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帥
長期以來,企業環境犯罪問題一直是司法實踐的薄弱環節,主要由于單位犯罪中相應責任難以區分,單位與員工個人嚴格責任未有明確的劃分依據,同時由于大多數環境污染類案件經過民事賠償和行政處罰后便得到解決,無須刑法的介入,這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導致有關環境污染類刑法條文淪為象征性立法的產物,也導致越來越多的企業將民事賠償和接受行政處罰作為污染環境的“成本”,以污染環境換取企業的經濟發展。
如何將企業合規制度運用到環境犯罪領域是解決企業環境犯罪的重點。企業合規制度背后所承載的預防性司法理念無論是對現有價值理論或是程序性制裁理論都是重大革新和突破,而這一制度對預防企業環境犯罪,挽救被追訴企業乃至于構建整個企業合規文化理念都具有重大意義。我國全面的企業合規改革制度已于2022年4月2日在各地檢察系統開展,雖然之前已有為期兩年的試點經驗,但環境專項合規仍是合規制度建設中很重要的方面,尤其是專項的環境刑事合規制度面臨實踐不足、理念匱乏、資源短缺等一系列問題。與其他單位犯罪相比,環境犯罪具有專業性強、行刑證據轉化適用、證據采樣收集運輸規定特殊、多學科交叉等明顯特性。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對解決現有環境犯罪具有特殊功效,因此,探索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的路徑建構應當成為學界研究環境治理問題的重點。
一、我國環境犯罪治理的發展現狀與實踐困境
(一)環境犯罪治理的發展現狀
1.案件來源主要依托行政機關。我國當前環境犯罪類案件的主要來源是依托環保部門等行政機關的案件移送。事實上,大多數舉報人在向環保部門提供相關線索時并未意識到其實這類行為已觸犯到刑法,而只是簡單認為該行為可能屬于行政部門管理的范疇。這就導致偵查機關從一開始就陷入較為被動的局面,而不得不采取“依賴性偵查”模式。所謂“依賴性偵查”模式是指在環境犯罪類案件中偵查機關并不占據偵查行為的主導地位,案件一手數據和資料由環保部門掌握。
依賴性偵查的優勢在于環保部門對環境類案件具有很強的專業性,在對問題識別和性質判斷上可以實現更為專業的調查,同時行政機關的前期調查從實際效果來看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公安機關偵查力量不足的問題;另外,由于環保部門在調查方面雖具有本部門的專業性,但在取證合法性等方面存在專業知識不足的情況,這很可能導致案件在移送至公安機關后,由于取證不足、取證不規范等問題公安機關需要重新偵查,而此時的取證環境會更為困難。在實際環境中,由于環保部門隸屬于行政部門,在面對部分環境污染類案件時,出于政治因素和經濟發展的綜合考量,對部分案件會選擇性不移送,導致本應受到追訴的案件卻沒有追訴。
2.環境犯罪呈現多元化、專業化。我國現階段的環境犯罪已不止局限于污染類犯罪,還包括非法采礦、生物防治、水源治理等一系列犯罪,環境犯罪呈現多元化、專業化趨勢,案件數量在相當長時間內持續增長,這給偵查和起訴都帶來了現實困難。一方面多元化的犯罪需要投入大量司法資源進行甄別和判斷,另一方面專業化的犯罪導致傳統的偵檢部門無法合適起訴,因此需要行政部門和專業的社會組織如全國性或地方性公益環保組織加以配合。
當下環境犯罪治理范式選擇的關鍵因素之一就是人類認知能力的假設,針對傳統的私權維護和救濟,由于侵害私權的行為大多處于人類認知能力范圍內,又經過法律實踐的理性總結,人們通過一般私益訴訟即可維護自己的權益。但是,隨著環境違法行為呈現出很強的專業性,且越來越多元發展,尤其在水體污染、大氣污染領域一般人很難具有辨別環境風險損害嚴重性的能力,對環境損害的數量和程度都很難做出精準識別,甚至專家學者都不能對一些新興環境污染風險做出科學評判,如核輻射的后果、基因突變的影響、重金屬超標的危害等。所以,針對這種專業性較強的環境風險,單純運用傳統私益訴訟模式進行治理很難取得良好的效果,因此需要轉變既有司法理念,大膽運用預防性司法模式,借助公權力的必然介入,發揮信息公開、多元參與、協商溝通、合作共治的機制,建構全新環境治理制度。
(二)環境犯罪治理的實踐困境
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的大力推進,環境犯罪治理的重要價值越來越被人們重視,基于我國環境治理實踐譜系系統的分類和梳理總結,確有必要對我國環境犯罪治理模式進行總體性反思,總的來說,對環境犯罪而言,我國目前的刑事治理體系還存在追訴難和刑事治理效果不佳這兩大突出問題。
