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華飛 田佳靄



摘要: 自莫迪擔任總理以來,印度明確以“領導大國”的角色定位推行“多向結盟”的外交實踐:一方面作為新興大國倡導“改革的多邊主義”,另一方面作為“民主大國” 與美西方國家開展價值觀外交。莫迪政府的“多向結盟”外交體現了印度在外交中呈現的多重角色及行為取向。本文構建了基于角色適配的分析框架,即國家的內部角色定位與國際角色規范之間的相符程度,將決定國家外交行為的具體取向和策略。通過對印度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和“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適配進行案例分析,發現現階段印度與所扮演的角色都具有一定的適配性,能在多個機制中保持有限度的參與,尋求合作的同時又持有猶疑的立場。因此,莫迪政府“多向結盟”外交的實質是通過扮演不同的角色穿梭于不同力量之間,采取平衡和靈活的參與策略來實現印度大國崛起的最終目標。
關鍵詞:印度;角色理論;莫迪政府;多向結盟;“印太戰略”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3)09-0001-15
自莫迪擔任總理以來,印度明確以“領導大國”(leading power)的目標定位推進國家戰略,以取代長期以來在大國關系中扮演的“平衡力量”。這一“領導大國”戰略在內政方面主要表現為建設與大國地位相匹配的現代化經濟和軍事實力,在外交方面體現為積極參與地區和國際性事務。莫迪政府通過維護在南亞地區的主導地位、保持在大國關系中的戰略自主性、提高在多邊外交中的能動性與影響力,并采取“多向結盟”(multi-alignment)政策,以提升印度在國際體系中的話語權和國際地位,實現長久以來的“大國夢想”。
與此同時,全球性問題激增以及大國戰略競爭引發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現行國際秩序中全球性多邊機制的改革僵局和治理赤字,使得地區性和跨地區性多邊或小多邊機制成為推進國際合作的主要形式,為印度充分發揮外交能動性提供了平臺和契機。印度在國際舞臺上扮演著雙重角色。一方面,作為新興大國和發展中國家,印度積極倡導“改革的多邊主義”(reformed multilateralism),旨在改革現行國際秩序, 并通過參與二十國集團(G20)、金磚國家(BRICS)、基礎四國(BASIC)以及上海合作組織(SCO)等新興國際機制,增強自身和其他發展中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的代表性和發言權。另一方面,印度以“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自居,近年來與美國及其西方盟友建立了小集團式的“價值觀同盟”,深化與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在“四方安全對話”(QUAD)中的多邊合作,強調維護“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的重要性,以推動其戰略地位的提高和全球影響力的增強。
莫迪政府在多邊外交議題上的傾向主要集中在兩個領域:發展合作和戰略安全。印度既與新興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一道共推“改革的多邊主義”,同時又與美西方國家共推基于民主價值觀的陣營化多邊外交。① 盡管涉及的議題各有側重,但印度此舉背后體現的是當前國際社會中關于開展國際合作的兩種理念和路徑的對立與競爭,即“包容性多邊主義”與“排他性多邊主義”,因此需要對莫迪政府這一看似矛盾的行為予以關注。國內外學界普遍認為當前莫迪政府的外交政策已偏離傳統的“不結盟”(Non-a?lignment)路線,相較于“不結盟”對避免卷入大國矛盾的消極中立立場,印度當前的“多向結盟”外交呈現為基于特定議題需要和主動推進面向不同對象、但維持一定限度合作關系的特征,具有在相互重疊或相互對立的方向上進行“縱橫捭闔”和風險抵消的“對沖”色彩,以確保對自己有利的力量平衡。② 這是莫迪政府在當前國際形勢下維護國家利益的務實選擇。③ 然而,對于“多向結盟”背后的學理機制與行為邏輯的深入研究尚不足夠。基于此,本文的主要研究問題是印度為何在相互對立的多邊機制中開展外交? 換言之,如何解析印度莫迪政府開展“多向結盟”的外交實質和行為邏輯?
