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對陳毅詩稿的編輯加工

以前談到版本，往往會想到古籍。的確，中國古代的文獻，由于傳抄、刻印年代和傳播主體的不同，導致了不同版本的出現；加之戰亂頻仍，社會動蕩不安，“書缺簡脫，禮壞樂崩”成為常態，許多文獻都出現了散失甚至消亡。比較這些版本的異同，糾正一些版本的錯訛，鉤沉散佚的篇目，整理出最為完善的版本就成了專門的學問，如版本學、校勘學、輯佚學等。相對于古代，中國現代文學由于其存續時間較短，有關版本、校勘、輯佚方面的問題還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人們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大多集中于表現主題、藝術特征、創作風格、敘事方法、思想內涵等方面。實際上，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現代文學版本問題就已經顯露出來了，出現了手稿本、初刊本、初版本、修訂本、再版本等的區別。這些版本之間不僅表現為字句的修改，更多的是內容的增刪。之所以造成這些現象，有的是出于作者的“悔其少作”，不得不痛下決心進行刪改，有的則是由于時代變遷，迫于某種壓力而不得不委曲求全，還有的是整理者為了使原作更為完善，而進行了編輯加工。總之，中國現代文學版本研究絕不是瑣碎不堪的饾饤之學，而是關乎對作家作品的全方位考察和探究。因為，文本的問題不解決，很多研究都是無的放矢，隔靴搔癢。盡管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不長，但由于時代的風云變幻，使其在傳播過程中遇到過許許多多的波折，既有黑云壓頂之日，也有撥云見日之時。因此，中國現代文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媒介形態下往往會表現為不同的方式，甚至會產生不同的傳播效果。

——劉運峰（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代出版研究中心主任）

1955年5月，郭沫若在《贈陳毅同志》的詩中寫道：“一柱天南百戰身，將軍本色是詩人。”在開國將帥中，陳毅元帥的詩詞數量最多。

陳毅對于詩詞創作情有獨鐘，而且創作態度極為嚴肅，據其長子陳昊蘇回憶，1962年，陳毅在一次談話中講過自己創作的艱苦：

一首詩寫成之后，常常不滿意，不斷地進行修改；發表了又感到追悔，還要改，沒有定稿。當人們勸他出版自己的詩集時，他總是以沒有改好為理由，婉言謝絕。

陳毅晚年，曾多次表示要對自己的詩稿進行整理和改定。1971年深秋，病重的陳毅托付妻子張茜對自己的全部詩詞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個方面進行加工修改，然后按照寫作時間的順序分段編選成集。不幸的是，陳毅去世僅僅70天之后，張茜就被確診為肺癌做了手術。為了完成陳毅的遺愿，張茜忍受病痛的折磨，對陳毅的詩稿進行了編輯和整理，并在趙樸初的幫助下完成了《陳毅詩詞選集》（以下簡稱“排印本”）。1974年3月20日，張茜病逝，年僅52歲，未能看到排印本的出版。

排印本最初以《陳毅詩稿》的名義內部印行，1977年4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各詩題之下均加注了寫作時間。

1979年6月，應廣大讀者的要求，文物出版社出版了《陳毅詩稿》的手稿本（以下簡稱“手稿本”），兩相對照，可以看出兩者的承接性，也可以看出排印本和手稿本的明顯差異。今以“紅軍時期”詩稿為例。

《突圍口占》，手稿本為“大軍突敵圍，關山渡若飛，今朝何處去，昨夢猶未歸。”排印本改題為《紅四軍軍次葛坳突圍赴東固口占》，內容增加四首，第一首將“昨夢猶未歸”修改為“昨夜夢未歸”。

