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的時間，與我們所失去的

趙婷

悠揚的鐘聲喚醒了小鎮新的一天，同時也將無形的時間具象化，把人們的生活切割為按部就班的碎片。《敲鐘人》是一篇哲思性很強的小說。在《敲鐘人》中，奮斗與閑暇、時間的無形與量化、價值的追求與意義的虛無、田園牧歌式的環境與現代性的焦慮、偉大的事業與個人切身的痛苦……眾多悖反性要素不斷糾結、纏繞，形成了一盤錯綜復雜的棋局，在張力的撕扯之中，傳達出作者對于時間與意義的嚴肅思考。

《敲鐘人》并非是一篇情節導向的小說，它的情節簡潔明了，有著豐富的哲學意蘊。故事的設定是一個亦古亦今的架空時代，但可以從中清楚地捕捉到一些現代化轉型社會的影子。汝州小鎮原本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樂園，居民過著散漫而舒適的生活。新鎮長到任后，為了改變散漫的風氣，下令建造一座銅鐘，以便讓居民按照鐘聲的指令按部就班地工作。現代性是一個加速的過程，發展是現代化的核心。追求效率、規劃與發展，確實有助于推動社會的進步與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過度追求效率也導致了功績主義的滋生。人們開始近乎病態地追求進步，認為只有不斷工作并有所發展，才是幸福人生的保證。鎮長的決策便是這種思維的產物。來自更為發達地帶的鎮長，有著豐富的城鎮管理與經濟發展經驗。在他看來，小鎮原本閑散的生活方式毫無意義，是對時間和生命的浪費。鎮長簡化了生活的豐富性，將功績作為唯一值得追求的意義。其實，散步、聊天、嬉戲，乃至睡懶覺……這些看似無用的閑暇時刻才構成了生活的底色，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正是在功績主義思維的影響下，原本自然流逝的時間被加以計算與量化。對時間的量化管理，意味著被功績主義馴化的開始。每隔一個時辰響起的鐘聲都是對人們的督促：時間正在流逝，大家要爭分奪秒，積極地賦予時間“意義”。在這里，銅鐘作為一個現代性的計時工具，以將時間量化的方式，強勢地打破了“前現代”的寧靜。敲鐘人的職業也應運而生。隨著首任敲鐘人的上任，時間成了居民生活的主宰。小鎮修建銅鐘，本是方便居民掌控時間、安排事務，可最后反倒是時間掌控了人們，人們只得被鐘聲強迫著勞動、工作。鐘聲掩蓋了小鎮上原本悠閑的談話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只剩下如同生產線般定時定點的機械生活。

時間不僅是一種明確而固定的、具有單一指向的序列過程，而且是人們理解世界與自我變化的重要手段。小鎮的時間結構被銅鐘這一現代化手段改寫，由此也生成了居民不同的生存與情感體驗。上一任敲鐘人留下的“無間和尚手記”便是對這種變化的詳細記錄。敲鐘人為時間所束縛的生存與心理狀態，恰恰說明了工具理性至上的量化時間一步步蠶食人們的生存活動與心靈感官的過程。敲鐘人對自己工作的態度經歷了三個不同的階段。他的心路歷程，也是山下居民生存與精神空間的真實寫照。剛上任時，無間和尚對這份工作充滿敬意，認為敲鐘人可以幫助居民認真工作、改善生活。無間和尚兢兢業業地工作，謹遵鎮長“越是精確的時間，就越有價值”的告誡，努力培養自己對時間精確的感知力。最終，他能將自己的每一個動作、世界的每一個變動都精確地換算為時間單位。對時間的精準感知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成就感。計算在一個時辰的間隔中可以探索哪些路徑，可以處理多少雜事，可以看到怎樣的風景，已經成為敲鐘人的樂趣。他“將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用這一個時辰來衡量”，已然進入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作者將敲鐘人的生活描寫得灑脫而肆意，頗有東籬之風。他仿佛一位避世的隱士，在山上過著自由而悠然的生活，已經臻于化境。然而，倘若仔細品味，便能發現這份自得背后傳達出的，卻是一種現代性的焦慮。計算一個時辰內月亮移動的距離、山泉流動的軌跡，其實與計算一個小時完成了多少工作并無太大區別。從本質上講，這都是對時間的量化，對自我與世界的物化。