本文認為,莫迪政府的“多向結盟”外交政策體現了印度在外交事務中扮演的多重角色及行為取向。對此,本文將以角色理論為視角,構建基于角色適配的分析框架,對印度的外交行為進行解釋,以把握莫迪政府治下印度參與國際互動的角色定位及其行為邏輯,從而理解其在當前國際形勢下對外政策的動向和特征。
一、基于角色適配概念的分析框架
角色理論認為,國家角色塑造國家對外行為,國家的角色建構與實踐,就是國家對外活動的策略選擇及調整的過程。國家角色是內部自我定位和外部他者預期相互作用及協調的結果。④ 然而,國家對自身的角色定位與外部的角色期待并不具有絕對一致性,或形成角色共識( role consensus ), 或產生角色沖突( roleconflicts),由此決定國家在外交行動中的具體取向與策略。在分析印度莫迪政府的多邊外交時,角色理論的適用性在于它能夠解釋印度表現出的矛盾行為,這些行為反映了具有多重角色的國家在特定角色下塑造出的不同行為取向。
1.1 國家角色的基本概念
角色理論源于社會學對個體及其行為的分析解釋。角色是指與特定的社會地位相聯系的行為體,根據相應的規范基礎而做出的符合預期的適當的行為模式,并且角色能夠通過社會互動及各種認知和觀念而演化,這些互動和觀念來自于行為體對自己和他者行為的理解和闡釋。① 在此基礎上,卡列維·霍爾斯蒂系統性地將國家角色(national role)概念引入國家對外政策的分析中,并將國家角色的分析分為角色認知(conception)和角色行為(performance)兩個方面。角色認知是指“政策制定者對什么樣的角色、義務、規則和行為與他們的國家身份相符的主觀認知和判斷,以及對國家在國際體系和次體系中應該具有的功能的認識”。角色行為是指“針對其他國家的態度、決策、反應、義務和功能的行為模式”。② 相較于對外政策分析理論從單元層次出發,強調國家的認知觀念對其角色及行為的決定作用,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學派從結構層次論述國家角色建構的主體間性。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認為,角色的本質是一種社會性身份,源自個體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塑造了個體對自身的理解和認知。在此基礎上形成角色,“行為體必須在社會結構中占據一個位置(status),并且以符合行為規范的方式與具有反向身份(counteridentity)的行為體互動。”③通過社會互動形成的身份認知為國家提供了理解所在社會結構的框架,幫助國家形成關于自身在社會中的適當位置及其功能的觀念,以及為社會所期待的適當行為模式。④ 由此,國家的角色生成并被賦予意義。
結合上述定義,國家角色的形成可簡要歸納為“自我認知—他者互動—相互協調”的邏輯過程。布瑞頓漢姆將國家角色定義為內在的角色觀念和外在的角色規定(role prescriptions)共同作用的產物,前者指國家的外交決策者對于適合于自己國家的決策、目標、規則和行動以及功能的認知觀念;后者指影響國家角色扮演的外部因素,包括國際體系的結構、體系共享的價值以及一般的法律原則、規則、習俗,以及他者在國際和地區組織中表達的預期、世界輿論等。⑤ 因此,國家角色既具有單元屬性,也具有結構屬性,它是國家對于自身在國際體系中位置以及采取何種恰當行為的認知,同時還受到國際社會其他國家對角色的期待或要求的影響,⑥由此國家依據相應的角色開展外交實踐。
1.2 國家角色實踐的行為邏輯:角色定位與角色規范
國家角色的本質是符合規范的適當行為模式,其主體間性決定了角色的主體和客體都會對角色及其行為產生影響。基于此,本文認為影響國家對外行為的關鍵因素是自我維度的角色定位與他者維度的角色規范。
(1)角色定位:國家對外行為的內生驅動
所謂角色定位(role positioning),是指作為外交決策者的國內政治精英基于對本國特性及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功能以及目標的認知,⑦對以何種恰當方式參與國際互動的行為及模式的設定。角色定位能為國家的外交活動提供目標導向的驅動力,由此驅動產生基于特定議題的策略反應或政策行為。
對于角色定位的判定,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首先,角色定位指涉了國家角色扮演的具體內容,即國家在特定互動情境中的位置和功能。根據霍爾斯蒂的國家角色定位分析方法,我們可以依據國家政府的工作報告、外交決策、會議聲明以及領導人的演講等文本或言論來判斷國家的角色定位。根據不同的分類標準,國家角色具有多種類型,例如:根據國家的實力和規模可以分為超級大國、地區大國、中等強國、小國等;根據國家在國際秩序中的相對地位可以分為霸權國、崛起國、追隨國、輔助國、制衡國、中立國等;根據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功能性作用可以分為領導者/ 主導者、倡議者、參與者、搭便車者、游離者等;根據國家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分工位置分為中心國、半邊緣國、邊緣國等。其次,角色定位界定了國家在角色扮演中的議題偏好及其所需達成的行動目標,即角色動機。這些動機蘊含在國家利益之中,是由特定角色承擔并實現的行動目標。具體來說,可從國家安全、經濟發展和國際地位三個主要維度進行界定。不同的角色對于外交議題的行動目標具有不同的優先級排序,這將決定國家在特定外交議題上采取的行動或反應的輕重緩急程度。① 例如,當國家面臨內憂外患的生存威脅時,主權獨立和國家安全就成為當務之急;當國家的主權和安全總體上得到保證時,經濟發展和國際影響力則成為優先事項。對于大國而言,國際地位和國際影響力尤為關鍵,因此安全政策、經濟政策以及其他領域的政策甚至都會服從和服務于這一目標。②
