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陸影 陳接峰
摘要:新聞傳媒自誕生伊始,就深受媒介技術的影響,隨著技術結構和生產條件的改變,新聞真實性面臨新一輪的挑戰。以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來分析社交媒體時代的新聞實踐,發現媒介技術場域的強勢介入推動新聞場域的結構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符號拜物教”“流量邏輯”“情感轉向”促使新聞這一場域內的力量對比產生明顯變化,時刻處于自主性和他律性不平衡的張力之中。在他律性影響和資本爭奪的過程中,傳統新聞生產、專業標準和價值理念均遭到一定程度的解構,并造成了社交媒體時代真相懸置的獨特景觀。而真相懸置的后果,直接導致了專業新聞業的合法性出現危機,并導致公共生活與社會治理受到影響。面對這些情況,我們應從新聞機構、信息平臺、公眾等方面入手,重拾新聞真實性,建設社交媒體時代的公共進路。
關鍵詞:新聞真實性 符號拜物教 流量邏輯 情感轉向 公共生活
引言
新聞真實性作為新聞的生命和底線原則,是媒體的立身之本。新聞真實性的概念是西方舶來品,在中國經歷了百余年的意義旅行,現在較為權威的認定是指在新聞報道中的每一個具體事實必須合乎客觀實際。①16世紀,“事實”一詞最早在英語中出現,當時它的定義是:“真正發生或真實存在的事物;因此,與純粹的推斷相反,它是一種經過實際觀察或可靠證據證明的特殊的真相。”②傳統媒體時代,新聞真實性成為大眾傳媒內容產業運作的核心,新聞業內的文化精英建立了新聞真實性的壟斷權威。③隨著Web2.0社交媒體時代的到來,去中心化和平權化的網絡空間激活了行動者的傳播行為,以人為媒的傳播結構隨之產生,這一結構極大沖擊了傳統媒體的地位,并對原有的新聞價值理念和新聞實踐產生一定影響。不管是2016年“后真相”一詞的出現,還是虛假新聞的泛濫、反轉新聞的產生、新聞邊界的游移以及受眾的信任降低等問題,都指向了社交媒體時代真相懸置這一社會現象和社會問題。
真相懸置作為社交媒體時代的一種景觀,與數字技術對新聞業所產生的嚴重威脅不無關系,并表現為多重因素結構性運作機制的結果,僅僅關注新聞業內部已無法全面理解數字時代的新聞實踐,必須將這一社會現象納入更廣泛的社會語境中加以考量。20世紀90年代,④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場域理論為分析新聞實踐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范式和理論起點。場域以隱喻式的抽象概念,通過關系的角度闡釋社會結構與文化實踐之間的內在聯系和行動邏輯。從分析的角度來看,每個場遵循自身特有邏輯,不同位置的占據者依據掌握的資本種類和數量,運用包括慣習(性情系統)在內的各種策略進行權力斗爭,旨在維續或變更場域內的力量構型。布爾迪厄在《關于電視》一書中認為, 社會是由相互關聯而各自獨立的場域構成,新聞場域可以被理解為文化生產的一個亞場域。新聞界是一個場,但卻是一個通過收視率被經濟場加以控制而難以自主的場,同時又以其結構,對所有其他場施加控制力。⑤
概括而言,場域理論把宏觀和微觀聯系起來,把結構和能動者關聯起來,從而提供了一個可以在多元層次上分析新聞實踐的普遍框架。①因此,對于新聞場域的研究必須考慮到構成新聞場域結構的整個客觀的實力對比關系。社交媒體時代媒介技術場域的強勢介入促逼新聞場域內的力量對比產生明顯變化,技術場域直接與間接地進入,不斷增強對于新聞場域的控制力,并漸漸地對新聞場域的自主性構成威脅。近年來,在媒介技術對新聞業的嚴重沖擊下,學界關于新聞場域的研究將之置于更宏大的新聞生態系統中進行考察,對新技術條件下個體能動性予以重視,并分析數字化驅動下新聞編輯室內新關系的形成以及進行傳統新聞生產與網絡生產之間的歷史對比等,碩果累累。
可以看出,全新社會交往范式的產生使得新聞場域的結構環境產生了巨大的改變,“去中心化”的傳播格局顛覆了新聞場域舊有的資本積累和生產慣習,進而導致新聞實踐的底層邏輯發生了深刻轉變。那社交媒體時代技術場域的慣習和資本如何影響新聞場域?新聞場域的變革何以造成新聞實踐中真相的懸置?真相懸置對其他場域又有何影響?我們該如何重拾真相?本研究正是以真相懸置作為研究對象,以關系性的場域理論作為分析框架來確定社交媒體時代新聞場域和其他場域之間的關系,聚焦于新聞場域內資本積累和新聞從業者慣習的變化來把握社交媒體時代新聞業的新聞實踐,進而分析其對新聞真實性的影響,并對于如何重拾真相予以回應,重建新聞業之于社會信息系統的重要性。
