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龍
藝術批評能否商業化一直是比較敏感的話題。對此,業內人士在觀點上大多傾向于藝術評論應遠離商業化以維持其純粹性。然而,在20 世紀90 年代以后市場經濟成為主基調之后,藝術已經完成了與商業的結合,藝術評論似乎難以做到完全意義上的“去商業化”,畢竟藝術批評從業者同樣需要在市場經濟的邏輯中保證生存、呈現價值——這就導致藝術批評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藝術批評從業者要以此為生,但卻又不敢公然、直接進行商業化操作,使得藝術評論與商業的融合只能處于一種心照不宣的暗規則狀態。
這種尷尬狀態的根源在于,今天我們所熟知的“藝術”概念里有太多中國古代思想的基因,它其實是古代文人士大夫邏輯上建構的一個概念。在古代藝術史中,藝術家(通常是區別于工匠的畫家)的經濟基礎是體制內的畫院和宗教寺院的,其共同本質是基于權力的“供養”制度;而西方藝術史中的“藝術”概念則是從文藝復興之后就帶有鮮明的商業基因,隨后慢慢形成現代意義上的藝術市場機制,而我們今天的藝術市場制度恰恰是平移了西方藝術市場機制。因此,我們實際上一直在使用一個矛盾的概念:“藝術市場”中的“藝術”傾向于無功利的、純粹的、形而上的精神勞動,而為了確保這些特性,必須先天地賦予它一種“權力”,使藝術家和藝術品擁有與生俱來的“價值”,平民百姓并不具備對這些價值進行評判和質疑的權力;“市場”則恰恰與任何天然的權力相悖,它本質上是一種你情我愿的民主機制,在市場邏輯中,大眾擁有價值的最終判定權力。
藝術批評的為難之處也正在于此:它是西方現代藝術機制中的一個環節,卻運行在中國古代藝術機制和市場經濟體制相結合的藝術行業中,這種錯位難免使之陷入“既要權力,又要市場”的矛盾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矛盾在中國古代藝術機制和西方現代藝術市場中都不存在:在中國古代藝術機制中,畫家同時擁有藝術批評的話語權,同時藝術價值標準也是一個穩定的共識,只需區分高下,無需進行價值判斷;在西方藝術市場體系中,有專門為“學術”設置保護機制以保證藝術批評家的生存,同時批評行業有嚴格的自律和規范,藝術批評的話語權因此得到普遍認可,批評家并不需要直接參與利益輸送。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中國藝術批評家們首先面臨的是生存問題——除了那些身處官方美術館、博物館、畫院和高校、藝術研究院等體制內的批評家可以有安身立命之所,獨立于體制外的批評家不可能仰仗極低的稿費生存,而是需要越界為策展人、畫商、地產策劃人等才能獲得相對可觀的收益,而這種越界的實質,其實是專業學術能力的變現,它的內核已經偏離藝術批評,更加靠近商業宣傳。藝術批評的“暗商業化”招致了越來越多的批判,道德批判對知識分子自尊心的沖擊尤其強烈,很多曾經活躍的從業者選擇了逐漸淡出藝術批評。
顯然,這也并非我們想要的結果。無論如何,藝術批評仍然對于那些超出人們現有認知的“藝術”來說至關重要,它關乎未知事物的價值判斷。但是我們又要強調一個前提:保證生存是最大的人性道德,因此我們不能總是對藝術批評家進行道德上的指責。不妨換個角度來看:藝術批評的商業化,說明商業需要藝術批評。因此,藝術批評走向商業化是必然趨勢。只不過,“藝術批評”的概念應該進行重設,具體細分為學術意義上的“藝術批評”和商業意義上的“藝術商業評論”甚至是“藝術文案”,使學術的歸學術、市場的歸市場。實際上,任何市場都需要廣告和宣傳,藝術市場也不例外。同時,藝術市場本應該是分層的,面對專業收藏家的評論文章,必定與面對非專業讀者的文章有所區別,但從現實來看,藝術商業文案一直是缺失的,而專業性質的文章則嚴重過剩。不分具體情況,必求知名批評家動筆,皆以“學術文章”示人,對專業高度的盲目推崇恰恰阻礙了大眾對藝術的認知、接受。
我們常說,中國藝術當下最缺乏的是大眾基礎,在此邏輯上,行業需要大眾能理解的藝術家宣傳文章和藝術品廣告。實際上,歐美當代藝術營銷系統非常發達,專門為商業服務的藝術評論文章很常見,與營銷、傳媒、娛樂結合緊密并形成了成熟的學科,只不過我們在借鑒西方藝術市場制度時有選擇地忽略了這些重要的部分,在美術學院教授的“專業”課程體系中也是缺失的,這在前階段的藝術市場發展史上可以視為一種失誤。對未來而言,廣義上的“藝術評論”商業化是一種趨勢,它不能簡單視為學術的墮落,恰恰相反,它為藝術批評家的學術純粹性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重要的不是是否商業化,而是以何種方式、何種機制實現商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