《反攻連下長汀》，手稿本為：“閩贛路千里，春華笑吐紅，孤軍氣猶壯，一鼓下汀龍。”排印本改題為《反攻下汀州龍巖》，第三句改為“鐵軍真是鐵”。

《宜黃樂安道中聞捷》，手稿本為：

羊腸鳥道嘆路迷，千崖萬壑人野宿，

夜半松濤驅睡魔，長天皓月照須眉，

人民兒子慣征戰，到處腐朽化神奇。

排印本改題為《樂安宜黃道中聞捷》，并加小序：

一九三三年三月，軍行樂安、宜黃道中，聞黃陂大捷，敵之第四次“圍剿”被粉碎矣，喜賦。

此詩改動甚大，為：

千崖萬壑供野宿，羊腸鳥道笑津迷。

半夜松濤動山岳，中天月色照須眉。

工農兒子慣征戰，四破鐵圍奇中奇。

《哭阮賀》，手稿本為：

最近同志中，阮賢足稱，

阮譽推嶺表，賀名播幽燕，

審計嘔心血，主政見威嚴，

哀哉同突圍，獨我得生全。

排印本改題為《哭阮嘯仙、賀昌同志》，前兩句改為“環顧同志中，阮賀足稱賢”，第三句“推”改為“傳”。

《野營》，手稿本為：

惡風暴雨住無家，

野營流轉寄征車，

冷食無煙銷永晝，

捫虱禁語對山花。

常因新敗哀舊侶，

每祝大軍渡金沙，

終夜無燈青眼望，

包胥心事頒鬢發。

排印本對此詩字句做了較多的調整和修改，為：

惡風暴雨住無家，

日日野營轉戰車，

冷食充腸消永晝，

禁聲捫虱對山花。

微石終能填血海，

大軍遙祝渡金沙，

長夜無燈凝望眼，

包胥心事發初華。

《偷渡梅關》手稿本為：

衰草連天夜月哀，敵壘穿空雁陣開，

攀藤附葛君須記，萬載梅關著劫灰。

排印本前兩句改為“敵壘穿空雁陣開，連天衰草月遲來。”

《登大庾嶺》手稿本為：

大庾嶺上望天低，悵望歐亞風云急，

國賊賣盡一抔土，遍地烽火豎紅旗。

排印本加小序為“一九三五年秋，時聞何梅塘沽協定”，詩句改為“大庾嶺上暮天低，歐亞風云望欲迷。國賊賣盡一抔土，彌天烽火舉紅旗。”

《油山埋伏》手稿本為：

走石飛沙大地狂，空山夜靜忽聞狼，

持槍推枕人起坐，宛似當年在戰場。

排印本后兩句改為“持槍推枕猛起坐，宛似鏖兵在戰場。”

《雪中野營聞警》手稿本為：

風掃積冰碎萬瓶，野營人對雪光橫，

遙聞敵壘寒吹角，持槍依枕到天明。

排印本首句改為“風擊懸冰碎萬瓶”，末句“依枕”改為“倚枕”。

《答某同志》手稿本為：

風吹雨打露沾衣，晝伏夜行人跡稀，

秦隴消息倩誰問，故交鬼影夢中歸，

瓜蔓抄來暴政久，豆萁煎時外寇肥，

叛徒國賊皆可殺，仗君南線系安危。

排印本改題為《寄友》，加詩序為：

一九三七年春，敵寇策動侵華日急，國民黨反動派對我之“清剿”更烈。余輾轉游擊于五嶺山脈，時紅軍主力西去秦隴，消息難通。而阮嘯仙、賀昌、劉伯堅諸同志相繼犧牲。每夜入夢，故人交情，不渝生死。游擊各同志又與余分散活動，因詩以寄意。

同時，將詩中“暴政久”改為“百姓苦”，“豆萁”改為“萁豆”，“仗君”改為“吾儕”。

《贛南游擊詞十二首》手稿殘缺不全，能夠辨認者為“□將曉，征人曉來早。露侵衣被□猶寒，樹間唧唧啼知了。滿身□野草。□□□，饑腸響如鼓。糧食封□□□月，囊中存米清可數。□□□□水煮。□□□ ，促膝論戎機。交通□出無消息，屈指歸來已□□。打點再移居。 □□行，淫雨苦兼旬。野營□置無篷帳，大樹遮身待□明。幾番夢不成。 □放晴，對月設野營。清風徐來催睡魔，長身萬松若□□。夢中念敵情。 □□嬉，耳語聲放低。林外難□□敵探，咳嗽前回泄戎機。膽要放小心。 嘆缺糧，三月肉不嘗。夏吃楊梅冬剝筍，獵取野豬遍山忙。捉蛇二更長。 滿山抄，草木變枯焦。清剿殘酷空前古，游擊埋伏我更高。任你殺和燒。 講戰術，穩坐釣漁臺。敵人找我我不打，他不防備我偏來。十四勝九回。 靠人民，援助永不忘。他是重生親父母，我是斗爭好兒郎。革命強中強。 要學習，落伍實堪悲。此日準備好身手，他年戰場獲錦歸。革命心不灰。 莫怨嗟，穩腳渡年華。強寇北國問周鼎，大軍西去渡金沙。抗日正開花。”