一、真相何以懸置:“場域—慣習”框架下的新聞實踐
任何場域都遵循自身特有的邏輯和規則運作,新聞場域亦不例外,并隨著整個網絡社會不斷變化、與時俱進。媒介技術場域帶來的新交往范式導致新聞場域的他律性在不斷強化,新聞實踐處于被改造和重構的境遇。布爾迪厄在《區隔》 (1984) 一書中認為“完整的實踐模式把行為理論化為慣習、資本以及場域之間關系的結果”,即[ (習性)(資本) ]+場域=實踐,②所以本部分將從新聞場域內基本的組織架構和組織關系層面,圍繞場域理論的三個關鍵詞來討論新聞實踐及其對新聞真實性和真相的影響。
(一)符號拜物教:作為文化生產的場域
根據媒介場域研究者利用的方法,羅德尼·本森(Rodney Benson)首先將新聞場域定位在其最為直接的環境,即文化生產的場域中。這是一個各色作家、藝術家、音樂家和科學家進行符號創作的場域。③文化生產場域由兩個相對的子場域構成:有限生產場域(field of restricted production)和大規模生產場域(field of large-scale production)。這兩者之間的明顯區別在于有限生產場域偏向自主性,而大規模生產場域偏向他律性,特別容易受到經濟場域的影響。當下的新聞場域正屬于后者。社交媒體中的眾聲喧嘩絕大部分是緊密嵌入商品化產制中的展演行動,傳播壓縮而非擴展了思辨性公共討論的空間。④消費主義對媒介場域的影響日益明顯,各種媒體平臺逐漸淪為商品營銷的集散地,這不僅擠壓了公共對話的空間,而且作為景觀的商品掩蓋了現實世界的真實本質。
目前消費主義散落于微博、微信和視頻平臺當中,以巧妙而隱蔽的方式全面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來。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分享式消費完成了自我身份的確認,人們逐漸從對物的消費轉向對符號、意義的消費,社會由“商品拜物教”轉向“符號拜物教”。更有甚者,人們在互聯網上展示的自己或許并不是真實的自己,而是基于人設的包裝,在互聯網“前臺”采用多種形式展示自己的形象。“人設”作為一種穩固化、模式化建構的語用身份,使人們根據社會公眾所期望的角色期待行事,塑造出大眾喜愛認同的形象。⑤
德波有言:“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堆積,當我們沉溺于景觀光怪陸離的幻象之中時,恰恰喪失了追求生活本真性的動力”。⑥正是在規模生產的場域影響下,新聞場域的商業化傾向愈加嚴重,整個社會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景觀社會的“符號拜物教”中去。德波所描述的“景觀社會”和鮑德里亞所批判的“消費社會”深刻地揭露與批判了現代情境下的符號拜物教,正是它們割裂了表象與本質的手段,令真實和虛假的邊界逐漸消弭,這不僅遮蔽了新聞真實性,更導致新聞事件易于真假倒置,許多民眾將徹底偏離自己本真的批判性和創造性。
(二)結構環境:技術變遷下新聞生產的變革
當代與新聞場域的互動莫過于媒介技術場域的影響,以Web2.0技術為核心的信息傳播技術創造了不同于傳統媒體的傳播結構,并帶來了全新的傳播格局。對于傳統媒體來說,技術場域對傳統新聞場域無疑是一種破壞性力量,不僅使得傳統媒體走上了媒介融合的求生之路,更是促使新聞生產的慣習和資本力量發生了變遷,使得新聞場域處于自律性與他律性不平衡的張力之中。在大眾媒體時代,傳統新聞把關中的事實查驗是相當嚴格的工作,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也是傳統媒體在社會上享有較高權威和公信力的原因。社交媒體開放無門檻的特性使得個體成為信息的生產者、傳播者和加速者,成為 “新的中心”。①但這同時也帶來了傳播主體的增加和信息的碎片化傳播,碎片化傳播主要體現為事實性信息傳播的碎片化和意見性信息傳播的碎片化兩個層面。②這種新變化對信息傳播的真實性影響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其一,傳播主體的增加使得以傳統媒體把關的傳播模式變得不再受用,事實查驗變得滯后。一方面,海量信息以零散無序的狀態彌散于網絡空間之中,呈現出碎片化的景觀,使得新聞把關和事實查驗工作無法有效進行;另一方面由于信息傳播的即時性和便捷性等技術可供性,信源的追溯變得撲朔迷離,虛假新聞和謠言的擴散呈現出勢不可當的“病毒式”傳播形式,傳統媒體事實查驗所需的延遲時間被剝奪,使得“事實查驗還未開始,謠言已經飛完整個地球了”。由此,事實核查的滯后使得真相從“是什么”變成了眾說紛紜的觀點之爭。
