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成魚（上）

陳偉

巨浪升起來了，淹沒了一層又一層的世界，人們如魚一樣地在海浪中游向新生。當規律的機械聲與許久的黑暗過后，人類得以再次踏上這片恢復生機的大地，他們適應了呼吸，學會了站立，從被海所阻隔的世界中游了出來。而在這一切的背后，是一個接著一個“破繭成魚”的往事……

我只能講述我自己的那一段。

下口鎮

我是放暑假時回到下口鎮的，這里東面是海，西面是城，一邊是自由，一邊是現實。我在下口鎮出生、長大，隨后又離開，只有想當一條自由的魚時，才會回家。

回來的那天，漁船被拴在木樁上，太陽還是穩穩地停在海天一線上，電視上還是放著“科學家證實人類從魚演化而來”的新聞報道，唯獨魚不見了。它們又去了哪里？我的記憶像一張未顯影的照片，只能窺見一圈熟悉的輪廓。

我用了一下午將下口鎮逛了一遍，感覺一切都如同收藏在玻璃罩中的古董一樣，與我印象中的相差不大，卻缺少了最為重要的東西——那股鮮活的海魚腥氣。沒有人的地方便沒有人煙，而魚消失了，它們的氣味也四散殆盡。我在夜晚將至時站立在沙灘上，不由得張開雙臂，一種奇怪的沖動涌上心頭，我想讓海浪將我吞噬，那同時也是接納。

“我是一條魚嗎？”我問前方平靜的海面。

你不是。潮水慵懶地倚靠著沙灘。

上岸的魚

下口鎮沒下過雨，李廣魚出現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雨。

那天，漁船被拴在木樁上，太陽穩穩地停在海天一線上，我看著電視上放著的“科學家證實人類從魚演化而來”的新聞報道，突然天就陰了下去，雨點像扎進深海的魚一樣打在地面上。

“沙灘上有個外地人！”

鎮上的人都跑到沙灘上，那里有一個渾身赤裸的中年男子，他昏了過去，沒有任何行李，像憑空出現的一樣。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是從海里來的。

他醒來后，說自己叫李廣魚，從另一個濱海小鎮而來，在海面上打漁，結果遇上大風浪，船翻了，就這樣。比李廣魚歲數大的喊他的名字，比他歲數小的一律叫他李叔。鎮上的人決定先救濟李叔一下，幫他在海邊找了條小號的漁船，船已經沒有出航的能力了，李叔就暫住在那里。

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李叔不是一般人，他將自己的苦難敘述如家常一樣。在下口鎮，漁民的漁船便是一個家庭的一切，但在李叔口中則是輕描淡寫，難不成他在說謊？可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掩蓋事實？我看得出他不想回他自己的鎮上，他想留下。第一眼看見李廣魚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時，我就感覺他不屬于這里?！斑@里”不只是下口鎮，而是整個世界。

李廣魚沒有閑下來，他白天去鎮子上打零工，晚上就在那條船里敲敲打打。好奇心驅使我靠近他，但異樣的感覺又讓我始終與他保持距離。我曾在一天上午在那條船有裂紋的門前向里窺探，漆黑一片的船艙中，只有墻壁上的長條狀物體輪廓清晰——那是一條大魚，準確來說，是像魚一樣的裝置。

這詭異極了，下口鎮的魚消失了，而李廣魚卻有一條大魚。即使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我也要把真相弄清，親自找李廣魚弄清。

但李廣魚先找上了我。

“我們沒時間了，你必須前往下一層世界，在一星期之內！”

多層意識世界理論和魚

李廣魚講第一遍的時候，我就聽懂了，我早就覺得這個世界不對勁！

“聽著，在我們的頭頂……”李廣魚指了指天空，“有將近兩萬層。但在我們這層世界的下面還有多少層，是個未知數。我是從上一層來的，所以你會感到我身上給人異樣的感覺。確實，我不屬于這個世界?！?/p>

“你怎么知道我懷疑過你？”

“因為我們是同類。在每一層， 隨著時間的遷移，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待覺醒意識體，對自己所處的世界產生懷疑。而且，我在漁船上裝了探頭，你不止一次偷看過我的裝置?！?/p>