(2)角色規范:國家對外行為的外部約束
角色規范(role norms)是指在特定實踐情境中,國家需遵守的由其他行為體匯總形成的關于角色及其適當行為的一系列制度化的期望和要求,由此采取與之相符合的行動。其中實踐情境是指國家開展外交活動所依托的特定領域的制度安排或機構實體,在本文特指廣義上的國際制度,即羅伯特·基歐漢所定義的“規定行為體角色、約束有關活動并塑造預期的系列持久并相互聯系的(正式或者非正式)規則。”③因此,角色規范內嵌于具體的國際制度中,通過相關規則或規范影響國家在特定議題領域的行為。
根據所依托制度性質(正式性或非正式性)的不同,角色規范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并對國家產生不同程度的約束作用,具體可分為兩種情況。其一,在正式國際制度中,角色規范主要以具有國際法效力的規則、條約和協議等為表現形式,對國家的角色及行為產生規制性作用,為其提供明確的行動指南。正式國際制度是指具有正式國際法地位的國際條約和國際組織,與成員國之間存在契約型(contract)的法律承諾關系。國家會受到這些規則和協議的規制,以確保其遵守相應的權利與義務。其二,在非正式國際制度中,角色規范存在于以國際慣例、國際論壇、對話機制等為載體的非正式制度中,這些制度通常不具備正式國際法地位。角色規范主要以聲明、宣言、原則、活動議程、價值理念等為表現形式存在,對國家的角色及行為產生引導性作用。非正式國際制度通常不涉及正式國際法的權利與義務關系, 而是基于保證型(pledge)的政治或道德承諾關系,④以軟約束的方式來引導國家的責任和認同的產生,為其提供行動的價值標準。
由此看來,在國家外交活動的框架下,國家角色的塑造與扮演實質上是為了確保國家在外交活動中追求國家利益的行為的合法性。因此,成功的角色實踐不僅需要實現由角色身份所界定的利益和目標,還需要去理解并盡力符合其他相關行為體對該角色所提出的期望和要求,①使行動符合相應規范而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由此決定了國家角色實踐是一個需要將自我定位與他者期待、內部驅動與外部約束相互統一與相互平衡的動態過程。
(3)角色適配與國家的對外行為取向
基于此,本文認為影響國家對外行為的核心因素是作為內生驅動的角色定位和作為外部約束的角色規范,兩者的相符程度會影響國家的角色實踐,從而決定國家的外交方向和策略。當國家的角色定位與外部角色規范一致時,由此達成角色共識,國家將推動相應的角色實踐,從而產生正向積極的外交行為。當國家的角色定位與外部角色規范不一致時,由此產生角色沖突,國家的角色實踐受到阻礙,從而產生反向消極的外交行為。值得一提的是,現實中國家通常擁有多種角色,它們會面臨發生在同一角色內或不同角色間的矛盾沖突,本文主要探討的是國家內部與外部對于同一角色認知的沖突情況。這是因為國家角色的實質是一種社會關系,作為角色的主體,國家在外交中扮演的角色是否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與支持會影響其外交行動的進程與成效。因此,國家追求角色內外認知協調與兼容的過程就是追求外交行為合法性的過程,反映了國家與特定角色的適配問題。對此本文將國家的角色定位與外部的角色規范產生的共識或沖突的狀態統稱為“角色適配”(role adaptability)。
基于角色適配的分析框架,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一:對于特定角色,當國家的角色定位與外部規范較為一致時,會形成角色共識(roleconsensus),國家與該角色具有高度適配性。這種情況下,國家采取正向的行為來履行該角色,促進與其他國家的積極外交互動。這種積極外交互動包括簽署國際條約、建立正式外交關系、進行正式國事訪問、主辦國際首腦會議、成為重要國際組織成員、參與全球治理及多邊機制、參與協調國際危機或沖突、吸引大量投資或發展援助資金等行為。②
假設二:對于特定角色,當國家的角色定位與外部規范出現分歧時,將導致角色沖突(roleconflict),國家與該角色的適配性較低。角色沖突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國家對角色的設定與自身實際情況不符,即“似然角色”(as-if role)。在履行相應角色的實踐過程中,國家的行動無法與其角色設定相一致,外部對于角色的理解無法滿足國家期望的認可和支持。二是外界對國家的角色期望或要求與國家的實際情況不符,即“應然角色”(ought-to-be role)。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承受過高或過低的角色關注,自身對于角色的承載及實踐能力無法滿足相應的角色預期。③ 兩種沖突情況都會給國家帶來角色壓力,使其履行相應角色的實踐陷入被動的境地。因此,國家采取消極的態度和反向的行為來應對角色分歧,從而導致與他國的負面外交互動,例如在雙邊關系中出現對抗、沖突、斷交等情況,在多邊合作中表現出游離、退出、違約等行為。①