排印本除了補足手稿殘缺外，還對正文做了大量的修改，為：

天將曉，隊員醒來早。

露侵衣被夏猶寒，樹間唧唧鳴知了。

滿身沾野草。

天將午，饑腸響如鼓。

糧食封鎖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數。

野菜和水煮。

日落西，集會議兵機。

交通晨出無消息，屈指歸來已誤期。

立即就遷居。

夜難行，淫雨苦兼旬。

野營已自無篷帳，大樹遮身待曉明。

幾番夢不成。

天放晴，對月設野營。拂拂清風催睡意，森森萬樹若云屯。

夢中念敵情。

休玩笑，耳語聲放低。林外難免無敵探，前回咳嗽泄軍機。

糾偏要心虛。

嘆缺糧，三月肉不嘗。夏吃楊梅冬剝筍，獵取野豬遍山忙。

捉蛇二更長。

滿山抄，草木變枯焦。敵人屠殺空前古，人民反抗氣更高。

再請把兵交。

講戰術，穩坐釣魚臺。敵人找我偏不打，他不防備我偏來。

乖乖聽安排。

靠人民，支援永不忘。他是重生親父母，我是斗爭好兒郎。

革命強中強。

勤學習，落伍實堪悲。此日準備好身手，他年戰場獲錦歸。

前進心不灰。

莫怨嗟，穩腳度年華。賊子引狼輸禹鼎，大軍抗日渡金沙。

鐵樹要開花。

《梅嶺三章》是陳毅詩歌中的名篇，膾炙人口，蕩氣回腸，令人百讀不厭，堪稱陳毅詩詞中的翹楚，也是陳毅親手修改最多的篇目。

1944年，陳毅到達延安，暫時告別了戎馬倥傯的生活，于是開始整理自己的詩作，用毛筆抄寫在十行箋上，其中有一首題為《梅嶺四章》，詩為：

廿年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

戎馬馳驅二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

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二十年來說是非，一生能系幾安危，

莫道浮云總蔽日，嚴冬過盡春蓓蕾。

題為“四首”，實為三首，有可能是陳毅筆誤。第二首“戎馬馳驅”原為“南國戰爭”，后涂去。

在十行箋手稿的最后，作者又增加了一篇，詩題為《梅山被圍，傷病伏草間二十馀日，慮不得脫，得詩三首留衣底，旋圍解》，詩為：

絕命今日意若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臺□舊部，十萬旌旗斬閻羅。

南國烽煙二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

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廿年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革命花。

二十年來是耶非，一生能系幾安危，

莫道浮云總蔽日，嚴冬過盡春蓓蕾。

從上述詩作來看，草間得詩實為四首，恰好對應《梅嶺四章》。其中第一首第三句“泉臺”后落一字，作者也沒有添補，應該是疏忽所致。

1949年8月間，擔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應秘書徐平宇之請，在書版箋或山水箋上抄寫了自己的部分詩作。其中第一篇詩作為：

斷頭今日竟若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臺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細數烽煙二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

諸君死后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廿年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些須事，人間遍種革命花。

詩后注明“一九三六年舊作”，署“仲弘”。

排印本中的《梅嶺三章》為：

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圍，余傷病伏莽間二十馀日，慮不得脫，得詩三首留衣底。旋圍解。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南國烽煙正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

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

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

第二篇詩作手稿為：

二十年來是耶非，一生能系幾安危，

莫道浮云總蔽日，嚴冬過盡春蓓蕾。

詩后注明“一九三六年舊作，生平為詩，此壓卷也。”署“仲弘題”，左下角鈐“陳毅”朱文印。可見這首詩在陳毅心中的分量，也可以說是“平生得意之作”。

對于這首陳毅視為平生壓卷之作的絕句，排印本為其加詩題為《贈同志》，并對個別字句進行了修改：

二十年來是與非，一生系得幾安危，

莫道浮云終蔽日，嚴冬過盡綻春蕾。

陳毅創作于紅軍時期的這些詩稿，經過張茜的編輯和加工，音律更為和諧，聲調更為有力，讀起來也更為朗朗上口，可見詩詞加工的必要性，也可以看出張茜為編輯、整理陳毅詩稿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作者為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代出版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