其二,碎片化的傳播模式導致受眾的認知方式發生變化,事實查驗的結果變得不再重要。傳統媒體時代,主導受眾認知方式的是具有一定邏輯的新聞框架,信息接收較為完整。而在碎片化傳播中,主導受眾注意力的往往是消費邏輯和娛樂心態。不管是新聞議題還是公共討論,在沒有引導干預的情況下,容易變成被公眾娛樂消費的對象,真相反倒不如假新聞和新聞反轉更能吸引眼球和產生轟動性效應。③由此,社交媒體碎片化傳播,從某種角度上而言,破壞了傳統真相的生產機制和信息秩序,卻無法創造出一種新機制和新秩序,事件的真實與否無人問津,真相漸漸缺席。
(三)資本爭奪:流量邏輯下專業標準的弱化
新聞場域的資本形式主要包括政治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四種,各種媒體開展新聞實踐的目的都是為了爭奪和積累資本,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經濟資本。尤其自新聞事業“事業性質、企業管理”的雙重屬性確立以來,媒體之間的競爭便經久不衰。在新傳播格局中,用戶注意力成為某種稀缺資源,媒體之間進入超競爭階段。用戶開始以閱讀、轉發、評論等為核心,來評價新聞生產與勞動,新聞編輯室文化和行業實踐確認了“流量”邏輯的合法性。④在“流量為王”的大旗之下,新聞生產中的消費者主權原則甚囂塵上,新聞真實的專業標準和操作規范在特定情況下被擱置弱化,損害了新聞的真實性及媒體的公信力。
社交媒體時代的技術賦權推動受眾地位的上升,受眾從被動接收信息轉為主動生產內容,并完成了從受眾向用戶和消費者身份的轉變。“消費者主權”原則出自《網絡共和國》,是與政治主權相對的概念,它強調的是消費者是否得到他們想要的,流量邏輯因此成為內容生產的權威和統治方式。卡巴斯爾·維爾伯斯(Kasper Welbers)的研究印證了受眾點擊會影響新聞選擇的觀點,記者會根據特定新聞文章的受眾點擊量(即頁面瀏覽量)來迎合受眾的偏好,并與專業規范相沖突。⑤在這個過程之中,傳統的新聞價值被逐漸解構,新聞真實性不斷被弱化。
具體而言,在流量績效的考核壓力下,記者所必需的新聞采訪過程與寫作的相對時間被逐漸弱化,部分從業者不得不壓制對事實準確性的要求,放棄了曾經賴以生存的深度報道,轉而生產一些膚淺、瑣碎和缺乏深度的作品。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哈貝馬斯所說的“系統”對生活世界的異化現象。
(四)生產慣習:情感轉向下新聞價值理念的異化
主體在新聞場域中所處的位置和擁有的資本塑造了其“慣習”,⑥慣習所反映的是新聞生產中的常規化和慣例化操作,代表了新聞生產中的一些“無意識”習慣。網絡社會中的情感作為一種被新發現的可動員的社會資源,會直接引起某些新聞編輯室內部慣習的改變。社交媒體以人為媒的傳播網絡不僅助推情感信息流的產生,而且使得情感也在新聞生產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互聯網掀起了一場“情感轉向”的浪潮。“情感轉向”作為一種他律性的外力,導致傳統新聞價值理念和新聞實踐發生一定的嬗變,在先情后理的內容消費中新聞事實有被擱置的風險。
第一,在新聞生產層面,情感始終在新聞生產中作為核心要素形塑著新聞敘事與呈現的策略。①雖然新聞中的情感偏向和新聞專業要求的客觀性和透明性有所背離,但情感和情感勞動已經成為當代新聞記者技能的核心。有研究者基于語料庫的研究證明,情感在新聞報道中被戰略性應用,以建構不同的社會價值觀中心。②
第二,在公共表達方面,“情感轉向”使受眾容易被情感喚醒并采取行動,并漸有傾向偏好聚合之勢。網絡技術無差別地賦予公民自由表達的話語權利,但因網絡匿名性的存在和網絡社群的集結,互聯網的自由表達中時常呈現出觀點意見比事實本身更重要、表達的誠意遠大于真相本身的特點,信息傳播逐漸由“事實性真實”走向了“信任性真實”。③在當下公共議題的討論中,充滿情感和誠意的話語表達方式更能贏得人心,情緒宣泄的極化表達更容易帶偏網絡節奏,新聞事實在與信仰和偏見作斗爭的過程中逐漸被擱置,從而致使真相在社交媒體時代懸置。
二、真相懸置之于公共生活的影響