現實中的國家通常扮演多重角色,會交錯面臨著發生在同一角色內或不同角色之間出現角色共識或沖突的情況。盡管如此,這些角色通常具有主次之分,國家會根據不同的外交議題或性質,在國際互動中選擇最合適的一種或一類角色來參與。因此,要明晰特定外交情境下國家所選擇的主要角色,國家與主要角色的適配程度決定了其在對外活動中的主要行為取向。
二、莫迪政府對印度國家角色的基本定位
自印度獨立以來,尼赫魯“有聲有色的大國”思想始終貫穿于印度不同發展階段的角色實踐中,這些角色包括冷戰時期的“不結盟運動”領袖、冷戰后國際關系的中間力量、后危機時代的新興大國以及地區大國等。莫迪擔任總理后,對印度的國家角色進行了延續與創新,結合地區大國、新興國家以及民主國家的角色身份,②進一步提出“領導大國”(leading power)的角色構想,并通過“多向結盟”來實踐“立足南亞—進軍亞太—走向世界”的崛起路徑③。究其實質,“多向結盟”是印度通過扮演不同的角色穿梭于不同力量之間,以此構建戰略平衡來實現自身的崛起。④ 為了更清晰地理解莫迪政府對印度國家角色定位的基礎和內涵,本文采用霍爾斯蒂的國家角色定位分析方法,以莫迪政府2018—2023 年外務部年度工作報告為數據源,并結合領導人的重要講話及官方文件,將涉及到外交議題的部分按照與角色關聯的定位詞進行分類和統計。
關于領導大國的定位關鍵詞有“領導”( lead, leader, leadership )、“ 責任”(responsibility)、“全球性”(global)。莫迪政府“領導型大國”的本質在于大國地位訴求以及戰略角色的轉變,它既是對尼赫魯“有聲有色”大國夢的延續,同時也是對“不結盟”外交戰略的偏離與革新。其內涵可概括為三個層面:維護在南亞地區的主導地位、保持在大國關系中的戰略自主性、提高在多邊外交中的能動性與影響力。因此無論是“領導大國”外交還是“多向結盟”政策,都顯示出莫迪治下的印度在外交上更具進取性和靈活性,巧妙地把握或制造各種機會,以務實的方式開展全方位外交,為晉升成“領導大國”創造有利條件。值得注意的是,報告中對于“責任”的強調較少,體現了莫迪外交思想中的地區霸權意識以及國家利益優先于國際責任的現實主義傾向。
關于地區大國/ 霸權國的定位關鍵詞包括“地區性” (regional)、“鄰國” (neighbourhood,neighbours)、“互聯互通” (connectivity) 等。一直以來,印度將南亞地區視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一貫維護并掌控該地區的秩序,防止域外國家介入其中,具有明顯的主宰者心態。① 莫迪上臺后將周邊鄰國置于外交政策的優先地位,提出“鄰國優先”政策。莫迪認為,要實現“領導大國”的目標,在多極世界政治中發揮關鍵作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個和平、穩定與安全的周邊。莫迪還將周邊范圍擴展至東亞,甚至整個亞洲區域,將其定位為印度的“擴展鄰國”。因此,“鄰國優先”政策不僅是印度“小周邊”政策的支柱,還是與其“大周邊” 政策,即“東進”(Act East)、“西聯”(Link West)、“中亞政策”等相互銜接的關鍵要素。② 最新出臺的2022—2023 年外交年度報告明確指出,“鄰國優先”政策仍是印度外交政策的基本支柱之一。該政策的核心是“互聯互通”,③試圖通過多邊框架,如“環孟加拉灣多領域經濟技術合作倡議”(BIM?STEC)、“季風計劃”(Project Mausam),加強與鄰國的互聯互通,以深化互利關系,護持印度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并為印度在新的國際形勢下崛起為世界性大國奠定基礎。
關于新興國家/ 發展中國家的定位關鍵詞包括“ 發展” ( develop, development)、“ 多邊”(multilateral,multilateralism)、“和平” (peace)、“改革”(reform,revolution)等。在冷戰期間,印度通過“不結盟外交”,代表第三世界國家,主張實現世界的多極化和國際關系的民主化。④ 進入21 世紀以來,作為新興大國和發展中國家,印度提出了“改革的多邊主義”,核心思想是現行的國際多邊機制已不適應當前的國際形勢,需要進行改革。改革的主要方向是將印度這樣新崛起的大國納入多邊機制的“領導國”行列,或者至少賦予更大的發言權和決策權。⑤ 在全球治理方面,印度在氣候治理、多哈回合談判、糧食與能源安全、國際金融機構改革和國際反恐等方面表現積極,提出自身發展訴求。2022年12 月,印度接替印尼成為2023 年二十國集團的輪值主席國,莫迪表示印度將作為“全球南方”的領袖,將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關切和議題納入G20 的系列會議議程,試圖通過關注發展議題來增強其在全球事務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⑥
關于民主國家的定位關鍵詞包括“印太”(Indo-Pacific)、“安全” (secure,security)、“民主” ( democratic, democracy )、“ 戰略伙伴”(strategic partnership)等。印度曾被英國殖民統治,因此遺留下一定的“民主”色彩,一些西方國家將印度視為“民主國家”,甚至將其與英美國家視為擁有共同的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的國家。印度外務部2022—2023 年度報告中提到,印太地區是印度與其最親密的伙伴(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進行聯系的中心,并強調這一關系的實質是基于所謂的民主價值觀。⑦ 然而,實際上,印度只具備民主政體的形式,卻無民主的實質,將印度標榜為“民主國家”的說法更多地是作為一種外交策略,旨在鞏固與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戰略合作,以提高印度在國際政治舞臺上的戰略地位。
