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與超越：尋找教育的“方寸山”

邱磊

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對象，中華教育改進社理事，江蘇省陶研會理事，2019年《中國教育報》“年度十大推動閱讀人物”之一，多家媒體專欄作者。出版有《“偷師”杜威》《杜威教育箴言》《用生命的母語做教育》《古詩詞中的地理課》4部著作。現(xiàn)就職于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金沙中學。

《西游記》以瑰麗的想象和夸張的描寫，敘述了唐僧師徒西去取經(jīng)，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而取得真經(jīng)的神話故事。書中描繪了一個神奇、浪漫，猶如史詩般波瀾壯闊且氣勢恢宏的神仙世界，同時，也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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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師徒歷經(jīng)坎坷終得正果。這部皇皇巨著，從本質(zhì)上看，只寫了兩個字：修心。恰如孫悟空在須菩提祖師的洞府門口所見，一石碑上刻有“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靈臺”與“方寸”，都是“心”的別稱。“靈臺”本是穴位名，在心臟附近，“方寸”即心神，“方寸大亂”就是“心神亂了”。“斜月三星”是對“心”字的拆分——斜月為一斜勾，三星為三點。孫悟空又叫心猿，也可算作一證。他在此處修煉，包括后來取經(jīng)，都是心性覺知、磨礪與領(lǐng)悟的過程。

以《西游記》的內(nèi)在邏輯看，一個人修心，首在于私心。只有“小我”的自覺，才能有“大我”的勛功。孫悟空本來在花果山逍遙自在，何苦漂洋過海拜師學藝？緣不過“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實際上，“長生”正是他早期修煉的目標。在此驅(qū)動下，可以承受一切代價，并堅毅執(zhí)著，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就產(chǎn)生一個有趣的對比：修煉7年后，學得真本事的孫悟空，可以“朝游北海暮蒼梧，會神仙，長見識”，不斷趨近目標。但大眾看了，評價卻是：“悟空造化！會得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里都尋了飯吃。”有這一身本領(lǐng)，只為了當快遞員？眼界氣度，格局抱負，高低立判。

類似的事，莊子也講過：一位宋國人，掌握了防治雙手凍傷皴裂的藥方，借此以漂洗絲絮為生。有人知道后，花百金買來獻于吳王。吳國水軍憑此藥，冬天水上作戰(zhàn)不凍手，獲大勝。那位獻藥人也封侯晉爵。讀罷，不禁捧腹。試問：一位因循守舊的教師，如何能帶出志存高遠的學生？西安交大的王樹國校長曾感慨，企業(yè)所擁有的技術(shù)水平遠遠高于高校，他們所用的設(shè)備、裝備、理念都比高校培養(yǎng)學生的那些教材、模式先進。大學是干什么的，大學就是要引領(lǐng)社會的發(fā)展，讓學生思想超前于社會，技術(shù)超前于社會，培養(yǎng)的人才，引領(lǐng)社會發(fā)展。

大學如此，中小學亦然，他們均應(yīng)有一定的、超越世俗的愿景。任何有形的知識技能背后也都潛藏著一個隱形的遠期目標。當心中沒有的一個“明晰而模糊”的目標時，人生的價值求索則多徘徊于某種低階的水平——所謂“明晰”，是指自己眼下要去的地方；所謂“模糊”，是指帶有終極性的，非歷經(jīng)種種難料的考驗不能抵達。

孫悟空是幸運的，他學習的起步就對標于終極問題——“長生”，清晰明了。同時，他的老師須菩提祖師，不生不滅，與天同壽，不但“專業(yè)對口”，還是難遇的伯樂。但在賣弄神通后，他被逐出師門，先后經(jīng)歷天兵討伐、大鬧天宮、強壓五行山下等劫難。可恰恰這一段，使他漸趨成熟，人生之境，從“修私心”上升到“修事心”。

所以，在人生之初，基于內(nèi)力（天資）與外力（老師）的雙重引導，以“明晰而模糊”的目標管理方式，凝聚生命，畢其全功，寸精寸進。就老師來說，此階段（如中學初始年級）多幫助學生見識、閱讀、觀摩、規(guī)劃，摸索人生之路的大致走向，是極其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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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心的第二層，在于事心：以“事”磨礪，借“事”成長。如果說“長生”只是滿足了孫悟空的私利，那么五百年的沉淀，便讓他有了更高覺悟，甘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拼盡全力。