新聞業和公共生活之間有著天然的密切關系,前者之于后者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作為新聞生命線的真實性在社交媒體時代所受到的沖擊,首先帶來了關于新聞行業之于社會正當性的討論,并使得公共生活及網絡社會治理面臨困境。
(一)新聞行業所面臨的危機
社交媒體時代用戶的崛起、情感的泛濫以及流量至上的新聞生產環境致使傳統新聞價值理念和新聞生產實踐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新聞行業面臨著新一輪的危機:
第一,在大眾自傳播模式下,媒體的公信力面臨著極大挑戰。一方面是因為傳播主體增加使得新聞真相的生產機制和生產秩序被顛覆,新聞的功能從呈現經過核查和篩選的事實性信息、為公共生活設置議程,蛻變為碎片、彌散、時時微更新的醒覺系統(awareness system)。④另一方面是因為傳播渠道的拓寬使得媒體不再是人們獲取新聞的唯一渠道。新聞,尤其是反轉新聞,日益成為公眾消費、戲謔和惡搞的內容產品,新聞行業長久建立起來的公信力面臨挑戰。一旦信任機制陷入危機,專業媒體在社會生活中話語生產的引導作用就隨之失效。⑤
第二,在先情后理的內容消費中,新聞的文化權威不斷被削弱。在一些公共議題討論中,受眾的情感認同和偏好聚合成為話語表達的主要目的,其表現為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觀點有余而事實不足的窘境。這種思維方式深刻地影響到新聞生產,在不斷貼近與迎合受眾的情緒化、娛樂化表達中,新聞行業的文化權威在一定程度上面臨困境。
第三,在流量邏輯下,部分新聞從業者形成一種“錦標賽”式的創作氛圍,創意工作淪為流水線生產。當“流量邏輯”成為影響部分新聞記者內容價值判斷的主要標準時,這意味著新聞價值判斷的部分標準走向失效。然而高流量內容并不代表著高質量內容,一些“10w+”的爆款新聞可能并不是符合專業標準和新聞價值的優質內容,這就容易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不良影響,導致部分新聞記者心態失衡,逐漸失去新聞熱忱。
(二)公共生活受到影響
在社交媒體時代事實出逃、真相懸置、真實缺席的傳播環境下,如前文所述,專業新聞業面臨著危機。而新聞行業之于公眾民主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再加之大眾自傳播背景下理性交往和價值規范頻頻出逃,使得公共生活受到影響。
第一,專業新聞業之于建設公共生活的缺位。在民主公共生活建構中,新聞媒體為民主生活的持續和深化做出很大貢獻,甚至不可或缺。⑥專業新聞業借助傳播體系來分享經驗,以促使公民,甚至陌生人之間發生關聯,打造一個共通的文化空間。然而碎片化的傳播模式、后真相時代的影響以及困在流量中的新聞業,這些前提都預設了傳統新聞價值理念以及共享文化價值體系的異化。部分從業者在根據受眾喜好過濾內容的過程中,將更多的嚴肅議題娛樂化,在報道中呈現具有爭議性、沖突性的信息,傳媒業的公共性(公共利益至上)和公共服務原則被其摒棄。過度迎合與討好受眾,會導致新聞業喪失社會功能和文化意義,社會共享文化和經驗不斷減少,社會黏性隨之下降。
第二,能動公民個體的積極性誤入歧途。新聞真實是“協同再造社會集體理性的積極因素”,①而社交媒體時代的真相懸置則導致公共生活陷入非理性的狂歡之中。社交媒體時代關系和連接的力量大于一切,滋生了諸如群體極化、輿論審判、網絡暴力、網絡謠言等負面力量:一是由于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地位差異和生活經驗所形成的刻板印象,天然地對一些人和一些事帶有偏見,難以在信息傳播中保持理性客觀;二是網絡上的匿名性表達促使法不責眾的心理效應涌現,一些公共表達會比較偏激和盲目;三是在碎片化時代,信息提供的本身存在不完整性,有的網民極易被這些片面信息所影響,從而被有心之人利用;四是社交媒體時代的誠意比事實本身更重要,公眾自由表達易被新聞事實中所包含的觀點和意見所左右,從而失去了面對公共事件時的批判性;五是網絡圈層的強化。在互聯網個性化服務機制作用下,基于個人趣緣關系的“過濾氣泡”和“信息回音室”逐漸形成,這便導致圈際之間的相互承認開始變得困難,從而導致公眾表達淪為觀點混戰和偏好之爭,公眾之間的協商對話遙不可及。
(三)網絡治理困難重重