通過表2 的統計結果可以總結出莫迪政府對印度國家角色的基本定位。首先,印度的核心角色是世界性的“領導大國”,相關關鍵詞共計出現1731 次并呈上升趨勢。這一角色不僅是莫迪政府對新時期印度發展愿景的戰略構想,也是印度在世界舞臺上崛起為領導者的目標定位,其內政和外交都服務于這一戰略目標。其次,印度的基礎角色是南亞地區的大國/ 霸權國,相關關鍵詞共計出現1077 次,這一角色使得印度能立足于地區主導國的基本定位,逐步融入亞太地區秩序并向外輻射影響力,最終爭取成為世界性大國。最后,印度在國際事務中還扮演著“西南國家”的功能性角色。作為一個兼具發展中國家和民主國家身份特質的國家,印度自認為能夠作為連接“東西方”之間、“南北方”之間的橋梁,并發揮代表發展中國家、對接美西方國家的“西南國家”功能。報告中關于新興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角色關鍵詞共計出現3511 次,關于民主國家的角色關鍵詞共計出現2021 次,且近年來呈逐年上升的趨勢。
“西南國家”角色是印度開展“多向結盟”外交的重要支柱。一方面作為新興大國和發展中國家,莫迪政府試圖在經濟發展和全球治理議題上將印度塑造成為“全球南方”國家的領導者,積極爭取充當相關議題的領導角色,并力圖參與規則制定進程。另一方面,莫迪政府在戰略安全和地區秩序中強調作為“民主大國”的身份,與美西國家建立戰略伙伴關系,試圖通過與西方民主大國的戰略合作來提升印度的戰略地位,以增加在印太地區事務中的發言權。① 因此,莫迪政府通過“多向結盟”外交,在不同的方向上進行角色扮演和戰略平衡,以獲取與世界性大國相匹配的物質實力和國際聲譽,營造有利于印度崛起的戰略環境。
三、印度的角色實踐:以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和“四方安全對話”為例
3.1 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作為新興大國的角色實踐
(1) 印度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中的角色實踐
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是印度作為新興大國和發展中國家開展的最具代表性的多邊合作。迄今為止,金磚領導人峰會共舉行了十四次,印度領導人均出席了每一屆的金磚國家峰會,并于2012 年、2016 年和2021 年作為輪值主席國主辦三屆金磚峰會。在金磚機制中,印度不僅是組成金磚國家的支柱之一,也是合作的積極推動者,還是推動金磚機制從多邊經濟合作向國際新興政治力量轉變的重要角色。② 在機構建設和議題設置方面,印度曾提出過一些切實可行的政策建議并推動落實了相關行動。例如,2012 年新德里峰會上,時任總理辛格提出建立由金磚國家主導的新型多邊開發銀行的倡議,并成功推動新開發銀行的籌建,印度的平分股權提案得到采納。2016 年果阿峰會期間,莫迪政府推動金磚國家與“環孟加拉灣多領域經濟技術合作倡議”領導人會晤,以促進地區間的互聯互通。在2018 年約翰內斯堡峰會上,莫迪表達了“改革的多邊主義”理念,呼吁改革現行國際秩序,以提高發展中國家的國際地位。作為輪值主席國,莫迪在2021 年新德里峰會上提議加強金磚國家的反恐合作,成功推動通過了金磚國家反恐行動計劃(BRICS Counter TerrorismAction Plan),該計劃包括打擊極端主義、恐怖主義組織融資渠道以及恐怖主義組織對互聯網的濫用等方面。此外,印度還將推動數字和技術的可持續發展以及擴展人文交流等議題作為金磚國家合作的其他重點事項。①
與此同時,印度在金磚機制中也扮演著平衡者的角色,在強調金磚合作重要性的同時,采取了靈活的參與策略。近年來,由于中美戰略競爭以及中印邊境沖突等因素的影響,印度對金磚國家合作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有所下降,對相關議題的立場也變得更加復雜。② 當涉及對美西國家的強硬立場時,印度往往保持中立或猶疑的態度,致使金磚國家內部難以達成實質性合作共識。例如2022 年的北京峰會重點討論了金磚機制的擴員問題,但印度對此持保留態度。印度學者認為,擴容后的金磚成員國將會包括具有反西方立場的國家,并將進一步增強中國在金磚機制內的主導地位,同時削弱印度在金磚國家中的影響力。③ 印度認為自己在國際社會中扮演著的“西南國家”的角色,強調具有溝通全球南方和北方、東方和西方之間的橋梁作用。因此,印度極力避免在金磚框架內表明與美西國家對立的立場。④ 對此,印度國內媒體普遍認為,莫迪政府對金磚機制采取了“平衡”和“靈活”的外交策略,既在其中謀取經濟利益,與中俄保持適當的外交距離,同時堅持“西方優先”的外交導向。⑤