1.單位犯罪整體追訴難。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公司污染環境”—“刑事案件”—“判決書”—“基層法院”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可以得到2011~2020年公司污染環境數據,分別為0、0、0、12、14、17、17、33、38、39;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污染環境罪”—“刑事案件”—“判決書”—“基層法院”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可以得到2011~2020年全社會環境污染數據,分別為0、1、35、876、1302、1550、1881、1972、2332、1746。兩者數據之差便是環境污染罪自然人犯罪的數據。
根據統計數據來看,大量自然人環境犯罪與極少數企業環境犯罪形成巨大反差,相較于自然人犯罪,單位犯罪的數量幾乎可以不用統計在內,這種司法現狀不僅不符合一般人對環境污染發生機理的正常理解,同樣不符合工業社會主要由企業生產帶來環境污染這一不可爭辯的事實。這一情況說明企業污染環境的現實狀況是客觀存在的,而由于各種因素的作用,這類案件并未進入司法追訴環節,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國單位環境犯罪普遍存在追訴難的現實問題。
2.部門法銜接程度不夠。環境污染類犯罪是橫跨三大實體法的一類犯罪,在界定上很難區分其究竟屬于何種部門法規制范疇,這就導致適用法律產生困難。對于這類犯罪的預防和打擊應當有效統籌民法、行政法、刑法的相互配合,但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各部門法間銜接及配合程度不夠,在啟動程序和案件處理過程中存在信息溝通不及時等問題,因此略顯配合不足。
一般而言,刑法作為其他部門法的保障法,在效力和懲處力度上應當更為嚴格。因此需要注意的是,刑事環境犯罪是民事環境違法和行政環境處罰的后續認定,而民法和行政法則是作為刑法的前置法,這一法秩序一體化的事實在實踐中卻得不到重視和考量。“對法秩序而言,理性衡量以及彼此一致的利益自身足以成為一個理由,讓法秩序相應地分配自由,禁止違反彼此一致利益的行為并動用刑罰來確保分配好的自由。”。倘若污染環境類犯罪所保護的法益在前置部門法中得不到足夠重視,那么在刑事處罰中自然會遮蔽這一法益的確定,法治體系的建構不僅需要各部門法獨立高效運轉,更需要打通部門法之間的隔閡,綜合運用法秩序一體思維,深刻理解環境污染類犯罪的保護法益。
二、企業合規制度在環境犯罪治理中的引入與啟示作用
基于環境犯罪發展困境的根本性把握,目前需要的不是那些“猛藥”治理,而需要從整個社會的和諧發展把握,探求一種較為溫和的預防性治理,同時發揮企業自身、行政機關、國家司法的協同治理作用,以和合理念為指引進行企業環境犯罪治理的思考和制度建構。根據這一思路,本文認為,近幾年起源于我國金融業、盛行于民營企業保護,成為社會治理重要手段的企業合規制度,對于企業環境犯罪治理無疑是一個極佳視角,一方面其背后的預防性司法理念可以為諸多法定犯提供治理新出路,另一方面也不致為保護環境而犧牲經濟,可以提供一種平衡發展的理論和制度。
(一)企業合規在環境犯罪案件治理中的適用
1.企業合規在環境案件中的初步適用。隨著近年環保領域頻繁的立法與修法,企業面臨的環保壓力與日俱增,環境合規日漸受到企業重視。作為全面合規的一個專業分支,環境合規的內容包括但不限于環境合規體系建立、建設項目環保立項、污染防治設施的投入及持續有效運行、廢水處理及水環境質量、大氣排放物及大氣環境質量、噪音排放及噪音污染、固體廢物污染環境、危險化學品管控、土壤污染治理和修復、環境突發事件應急與環境爭議解決、企業員工環保合規培訓、清潔生產、節能減排及環境權益、供應鏈、環保稅、環境信息公開等方面。環境合規對企業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主管機構的監管要求,例如生態環境部門和證監會等,而且還在于環境不合規可能導致極為嚴重的后果,甚至關系到企業的存亡。
在最高人民法院于2020年1月14日公布的某生態 環境損害賠償案的指導案例中,某公司多次將數以噸級的危險廢物委托給無資質的個人進行處理,危險廢物最終被傾倒于長江等河流,不僅使飲用水源被迫中斷數小時,更造成了嚴重的環境污染的后果,最終該公司被判決承擔賠償環境修復費用等數千萬元。將危險廢物委托無資質主體進行處置、擅自傾倒危險廢物均是違反環保法律法規的嚴重行為,造成的環保合規風險不言而喻。
2.企業合規在環境犯罪的創新適用。企業合規作為一種新興的訴訟制度,有關環境犯罪的典型案例并不豐富,現階段討論的更多是一種理念設計和制度構想,這或許可以歸因為前兩期試點是在沿海范圍展開,相比于環境犯罪,經濟犯罪更是沿海地區企業更需解決當地問題。但這并不說明該制度與環境犯罪不相匹配,恰恰反映出此研究領域的薄弱和緊缺。對于企業合規與環境犯罪的引入適用而言,企業合規制度可以為環境犯罪提供進一步發展的路徑,在法理上創新吸收適用,從而可以在合法層面討論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的建構問題。
