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靈 李歷松



在其眾多作品中,創作母題不盡相同,其中,“思親懷鄉”是齊白石客居京華創作的重要母題之一。如郎紹君先生指出,藝術家創作的心理機制,除了生命本能、原始記憶和自我實現的要求之外,也與相應的人生經歷聯系著。生活經歷在相當程度上規定并改變著人的心理意識結構,作為其精神表征的藝術創作也會相應變化。內在機制是多重、多層的,定居北京以后,齊白石有多重因素激發他的創作沖動,但最主要的是懷念家鄉,或曰“鄉土情結”。①
齊白石在“衰年變法”后,繪畫風格更為成熟,工寫結合的手法爐火純青,創作心境也更為自由。在他尤為擅長的草蟲、水族、蔬果、山水等題材作品中,蘊涵著其懷念家鄉、追思親人的真摯情感。繪畫不僅是他賴以謀生的方式,也是他苦練多年的技法呈現,更是他藝術思想的載體和真實心境的表達。以下將選取本次展覽中的藝術作品進行賞析,探討齊白石如何從題材選擇和創作方式上表達思親懷鄉的情感,以及家鄉風物和人情如何融入到他的創作理念中。
鄉土風物皆可入畫
齊白石在1919年定居北京后,進行了長達十年的“衰年變法”。在此過程中,他樹立了個性非常鮮明的藝術風格,如大寫意的“紅花墨葉”、工寫結合的花鳥草蟲、生動靈活的水族蝦蟹、構圖奇絕的寫意山水等。齊白石的繪畫回歸到對內心的追求,心境超然,正如其篆刻“吾所能者樂事”印文,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一筆一畫,趣味盎然。
如吳洪亮在策展過程中所表達的,對于出身農家的齊白石而言,瓜果菜蔬、花木藤蘿不只是繪畫的題材,更是他生命的根脈。光陰流轉,物是人非,回不去的戀戀故鄉和兒時快樂光景,眼前能與之關聯的不過是最為平常的瓜果花木,承載的是白石老人關于家鄉風物的情感與記憶,言說的是離鄉游子對故土故人的經久懷戀。②
圍繞這些鄉土風物題材,齊白石畫了大量蘿卜、南瓜、土筍、白菜等。他在針對同一題材的反復練習和創作中,落筆時構圖、色彩、筆法均了然于胸,故而筆法自如閑定。
瓜果題材的主題,有多種類型搭配,這些搭配不會讓畫面突兀,反而相得益彰,處處透出濃郁的生活氣息。一是同類型瓜果組合,如《南瓜圖軸》。齊白石以濃墨勾出南瓜根蒂和棱槽,再用鮮艷飽滿的橙色突出南瓜瓢囊的飽滿和新鮮。構圖以突出畫面下方籃中三個南瓜為重心,以籃子承托,三個南瓜為一組的整體,相互擁擠,富有動態,亦憨態可掬;畫面偏上方的籃子提把處,有他最為擅長的工筆草蟲,配以紅色,整個畫面平衡、靈動又充滿生機。
二是蔬果組合蘊含美好寓意,如《清白傳世圖軸》等。齊白石的藝術靈感源于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生活,瓜菜果蔬的諧音往往與美好吉祥的寓意相聯系,此類題材自然也成為齊白石所喜的創作主題。
“清白傳世”的主題作品非常多,《清白傳世圖軸》中,白菜寓意“清白”,“柿”諧音“世”,組合為“清白傳世”之意。齊白石將白菜和柿子以對角線的方式構圖,兩種果蔬的結合呈現微妙的畫面平衡感,讓寄予美好寓意的風物在畫面上也和諧相宜。這是齊白石在菜蔬題材中較為常見的溝通方式。整棵白菜以墨色為主,濃墨勾勒葉脈,淡墨勾畫根莖,菜葉濃淡結合,整體呈豐潤水靈的透感。三顆柿子也是動感十足,看似布局隨意,實則源于前半生在湘地鄉野豐富的生活經歷,對瓜果菜蔬的熟悉,以及長時間藝術探索與練習積淀的經驗。
齊白石最為人熟知的“蝦”,創作靈感也源于少年在家鄉星斗塘中戲魚弄蝦的記憶:“友人嘗謂余曰,畫蝦得似至此,從何學來?余曰,家園小池水清見底,常看蝦游,變動無窮,不獨專能似。”③又如他晚年的寫意山水等,遠處兩座藍、橘饅頭形的山,山下農家小院,竹籬人家,閑話桑麻,怡然自樂,也是齊白石對故鄉寧靜生活的追憶與懷念。
詩文書法抒發情感
若說齊白石的繪畫作品主要從題材選擇上體現他對故鄉人和物的經久懷戀,那么書法和詩文作品便是以更為直白的方式抒發內心情感。齊白石書法名聲沒有繪畫和篆刻之盛,其行書風格主要受唐代人李邕的影響。定居北京后,他在李邕書體中找到與其“衰年變法”繪畫風格相協調的題跋字體樣式,學李體也由模仿轉為融其大意,行楷逐漸變為行草,形成獨特的書風。他多以行書書寫詩文,筆畫間有沉著之氣,又有酣暢淋漓之勁。
這幅《行書詩》作品是齊白石為他人所寫的懷念母親的詩句,時年齊白石七十二歲,距離齊白石最初移居北京已近二十年,距離其父母逝世已十年。詩序中言明作詩緣由,此詩篇依德貞之囑為其所作。但從詩的內容來看,體現得更多的是白石老人對逝去親人的傷懷,也是他共情的表達。
罕見的《孤舟渡海圖》
齊白石的山水畫,多以遠游時所見山水風貌為題材,如山水條屏系列,或是遠山湖岸等景致,氣勢恢宏磅礴、構圖疏朗有致,心境寧靜開闊。
但有一類題材較罕見的畫作《孤舟渡海圖》,畫面主體為浩淼的水波,遠處有一葉孤舟載有一人,在波浪中沉浮,近景為岸渚的一片樹林。同類的齊白石作品有日本須磨所藏的《渡海孤舟圖》,和中國美術館藏《憶母圖》。
《孤舟渡海圖》創作于20世紀20年代晚期,創作背景有不同看法。一是認為道出齊白石對過湖渡海、奔波追求的厭倦感及遠游的悲涼,他避亂至京,受畫界排斥,無所依歸的落寞孤寂。④二是認為與齊白石感懷雙親逝世有關。1926年年初,齊白石回鄉探視雙親,到長沙因戰事阻隔,迫不得已返程。輾轉回京卻接到父母親相繼病危并逝世的消息,只差咫尺便能相見,竟成生死相隔,給齊白石帶來的悲痛是無限的傷感與遺憾,推斷此畫或為當時永別雙親、心境的寫照。⑤
這幅作品的畫中意象并不繁復,意境又極為深遠。近景的樹林影影綽綽,濃墨淡渲,若虛若實,寂寥蒼涼。密集的墨線繪成大片的水波,疏密之間的波紋律動與留白,營造煙波淼淼之感;一人獨乘孤舟,若隱若現,在浩渺波浪間顯得渺小,浮沉不由身,悵然若失。加上題詩的“行盡煙波家萬里,能同患難只孤舟”一句,道盡心中漂泊無定的孤獨與蒼涼。
綜上,齊白石在題材選擇上多以日常風物為主,創作方式則以返璞歸真的樸素筆觸來表達思親懷鄉的主題與情感。他以文人畫的技巧和境界,賦予日常與自然風物以人情與生命力。而“懷鄉思親”的創作母題也讓齊白石區別于同時代畫家,成就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