互聯網空間作為開放的公共場域為人民的民主生活提供了技術上的可能性,社會治理主體從政府的一元主體向一核多元主體拓展,推進社會和諧有序發展。十八大以來,黨和政府著眼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現實需求,明確提出“社會治理”這一命題。社會治理是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一核多元”式治理結構。②然而觀照當下網絡社會治理實踐,自由開放與秩序失衡成為技術民主社會的顯性矛盾,真相懸置的網絡環境導致社會治理難以為繼。
第一,虛假議題增多。在大數據技術支持下,網絡輿論作為社會晴雨表的參考對社會治理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在流量邏輯下,內容生產者為社會公眾設置了不合理或是子虛烏有的議題,混淆公眾對社會重大事件的感知和判斷。傳播場域中虛假議題激增,并通過虛擬串聯散布不實信息,再加上圈層分裂的社會環境,使得真實有效的信息無法廣為散布,這不僅不利于公民之間的理性對話,而且還錯過了許多具有重要社會價值的議題。
第二,公共協商相對異化。協商民主乃多元主體之間的 “公共對話”,旨在尋求 “多元共識”和 “共同的善”。③然而,在后真相時代的影響下,一方面真相是什么對于公眾來說不再必要,意見和觀點的討論變成了偏好之爭和情緒宣泄,只見社會情感不見事實真相的公眾討論,無法為政府把握網絡輿情提供有效參考。另一方面社交媒體中網絡輿論的表達仍然存在“沉默的螺旋”的現象,網絡輿情和輿論僅僅體現出強勢群體的話語表達,弱勢群體的意見和觀點得不到全面的表達和反映。這樣一來,網民的公共表達并不完全具有代表性。
三、重拾真相的有效路徑探討
重建新聞真實性是新聞行業立足于社會的必然要求,也是社會公共生活所持續的實然要求。在多元參與的網絡社會中,重建新聞真實性需要新聞場域中多元主體的共同努力,建構以新聞機構、信息平臺、公眾等多主體的合作治理體系,重拾新聞真相,發揮新聞業之于社會信息系統運行的重要作用。
(一)新聞機構:提供公共準則的協商
網絡傳播的去中心化特性使得信息傳播主體、價值邏輯和技術手段均產生了明顯的變化,傳統媒體“把關人”的角色和作用相對弱化,公共表達的深度和廣度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面對網絡社會風險與不確定性激增、渠道拓寬、信息過載的復雜環境,專業新聞工作者的工作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并且對新聞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④媒體從業者作為信息傳播中的重要一環,有義務和責任推動信息的正確使用,成為公共準則的守護者和協商者。⑤從目前社交媒體時代傳播格局的變化來看,新聞傳媒一方面仍要堅持守護新聞真實性的使命與責任;另一方面,新聞的最終目的應該是開啟疑問,思考公共生活,促進更為廣泛的公共討論。
第一,新聞從業者應嚴格遵守新聞職業道德規范,牢牢把握新聞生產的底線,做好新聞真實性的守護者。一方面,作為黨和人民喉舌的新聞媒體要進一步提升站位,在網絡空間中以身作則、把新聞真實性放在首位;另一方面,在信息過載和冗余的社交媒體中,只有真實而權威的內容產品才能留得住用戶、實現長久的發展。未來媒體應該依靠它們所提供的內容及質量獲得誠信,而不是依靠于自己是信息的唯一提供者,或者是新聞生產者與公眾之間的中介等獨一無二的角色。①因此,專業新聞媒體堅守新聞真實性既是新聞專業主義的實然要求也是網絡空間治理的必然要求。第二,對于自媒體博主來說,不管是處于傳播環節意見領袖位置,還是普通節點位置,都應該把信息傳播的真實性放在首要位置。不管從自媒體博主作為公眾人物的基本要求來說,還是從造謠的后果來看,任何不以真實性為前提的信息傳播注定被群眾摒棄。總之,在新的社會情境下,新聞并沒有失去活性,只是變得更為復雜。
(二)信息平臺:維護發聲的權利
在以互聯網為基礎設施的現代社會中,我們已經不能脫離數字平臺而生存,平臺不僅是提供互聯網信息中介服務的經營者,同時也是互聯網交易的組織者與管理者,已經完全演化為當代社會生活的技術架構和基礎設施。②平臺作為一種技術結構和商業資本,在市場商業邏輯的誘惑下,“創造性破壞”,個性化推薦、算法偏見、算法黑箱等問題頻頻出現,由此帶來傳媒公共性的消解和新聞傳播倫理失范問題。③不管是主動提升責任也好,被迫整改也罷,平臺作為網絡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應當發揮其在守護新聞真實中的作用,成為公共利益的發聲者和守護者。