印度參與金磚國家合作機制的主要動機包括獲取經濟發展所需的資源以及提升其作為新興大國的國際地位。金磚國家都是新興經濟體,擁有市場和能源資源,因此印度一直尋求加強與金磚國家的貿易和投資關系,以解決貿易逆差問題,并減少對傳統國際金融機構的依賴。此外,借助金磚國家的應急儲備安排和新開發銀行,印度也希望創造穩定的外部金融環境,吸引成員國來印投資,⑥從而促進國內的經濟改革和發展。在2022 年的北京峰會上,莫迪強調金磚國家在全球經濟治理方面的一致立場,認為相互合作可以為后疫情時代的經濟復蘇做出有益貢獻。⑦ 此外,印度也將金磚機制視為提升自身國際地位和實現“領導大國”目標的平臺,尤其在綜合實力有限的情況下,通過依托金磚國家的整體力量來提升自身的國際地位。莫迪政府提出的“改革的多邊主義”主張不僅呼吁改革現行國際政治經濟秩序,還反映了印度希望在金磚平臺上以發展中國家代言人的身份,積極發聲并爭取更多關于全球治理重要議題的規則制定和決策權,包括氣候治理、國際金融機構改革、反恐及能源安全等議題。⑧ 此外,印度還希望通過在金磚合作中發揮新興大國的作用,獲得中俄對其“入常”及加入“核供應國集團”的支持。
( 2)印度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中的角色適配性
金磚合作機制是一種政府間對話機制,具有非正式性質,不對成員國施加法律約束,僅具備政治上的軟約束力。該機制主要通過首腦峰會發布的聯合聲明和宣言來提供成員國行為規范。因此在金磚框架下,成員國遵循“開放、包容、合作、共贏”的價值理念,以及開放透明、團結互助、自主平等、公平共享等的宗旨原則,以這些角色規范為基礎,展開相互合作,并實施相關行動。作為莫迪政府“多向結盟”外交中的重要方向,金磚合作機制是印度連接新興大國及發展中國家領導者的角色實踐與實現“領導大國”戰略崛起之間的關鍵紐帶。總體而言,印度在金磚框架內擁有較高適配性的相關角色,但也存在一定的角色沖突現象。
從共識來看,印度與新興崛起國這一角色具有高度的適配性。這主要源于印度對自身新興大國的角色定位和訴求與金磚機制宗旨和理念的高度一致。作為應對全球經濟危機而生的新興力量,金磚國家始終倡導包容和多極化的世界秩序,強調金磚國家團結面對全球性挑戰的重要性,尤其解決發展中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的代表性不足問題。因而在國際關系民主化和多極化、氣候變化、多邊貿易談判、能源安全等議題上,印度與金磚國家在利益和立場上有著共同或相似之處,這也滿足了印度作為新興大國和發展中國家代言人的角色發揮相應作用的訴求。① 在2022 年北京峰會前夕,印度外交部發表聲明稱“金磚國家已成為討論和審議所有發展中國家共同關心的問題的平臺。”此外,就尊重成員身份的多樣性和維護獨立自主方面,印度的訴求也與金磚機制的理念相契合。長期以來,印度注重在國際合作中保持最大限度的自主性,盡可能地進行規則和行為規避,以減少受到制約。② 金磚機制對成員國的規范不具有法律意義的強約束力,因此成員國具備行動上的靈活性,能根據自身情況設置合作的優先議題或執行會議的有關文件。這符合印度對戰略自主性的追求,也為其提供了將自身的發展訴求融入金磚國家合作議程的平臺和空間。
在分歧方面,莫迪政府與金磚機制存在兩個主要角色沖突。一是印度“領導大國”的角色追求與金磚機制關于成員平等和公平共享的理念之間的沖突,印度存在與當前自身情況適配性較低的“似然角色”現象。金磚成員國倡導平等相待的合作理念,但印度并不滿足于自身與其他成員國共享相同的新興國家身份,而是希望在金磚平臺上扮演更為突出的角色,不僅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代表,還希望在一系列關鍵議題上發揮領導作用,例如恐怖主義、網絡安全、氣候變化和聯合國安理會改革等。莫迪政府“領導大國”戰略蘊含著對于印度作為發展中國家“代言人”和“領頭羊”的角色構想,但由于印度自身實力的限制,以及與其他成員國對于合作議題的角色安排、路徑方式和未來圖景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這些角色抱負難以實現。
此外,印度對自身“西南國家”這一特殊角色的追求也有悖于金磚機制的平等原則,這也是印度在金磚合作中時常出現立場搖擺和態度猶疑的主要原因。二是印度強調國家利益高于國際責任的合作意識與金磚機制強調團結共贏的合作精神存在矛盾。印度一直將金磚機制視為謀取大國地位和發展利益的平臺工具,多次將安全問題政治化和為自身訴求爭取國際支持。例如,在2016 年的果阿峰會上,印度要求其他成員支持其在克什米爾問題上的立場,并試圖將印巴問題納入會議的討論議程,③以換取成員國對巴基斯坦支持恐怖主義的指控的支持,對此莫迪在北京峰會上表示“金磚國家應理解彼此的安全關切,并在指認恐怖分子方面相互支持。”④然而這與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建設的重點是經濟發展事務而非政治安全事務的理念不符,也與成員國團結包容、同時關心他國利益的互助規范相沖突。因此,印度在金磚機制內對角色特殊性的追求,以及試圖將雙邊問題多邊化的相關行動,與金磚機制的合作原則存在沖突,包括成員平等、多邊方式和側重經濟議題等規范。⑤ 這將限制印度與金磚機制的有效互動,對金磚國家的團結合作和長遠發展造成不利影響。
3.2 “四方安全對話”:作為“民主國家”的角色實踐
(1)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實踐