一路西行中，所見所遇，無不與“心”有關(guān)。比如，黃風怪的三昧神風，代表社會風氣，使人心迷失方向；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幌金繩把孫悟空捆住，代表金錢能牢牢束縛人心；真假美猴王，代表了兩種纏斗的意志；七個蜘蛛精，又代表人的七情六欲……

境由心生，難自心起。如何克服萬千困難？在事心的層面，《西游記》揭示了一個簡單卻又深刻的道理：眾人拾柴火焰高。團隊合力，不但能取長補短，還將極大地延展個人的能力與視域，取得“1+1＞2”的顯著效果。從教育學來看，“小組合作”“踴躍展示”等流行設(shè)計，正是此理。

通觀全書，從手忙腳亂的團隊管理，到洞察人性、回歸人本的團隊共建，才是整個西行之路上的最大看點。作為決策者的唐僧，展示了不俗的管理藝術(shù)：能力最強、貢獻最大、地位最高的老孫，他要求苛刻，動用了“訓斥”“緊箍咒”“驅(qū)逐”等所有懲罰；能力次之的豬八戒，大錯小錯，均“訓斥”了事；地位最末的沙和尚，則幾乎沒有處罰過。

從人心上說，唐僧最偏于孫悟空，稍有風吹草動，開口便是“悟空救我”，但為了讓眾人心理平衡，對他也最是無情；從管理上看，團隊中地位最高者，由于責任重大，負面影響也最深，即“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必須從嚴約束。由此而知，無論人心、管理，兩者都是通的。

實際上，能俘獲人心的團隊管理，才是成功的。三打白骨精時，當唐僧發(fā)現(xiàn)自己錯怪了孫悟空，羞愧、坦承、道歉，而不以“師父”之尊自居，其言之切，其行之摯，令人動容。師徒之情，也在曲折的矛盾交織中越發(fā)濃厚。

但唐僧最為人稱道的，還是知人善任。美國作家奈德·赫曼寫有一本名叫《全腦優(yōu)勢》的暢銷書，其中提出，人的大腦有不同的思維偏好——有的擅長邏輯，有的擅長執(zhí)行，有的擅長感知，有的擅長想象。這四者，恰好匹配師徒四人。唐僧本是邏輯型思維，偏理性、善學習、意堅定，可以當策劃者、管理者。孫悟空屬于創(chuàng)造型，善想象，敢闖蕩，有主意。作為老師，應(yīng)給予這類學生足夠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空間，若逼他循規(guī)蹈矩，會麻煩不斷。

豬八戒則屬于表現(xiàn)型，表現(xiàn)型學生適合做班級的宣傳工作、組織工作。沙僧呢，規(guī)矩聽話，屬于紀律型，這種學生嚴謹務(wù)實、重細節(jié)、強執(zhí)行，是標準的老師好助手。

正是每人各施所長，團隊齊心，唐僧眾人才終于達到了預期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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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心的最后一層，叫信心。“信心”者，即為“心中堅信的東西”。在《西游記》的最后，佛祖給了唐僧師徒無字經(jīng)。小時候，對此處一直不解。多年后才知，無字之“經(jīng)”，代表“經(jīng)歷”。正是西行路上，無數(shù)映射于生命的不朽“經(jīng)歷”，才是真經(jīng)。后來換成有字的，反而是等而下之了。

一個人或一個團隊，如果在經(jīng)歷世間一切坎坷后，依舊葆有千金不換的信心，并相信“吾道，一以貫之”，那便取得真經(jīng)了。為什么取經(jīng)的路與孫悟空的一個筋斗都是十萬八千里？“靈臺方寸山”（即修行地）的首尾，為什么恰好是“靈山”（即目的地）？這些暗示無不表明：若是胸中有信心，甚或信仰，則處處是“方寸山”。

由是感嘆！如果說修私心、修事心，還只是自我存在的價值彰顯，那么，修信心才是真正的超越。站在教育的立場上，以“樹人”為己任，以“博愛”為初心，以“傳道”為志業(y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永遠對事業(yè)有信心，永遠對明天有憧憬，永遠對孩子有期待，則生命之光一定會普照人間。

有時候，信心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力量。

責任編輯? 劉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