從善為層面來說,平臺作為公共場域的“家長”,有義務和責任將公共利益置于首要位置,有效解決平臺社會責任缺失或行為異化問題。④平臺在互聯網空間中扮演著公共場域的角色,對于謠言、誹謗等虛假信息,有權對發布者進行治理和懲罰。有些平臺在資本逐利下會忽視這些虛假信息,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成為傳播虛假信息的推手。因此,面對互聯網上的不良風氣,平臺首先應該提高自己的責任心,對虛假信息進行治理,懲治故意造假、誹謗他人的賬號主體,打造和諧有序的網絡生態。從有為的層面來說,平臺可以秉持“科技向善”的價值觀念,設計符合“公共善”的算法,實現算法技術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動態平衡。⑤算法機制對于公眾生活的議程設置發揮著重要作用,每個平臺的算法程序都按照不同的機制將觀點排序組合推送給不同的用戶。對于后真相時代的情緒偏向問題,平臺有義務讓多元的聲音和意見被充分重視,將公共利益編碼進算法機制,為公共利益發聲,創造一個迥異于消費者導向的傳播市場,能夠讓我們置身于嚴肅的議題和經驗分享中,讓公共議題得到更多關注和討論。
(三)公民:培養新聞素養的能力
網絡社會的到來使得個人成為信息傳播中的重要節點,信息傳播的影響力取決于激活網絡中的節點的數量和面積。作為信息傳遞過程中的重要節點,面對網絡空間中信息傳播的真實性問題,網民應當自覺提高媒介素養,成為現代社會中的理性公民。陳力丹曾言,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全民新聞時代了,人人都可以發布新聞,但事實的真相反而更難以辨別了。⑥在比爾·科瓦奇(Bill Kovach)和湯姆·羅森斯蒂爾(Tom Rosenstiel)合著的《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一書中,作者多次提到傳播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讓我們更加容易地了解自己所處的世界并參與其中,民眾似乎掌握前所未有的新聞控制權,但這也意味著民眾自身必須擁有把握這種控制的能力。數字時代真正的信息鴻溝體現在用戶使用和思維差異上,為了辨明真相和避免被操縱,“新聞素養”應該成為公民素養的一部分。⑦
第一,社交媒體時代最根本的變化在于,辨別真相的責任更多落到了我們每個人的肩上,個體對于信息真實性的把關成為信息傳播的重要前提條件,應努力在日常生活中踐行“懷疑性認知方法”。⑧現在網絡上的信息大多以碎片化的形式進行傳播,各類真假信息混雜在一起,常常自相矛盾,很難區分。因此,網民應提高信息辨別能力,對碎片化的新聞保持理性,提高警惕,防止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第二,在后真相時代的眾聲喧嘩中,公民之間的理性對話就顯得格外重要。網民之間的對話協商不僅是消解真實性危機的重要保障,還是實現有效信息傳播的重要路徑。公民之間的理性對話有助于信息交叉印證,排除虛假信息,在觀點的意見市場中形成理性合理的意見。①第三,不管是面對極化現象,還是消費社會的虛假本質,網民都應該保持批判思維,保持獨立思考能力,避免淪為大眾傳播的“靶子”。正如桑斯坦在《網絡共和國》中所建議的:“公民最迫切的義務之一,是不要再了無生氣,而是確保‘慎思明辨的力量勝過權力的抓手。”②
結語
新聞真實是每一個時代的新聞業都會遇到的“古老的新問題”,隨著社會結構和生產條件的改變,本文選用“真相懸置”一詞來說明新聞真實在社交媒體中的境遇。新聞傳媒自誕生伊始,就深受媒介技術的影響。社交媒體時代個人節點的激活帶來了以人為媒的傳播格局并引發了新聞行業的社會改革,造成了傳統新聞價值理念的嬗變,尤其是在公眾自由表達的時代,新聞真實性在新聞生產和內容消費中的表現形式和地位發生重大變化。文章用場域理論來分析媒介技術場域對新聞生產自律性和他律性的影響,認為“符號拜物教”“流量邏輯”“情感轉向”令新聞場域內的力量對比產生明顯變化,時刻處于自主性和他律性不平衡的張力之中。在他律性的強大影響和資本爭奪的過程中,符號拜物教使得新聞場域處于景觀社會的堆積之中,網絡新聞常常真假倒置,流量邏輯使得以往的新聞專業標準和操作性規范被弱化和擱置,新聞真實變得可有可無,情感轉向使得傳統新聞價值理念開始轉型,新聞事實有被擱置的風險。這些后果對新聞行業賴以生存的生產慣習產生了絕對性的影響,使得新聞真實性的權威地位遭到人們的質疑,造成社交媒體中真相懸置的獨特景觀。因此,在新的生產情境下,重拾新聞真實性勢在必行。我們需要發揮新聞機構、信息平臺和公眾等多元主體的能動性、自主性和積極性,打造多元參與、交互合作的交往體系和治理體系,如此,才能破除真相懸置的頑疾,再造新聞業的權威與合法性,突破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藩籬。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項目基金一般項目“媒體深度融合的路徑選擇與體系構建研究”(編號:21BXW001)階段性成果。
作者:
蘇陸影,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新聞傳播學、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研究
陳接峰,安徽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媒體融合理論、媒體治理理論
(責任編輯:陳澤璽)
Abstract: Since its birth, the news media has been deeply influenced by media technology, and with the change of technical structure and production conditions, news reality is facing a new round of challenges. Taking Bourdieu's field theory to analyze the news practice in the era of social media, it is found that the strong intervention of the media technology field has promoted the struc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news field to undergo earth-shaking changes, and "symbolic fetishism", "traffic logic" and "emotional turn" have forced obvious changes in the power balance in the news field, and are always in the tension of imbalance between autonomy and heterolaws. In the process of other legal influences and capital competitions, traditional news production, professional standards and values have been deconstructed to a certain extent, and a unique landscape of truth suspension in the age of social media has been created. As a consequence of the suspension of truth, it directly leads to the legitimacy crisis of professional journalism, and affected by public life and the social governance. In the face of these negative impacts, we should start with news organizations, information platforms, the public, etc., to regain news authenticity and build a public approach in the era of social media.
Key words: Journalistic Authenticity, Symbolic Fetishism, Traffic Logic, Emotional Turn, Public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