自2017 年美國重啟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以來,這一機制已在多個層面取得了重要進展,從高官會談到外長會議,再到2021年升級為領導人峰會,呈現機制化程度持續加深、合作議題不斷擴展的趨勢。在“四方安全對話”合作中,印度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積極參與并推動了多個合作領域的發展,包括疫苗合作伙伴關系、氣候變化應對、關鍵技術和新興技術、網絡安全伙伴關系、基礎設施協調、人道主義援助和救災機制等。此外,印度還與美日澳分別建立“2+2”對話機制,并提出“印太海洋倡議”(IPOI)等,積極響應美國提出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推動“四方安全對話”框架下安全防務與經濟合作的“脫虛向實”。
印度積極參與“四方安全對話”,主要基于保障戰略安全與提高國際地位的角色動機。首先,作為崛起中的大國,印度擔憂中國崛起對地區和國際秩序的影響,尤其擔心中國的崛起可能會擠壓印度的戰略空間。印度戰略學家拉賈·莫漢認為,印度要追求多極世界,現在更擔心的不是美國的“一超獨霸”,而是中國成為亞洲的主導力量。① 因此,印度視中國為其主要戰略競爭對手和威脅,積極參與“四方安全對話”以尋求戰略合作伙伴,共同應對中國的崛起,避免中國主導亞太地區。印度希望通過與“志同道合”的國家合作,共同應對中國的戰略壓力,并為印度的崛起謀劃有利的戰略布局。② 其次,印度將“四方安全對話”視為提升自身地緣優勢和國際地位的戰略平臺。通過“四方安全對話”的合作,印度試圖將自身地理優勢轉換為地緣優勢,③以增強在地區和國際事務中的影響力。印度尋求獲得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在軍事、地區秩序以及經濟領域的支持,尤其是在2020 年加勒萬河谷沖突后,莫迪政府試圖減少對中國的經濟依賴,推動經濟“去中國化”,意圖通過美國對華“脫鉤”和產業鏈重塑的契機,提升印度在全球供應鏈的位置,以期替代中國在世界經濟中的重要地位。④
(2) 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 中的角色適配性
“四方安全對話”屬于非正式的國際合作機制,通過建立“戰略伙伴關系”、舉行定期會晤、聯合軍事演習等方式推動“準聯盟”合作。成員國以共享“民主”價值觀為基礎,旨在構建自由、開放、包容和有韌性的“印太地區”,并支持所謂的“法治、航行和飛行自由、和平解決沖突和領土完整”等原則,⑤以此作為行動準則和角色規范。從印度在其中的角色來看,印度既是四方合作的共謀者,也是合作中的不穩定因素,這限制了該機制升級為正式聯盟的可能性。⑥ 總體而言,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適配性有限。盡管莫迪政府與四方成員國在印度的角色和作用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共識,但在角色定位及認知方面存在根本分歧。
印度與“四方安全對話”存在的角色共識主要有三個方面。首先,“四方安全對話”以“民主”國家屬性為前提開展基于價值觀的合作,這為印度與其他成員國建立了高度的角色共識。它們認同彼此作為民主價值觀的“捍衛者”,具有相似的戰略利益,尤其是在應對中國崛起方面。這種共識已經成為“四方安全對話”行動的基礎,用于區分友敵,并強調對抗潛在威脅。⑦在實質上,這是由美國主導下,以民主價值觀為依據,打造排他性、對抗性、陣營化的戰略合作機制,通過協調在經濟、安全、科技等領域的政策,將經貿關系、科技交流、基礎設施、供應鏈等問題“泛安全化”和“意識形態化”,拉攏地區國家對華進行“協同脫鉤”,①符合印度尋求發展空間和戰略關切的“聯合制華”目標。此外,美國也視印度為可以在全球供應鏈中替代中國的重要潛力,將印度在內的13 個國家納入“印太經濟框架”,聚焦數字經濟、網絡安全、能源和基礎設施發展等議題,意圖實現全方位包圍并孤立中國。其次,印度與“四方安全對話”成員國一致認為印度在“印太戰略”中扮演著關鍵角色。莫迪政府認為中美戰略競爭為印度的崛起提供了戰略機遇,而美國一直將印度視為“天然盟友”,拜登政府的《美國印太戰略》中提到,要“加快印度的崛起并增強其作為‘安全凈提供者和主要國防伙伴的能力”。② 這與莫迪政府追求印度作為世界性大國的戰略目標相契合。
最后,印度注重自身的戰略自主性。“四方安全對話”作為一種非正式的對話機制,不同于基于正式條約的軍事聯盟。這確保了印度在實現戰略目標的同時又不受到聯盟捆綁帶來的利益損失風險。這符合印度借助外部制衡彌補與中國實力差距,同時保持戰略自主的大國地位的訴求。③ 基于以上角色共識,莫迪政府不斷配合美日澳升級“印太戰略”并深化合作程度。
從分歧來看,莫迪政府與“四方安全對話”之間的角色沖突主要集中在以下四個方面。首先,印度追求成為“領導大國”的目標與美國欲將其打造為實現自身利益的戰略工具之間存在根本性沖突。盡管印度與美國等國在遏制中國崛起的戰略目標上相向而行,但印度的目標是“制華以崛起”,希望通過制衡中國來實現自身崛起,并在亞太地區乃至全球建立多極秩序,為其崛起創造更多的空間,而美國則試圖維護自己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的主導地位和霸權體系,其目的在于“制華以護持”。其次,印度堅持維護自身的戰略自主,而美國試圖通過將印度納入其戰略聯盟體系來進行“戰略捆綁”。盡管莫迪政府有意區別于以往“不結盟”而提出“多向結盟”,但其本質仍然是最大限度地保持自身的戰略自主性,基于議題的需要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合作伙伴關系。④ 然而,美國試圖通過將印度拉入其聯盟體系,以分攤制衡中國的戰略成本。