“所以，多層世界的本質是什么？那個裝置又是什么？”

“所有隸屬于多層世界的空間都是由一個巨大的容器構成的，你可以將它理解為電腦上的硬盤，而所有人的意識都存儲在里面。至于我們的肉體去了哪里，它們已經無法在真正的世界中生存了，外部世界遭遇了毀滅一切的災難，而人類只能舍棄肉體，將意識上傳到多層意識世界中。而現在，也許經過了幾千年、幾萬年，按照當年設定的時間，最后一個上傳意識的人，也就是最上層世界的某個人的意識體會蘇醒，因為地球重新開始生態循環的時間到了，而人類的意識必須被喚醒——我們要再次回到肉體中?！?/p>

李廣魚從沙灘上站了起來，他雙手比畫著：“在真實世界中，有許多的克隆工廠，一旦地球的生機恢復，工廠就會全自動運轉，制造出一副副人類軀體，只需要‘開閘放水，將意識體注入其中，就大功告成了?！?/p>

“那第一個蘇醒的人呢？就是你嗎？”

“當然不是，在多層意識世界中有3條鐵律，是為了防止有人提前在錯誤的時間點上覺醒而設立的。其一，每一層世界有特定的時間線。我們可以做個小實驗，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我一時語塞，在記憶中瘋狂翻找自己的名字，但一無所獲，我的回憶中只有那個永遠不變的畫面：木樁上拴著漁船，太陽停在海天一線上。

“為了讓每個人都遵循特定時間線的走向，意識世界抹去了人的大部分個性，首先便是名字，沒有了名字，人就只能被自己記住。其二，每一層世界有固定的意識體，一個意識體的消失要由另一個意識體填補空缺。第一個蘇醒的人在前往下一層后違背了這條鐵律，所以他被困住了。

本來是防止因意識體跨界而引發混亂的措施，現在卻成了解放意識的最大絆腳石。”

說著，李廣魚拿出一支溫度計，“監管系統會定期掃描每一層世界，而通過溫度的變化，可以在被發現之前前往下一層世界，這一層意識世界的檢測將在7 天之后，所以時間緊迫。其三，每一層世界的海是世界間連接的通道，‘魚則是穿越通道的唯一形式?！?/p>

李廣魚一本正經地看著我，有某一個瞬間，我聞到了一絲久違的魚腥味兒，同時還聽到李廣魚說的這句話：“‘魚是不存在的，意識的世界在設計之初便沒有寫入任何一種魚類，除非——”

在聞到魚腥味的時候，我便有了答案，眼前出現的是那個不知循環了多少遍的新聞：科學家證實人類是從魚演化而來的。

新聞在大街小巷播放著，無休無止。原來，這就是解題的鑰匙。

“除非我變成魚，然后向下游到下一層去？這是不可能的。”

“我做的裝置可以支撐你向下游到很深的地方，但最主要的問題是為了騙過監管系統，你需要從意識層面變成魚，這樣你才能像我一樣游到下一層去。我會留在這里補上你的空缺，而你前往下一層，找一個接班人，直到來到最底下的 ‘ 歸零層，在那里‘開閘放水，讓多層意識世界歸零，讓人類回到新世界中?！?/p>

“以上就是你的多層意識世界理論？”

“不只是我的，是一層又一層的先驅探索出來的。他們中，有的被監管發現，被困住、被抹殺，看不到新世界的面貌；有的放棄了，在前往下一層的前一秒失去了機會，被淹沒在深海之中……所以中間有大大小小的斷層，導致一年又一年的推遲，不過——可能是一種人類特有的固執吧，像一條扭曲而又不斷前進的線，連通了一層又一層的意識世界。”

“不算是人類特有的，應該是魚類遺留給我們的吧。它們雖然單純，但是每一條魚都有一個終點，在到達終點之前，本能驅使它們一直游下去，從現實游向自由?！?/p>

李廣魚沖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沙粒，向那艘船走去。我轉身離開，突然背后傳來他的喊聲：“喂——等你到了下一層，你就是‘李廣魚了！”

海浪像魚鱗一樣光滑閃爍，海天間的弧線是那條大魚躍出水面的銀色背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