第二個了。當愛人被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來對待，別人不可以的，你都可以，別人不擁有的，都讓你擁有，這就是偏愛最讓人心動的地方。愛因有差別而厚重，因為差別讓人能察覺到分量輕重。

《紅樓夢》第九十一回“布疑陣寶玉妄談禪”一節中，老太太、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對寶玉的婚姻已經統一了看法，即薛寶釵為最佳人選，并正式地說與薛姨媽。寶玉和黛玉似乎感覺出氣氛的異樣，陷入迷茫。為相互測試對方的心境，他們隱晦表達心聲。寶玉用“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來回答黛玉的發問。弱水有三千里那么長，水量雖然豐沛，但只舀取其中一瓢來喝。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勝過一整座玫瑰園；茫茫弱水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一瓢飲足矣。

我很喜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一名句，如果硬要雞蛋里挑骨頭的話，此話也有不完美之處：它視全天下之水為同等品質，一樣清澈，一樣甜。這違背了人們對水資源的認知。一江之水與另一江之水不同，江頭的水與江尾的水不同，清明的水與立秋的水也不同。弱水三千，煙波浩瀚，飲下這一瓢，是飲者選擇的結果。這是人與水在時空的某一點的恰好相遇，可遇不可求。因而，這一瓢飲是例外，無可替代。

我之所以不喜歡“無一例外”，因為無一例外，是個別身份的喪失。事實上，很多人追求例外的精神不太強，少有人能跳出大環境的桎梏。在新舊交替、張力十足的歷史時期，在那些充滿包容性和實驗性的文化空間里，才會有更具“個人性”的例外存在。那些被留存的“例外”，可以不隨波逐流，而是稍微邁出一兩步，即使被社會視為怪人，也不妨礙他們投身于創造性的工作和生活。作為人類前沿知識的探索者和生產者，不就是應該尋求例外、不斷創造嗎？

而現實中，一些知識分子被“還原”為工匠，不是“養家糊口者”，就是“勞動致富者”。還有一些人，既坐擁紅利又為自己的“世事洞明”而沾沾自喜。他們以高智商自居，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精致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

不過，我相信，總還有例外。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總還有那些獨立地觀察、思考的人，他們一個個忠誠老實、堅持不懈地走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例外，吃虧，混不開，這樣的憨人，不是沒有，只是少。他們有著最稀有的心靈、最敏感的神經，將一己的思緒越過社會的拘束，在充滿偶然性的某個時刻，才有可能寫下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千古詩篇。這樣的詩，正是例外的詩。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意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導論新編》《視覺素養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的智慧》《道德經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