伴隨著對時間感知的日益靈敏，敲鐘人終于發覺自己陷入了時間的牢籠，周圍的一切都被“一個時辰”瓜分成了碎片。在他眼中，不論是自然界的鳥鳴、林影、溪聲、日落、云升等景觀，還是他個人閱讀、散步、思考等活動，都正在分裂成一片一片破碎的時間間隔。對時間的精準把控抹殺了他對萬物的感知能力，他的生命正在被時間量化，被限制在一個時辰之內的牢籠中。但是，無間和尚依舊不愿放棄自己的職責。在他眼中，敲鐘人的工作是偉大而有意義的，他只能夾雜在工作的偉大意義與自我的切實痛苦中兩難，并最終選擇了為這偉大的意義，犧牲個人的幸福。他自言，“我們總歸需要一些意義讓自己攀附，我們只想確定哪些意義是更為值當而已”。在無間和尚看來，他工作的意義便是提醒小鎮居民時間在流逝，要不停工作，創造更大的價值。而這個意義便是“值當”的。人需要確證自我的意義，以獲取生活的動力，但意義的價值卻是人為附加的，正如狐貍所言，“意義的對錯無非都是你們說說罷了”。其實，這不過是敲鐘人對“意義”與“功績”的簡化與混淆。看似超然世外的敲鐘人，已經受到了鎮長功績主義思維的影響。無間和尚認為“值當”的意義，不過是功績的代名詞。量化的時間結構已經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時間邊界，它不僅嵌入并影響了人的身體與自然行動，甚至對人的意識與認知產生了不可抵抗的規訓。

在與山間相遇的狐貍對弈一晚后，他終于感覺到從時間的束縛中掙脫的快感。不想，棋局中的一晚竟是外界的兩日，他誤打誤撞嘗到了罷工的愉悅。但他為這短暫的愉悅卻受到了鎮長的嚴厲批評，從此他不敢再輕易掙脫時間的束縛。經過山下居民的“魚肚傳信”，敲鐘人終于發現，自己飽受煎熬地工作，本是為了造福居民，沒想到給居民帶來的卻是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痛苦。敲鐘人長期以來所攀附的意義開始倒塌。倘若說敲鐘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但山下的居民又正在飽受其害。倘若因此否定敲鐘的意義，敲鐘人又將失去自我的價值體認。即使敲鐘人放棄職責，他也無法回到之前的時間未經量化的生活狀態。最后，他選擇在一盤又一盤棋局中，透支自己的時間，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敲鐘人明白這種量化時間的方式對小鎮居民帶來的傷害，但他無力抗爭鎮長的獨裁，只能以自毀殉道的方式結束這份痛苦。敲鐘人是偉大的，他以自我的孤獨為代價，督促著人們要把握流逝的時間，尋找生活的意義。敲鐘人也是痛苦的，他把自己異變為以時辰為單位的碎片的同時，也成了抹殺小鎮居民的悠閑與娛樂的幫兇。

《敲鐘人》對于時間與意義的思考傳達了深邃的現代性意義，但它的表現形式卻又滲透著傳統小說的韻味。現代性的主題思想與傳統的表現形式無疑增大了小說表現的張力。世外桃源、隱世僧人、狐貍精怪……這些古典元素的設置在增添小說詩性意味的同時，也加深了小說的深刻性與批判性。小說的環境越是古典清幽，小說的人物越是遺世獨立，也就越能凸顯量化時間對人們生活與精神的創傷。狐貍的出現為全文增添了幾分奇魅志怪的色彩。同六朝志怪那般，狐貍闖入了無邊和尚的生活。但是，小說中的狐貍不是吸人精氣的魅惑之妖，而是幫助凡人的精怪。它以時間為交換的籌碼，幫助人們從痛苦中解脫。它掙脫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超然于意義之外，無所依托，亦無所束縛，達到了自由而空靈的境界。狐貍代表著一種與現代性對立、原始而野性的力量。它穿梭在山野之間，提醒著人們不要囿于時間、意義、情感等身外之物的枷鎖，努力喚醒人們的本真。

小說在“我”的一陣眩暈中戛然而止，讓人意猶未盡。其實，“我”不僅僅是敲鐘人，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現實生活中的“銅鐘”“敲鐘人”“鎮長”又何嘗少見呢？量化的時間已經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入侵了現代人的生活。在一個追求速度、效率與成果的加速的社會，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有關價值的普遍危機。生活中處處都是無聲的“銅鐘”，不論是常用的“番茄鐘”“Forest”等計時軟件，還是量化、績效等考核方式，都以將時間量化的方式，對人們進行功績的規訓。人們不自覺地陷入了時間的陷阱，從管理時間，變為了被時間管理。阿多諾和霍克海姆曾指出，在現代社會，理性與合理性已經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為“工具的純粹建構”。而時間作為一種理性的、秩序的結構性力量，深深地受制于“工具理性”的作用，成為奴役人類最無形、最全面、最自然的力量。《敲鐘人》便是對這一命題的文學性的表達。

與當下的校園寫作相比，《敲鐘人》是一篇極具哲思性的創作。在《敲鐘人》中，沒有復雜波折的情節，沒有煩瑣無味的說理，有的是輕盈空靈的文學筆觸和對現代生活審慎的反思。邱國強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與深刻的表現力，他將復雜的時間哲學與現代性反思融于簡潔的行文中，以寓言化的方式表現出現代社會的生活異變，建構起了屬于詩性而有哲學意味的一片文學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