需要注意的是,環境犯罪不單單是一個法律問題,其背后涉及的政治、社會、經濟因素,在上文都有所提及,如果不考慮這些因素的現實影響,而是機械適用法律手段去進行規制,結果可能會大打折扣。因此我們需要根據環境犯罪的核心要素與企業合規制度進行創新融合適用。企業合規本質仍是訴訟制度的一種,它必須遵守相應法律原則和法律規則的規范約束,在實際運行中,無論是司法機關、行政機關或者企業自身都不能突破法律規則的范疇,更不能超越法律權限創設文件。可以說,法治理念貫穿整個企業合規制度和環境犯罪全過程,本文所討論的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更是以生態文明建設為目標,以法律為行事準則,兼顧多元主體視角,多層次法治手段的社會治理機制。
企業環境刑事合規所涉及的根本還是法律問題,合規最基礎的要求是符合法律法規,使得企業自身規范經營得以預防犯罪風險。企業內部合規要求建立完備有效的合規體系,外部要求司法機關對已建立合規體系或有意建立合規體系的涉案企業進行從寬處理。因此我們需要將企業合規的視角進一步聚焦于企業環境犯罪,建立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明確該制度的功能定位、理念設計、制度架構等一系列問題,更好解決現存環境犯罪難題。
(二)合規制度對解決環境犯罪問題的功能和作用
1.合規視角下對環境犯罪的再認識。我國當前司法理念已由傳統的對抗式走向協商式,被告人和被害人由對立關系轉為和解為主,檢察機關逐漸居于幕后。然而對于環境犯罪而言,由于該類犯罪沒有特定受害者,或者說受害者難以確定,這就導致協商性司法難以運用,難以達成刑事和解的效果,如果以企業合規背后的預防性司法視角去審視環境犯罪,或許可以提供一種全新思路。
一方面,企業合規本質是一種治理手段,它既包括企業內部治理也包括公權力的適度介入,且在很多國家已有法律明確規定為公司治理的核心要求。公司環境犯罪治理問題是一個外沿極為寬泛的命題,既包括管理問題,又包括經營問題,既包括業務方面,也包括合規方面。一般而言,企業建立有效的合規體系往往會涉及到企業內部的人、財、物重大調整,是屬于內部治理架構的重大變革,而完善后的企業合規體系既是企業內部重要的風險防控機制,也是公司承擔環境保護責任的重要表現形式,更是公司意志的表現,是涉案企業獲取司法機關寬緩處理的重要憑證。另一方面,企業建立合規不是“過家家”,更不是騙取司法機關寬緩處理的法律規避手段,而是一種多主體參與的治理模式,是在完善公司組織架構的同時實現企業的社會責任。刑事化的企業合規使得公司這一社會主體參與到社會治理中來,公司不僅需要承擔經濟發展的義務,更需要履行其超越企業自我治理的社會責任,這對于我國企業今后發展的規范化、法治化、現代化都具有重要意義。
可見,生態文明建設不僅是國家的責任和義務,在企業合規視角下,更是多主體參與的必然要求。當然,司法機關不能以企業建立合規制度為由推卸自身應有責任,而是充分發揮其引導作用,促進企業自身樹立綠色發展理念,從國家層面去理解經濟發展和綠色發展的平衡關系,使得全社會在更高角度去理解和樹立“和合”(《周禮·地官·序官》)發展的傳統理念。
2.合規視角下環境犯罪治理的制度設計。首先,在立法上,圍繞企業合規制度進行相應修改和完善。如前文所述,該制度如需切實發揮作用就需要有相應法律規范確認其合法效力,并給出相應激勵措施。一方面,在刑法、刑事訴訟法和相關行政法規、規章中加入企業建立合規制度的激勵制度,在量刑、追訴和行政處罰上給予相應優惠。在立法層面上并不需要對環境刑事合規進行細化,但可以考慮出臺相應的環境犯罪合規司法解釋,或者由兩高會同生態環境有關部委出臺環境專項合規的指導意見,在效力層面解決其合法性不足的問題;另一方面在環境保護法等專門法律中專章規定,對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予以細化。
其次,隨著企業合規制度試點的全面鋪開,在環保大省如青海、甘肅、寧夏等省份因地制宜,探索符合本地實際情況的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制度。各司法機關可以利用三江源法庭等當地現有機構,發揮主觀能動作用,在司法實踐層面積極運用既有的環保司法治理經驗優勢,以期在第三輪試點工作中探求多元化環保案例,豐富環境合規典型案例,進而在全國范圍推廣企業環境刑事合規的成功經驗。
三、結語
企業環境刑事合規是治理公司環境犯罪的重要方式,也是企業合規專項計劃的實際運用,在全面建設生態文明的當今社會有著不可替代的現實需要。企業合規作為我國司法改革的又一重大嘗試,應當積極發揮其功能作用,大膽探索其在不同領域的司法適用,此次所討論的企業環境刑事合規就是企業合規制度和環境犯罪的創新融合。[本文系:青海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問題實證研究”(04M2022100)。]
(作者單位:青海民族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