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樹邊的道路上有深深的車轍,就是順著這條自古以來無數讀書人走過的路,你躊躇滿志地走向長安,然而為時晚矣,長安已是一臺大戲的尾聲。雖然曲江水邊麗人如云,五陵酒肆高朋滿座,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那匹疲驢馱著你的理想和抱負,在大雁塔下躑躅徘徊,碰到的都是緊閉的門戶,無論是寄食富門還是賣藥市上,都早將一個書生的自尊戳得鮮血淋漓。
為何,為何你不像你詩中遨游萬里的白鷗,鼓翅離去?長安,究竟是什么系住了你的心,使人魂牽夢繞,永難釋懷?在生命的最后回歸之時,你無限眷戀地回過頭,仍是“愁看直北是長安”。多柳的長安啊,宮墻何其高!而我們,中國的文人一代又一代,都將自己的一生在這墻外打了個死結。“長安”,在他們就是國家社稷,就是山河家園,就是神圣的圖騰。這是一個永遠的夢!屈大夫做過,諸葛亮做過,你的好友李白做過,雖然只是夢,卻火一樣映紅了你們的人生。
夏天的雨,你的詩句乘云而來,驟然間雨點般紛落,淋濕了我無邊的思念。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第一次誦讀這兩句,我的熱淚便止不住與“里巷”共流。好迂的詩人啊,你如何這樣執迷不悟!一介布衣,衣食無著,你卻“窮年憂黎元”;“老妻衣百結”“幼子饑已卒”,你卻“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茅屋為秋風所破,你想的是廣廈萬間,大庇天下寒士;自己身陷敵城,悲的卻是“四萬義軍同日死”。一個又一個子夜,你在如豆的青燈下披衣而坐,咀嚼著時代的苦難,任那種叫作“愁”的植物在心中瘋狂生長,瘦削的肩頭,便有推不掉的重量。“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三十五歲的你如此透徹,為什么就是迷途不返呢?
筆架山憶寂寞千載,你之后,誰又能有如椽大筆擱置其上呢?然而又是什么使你文而不貴,運交華蓋以致連飯都不足呢?既然“文章憎命達”,何不去掉勞什子文章?可你又怎么能!在你,“文章千古事”,它是你的靈魂,是你的生命,是你與繆斯的終生契約。
從“朱門”到“路邊”,這中間千山萬水,你跨過了,便從“詩人”走向“詩圣”。
然而,我們對于夫子的熱情和追求總過于“詩”,于是你仍處陋巷,但一切都會死去,只有你的“詩”活著,并將永遠活下去。
(節選自《新人文讀本·初中卷》,有刪改)
◆賞析
節選部分以第二人稱行文,以濃烈的情感抒發了作者對詩人不幸人生的同情和對詩人高尚人格的贊美,同時也歌頌了其憂國憂民的品質,讀后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