2017 年《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就提到加強美日印澳四邊合作、支持印度成為“全球性大國”以及擴大美印戰略與防務合作,以維護共同利益和美國的領導地位。⑤ 為此美國提供印度大規模的防務支持和象征性的戰略承諾,以期獲得“資本回報”。⑥ 再次,印度與美日澳等國在地區和國際秩序構建方面的愿景存在分歧。莫迪在2018 年香格里拉峰會上強調印度“印太愿景”的“包容性”,與美日澳強調的所謂自由、開放和基于規則秩序的“印太戰略”有所不同。盡管美印關系近年來持續升溫,但印度仍然避免“四方安全對話”轉向傳統的軍事聯盟方向,而是倡議納入非軍事性的合作議題,⑦如海洋經濟、環境、生產和供應鏈等。與此同時,印度作為新興崛起國,致力于改革國際秩序并構建多極化世界,與日澳相比,印度認為自身具備成為世界性大國的實力和潛力,而非是服從于美國領導的軍事盟友,其終將與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在多極世界中平起平坐。這與美國強調維護現有國際秩序并支持霸權體系的目標相沖突。因此印度的改革訴求和多極化愿景顯然會削弱美國主導下國際秩序的合法性。最后,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中具有較強的角色異質性,不僅源于其多重身份———地區大國、文明古國、新興大國、發展中國家以及印度教國家,還取決于與四方成員國的關系強度。美日和美澳作為軍事盟友具有“強關系”,而印度與其他三方中任何一方都不具備這種正式聯結,①再加上“四方安全對話”的非正式性使得成員國之間的約束較弱,印度的參與更多地是出于滿足自身需求的考慮,而不是基于牢固的盟友關系或強制性的法律義務。② 這種角色異質性使印度在對話中有更多的靈活性,可以根據其戰略利益和國際地緣政治的變化來調整其立場和行動。例如,在涉及俄烏沖突的問題上,盡管美日澳等國多次施壓,印度仍多次拒絕譴責俄羅斯,堅持維護與俄羅斯的傳統友好關系,以確保自身國防需求。因此,美日澳等國對寄希望于通過印度實現戰略目標的期望與印度對自身的角色定位相悖,這表明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中扮演了“機會主義者”和“印太戰略”棋手的“應然角色”。這些分歧決定了莫迪政府采取有限度的參與策略,從而制約了“四方安全對話”向正式聯盟發展的可能。
3.3 印度的角色適配性對比
從印度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與“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實踐來看,現階段印度與兩個機制中的相關角色都具有一定的適配性。印度作為成員國,具有新興大國和“民主國家”的身份,這與兩個機制對成員國的角色要求相符,而且印度的相應角色訴求與這些機制的目標和原則較為契合,因此印度總體上以合作的策略參與其中。
然而,在印度與這兩種機制之間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角色沖突。印度在金磚機制與“四方安全對話”中分別面臨著“似然角色”與“應然角色”的角色沖突與壓力,由此制約著印度在合作中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具體而言,在金磚機制中,印度與其他成員國之間的角色沖突相對較小。雖然印度與金磚國家對于角色特殊性的認同與國家利益與國際責任的調和問題上存在分歧,但這些分歧通常可以通過對話和協商來解決。同時在維護獨立自主、提升國際地位并改革國際秩序方面,印度與金磚成員國有著更為一致的角色認同和共同利益,這在本質上契合了莫迪政府“領導大國”戰略構想,使得印度在金磚機制中的角色適配性較高。與此不同,印度與“四方安全對話”存在更深刻和根本性的角色沖突。這些沖突主要源于印度對于自身戰略自主性的維護以及對于地區和國際秩序的建設愿景方面與美日澳等國的目標存在根本分歧。印度強調實現“領導大國”目標所需要的戰略自主性和多極化世界,與美國等維護現行國際秩序和霸權體系的目標相沖突,因此印度在“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適配性較低,強調與美西國家共有的所謂“民主”屬性只是用以“聯合制華”的一種策略需要。由此看出,印度在金磚機制中的角色適配性高于在“四方安全對話”中的角色適配性。
四、結 語
本文以國家角色為理論視角,構建了基于角色適配的分析框架。角色定位和角色規范是影響國家對外行為的核心因素,兩者的相符程度決定國家與特定角色的適配程度,由此決定國家在外交行動中的行為取向與具體策略。以此為基礎,本文嘗試回答莫迪政府治下印度“多向結盟”外交的實質及行為邏輯。首先,文章明確了莫迪政府對印度國家角色的四種定位:“領導大國”、地區大國、新興國家和“民主國家”。
其中“領導大國”是印度的戰略追求,“地區大國”是印度外交活動的出發點和基本定位,“新興國家”和“民主國家”則是印度開展“多向結盟”外交中的功能性角色和戰略支柱。通過分析印度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和“四方安全對話”中的外交實踐,發現印度與這兩種角色都具有一定的適配性。盡管在這兩種角色框架下,印度與成員國都達成了基本的角色共識,但在角色的具體功能和目標定位方面存在沖突,這導致印度現階段采取了一種有限度的合作策略,通過“多向結盟” 來維持靈活和中立的合作立場。
值得強調的是,印度與金磚機制中的相關角色具有更高的角色適配性,這表明莫迪政府多邊外交始終旨在維護自主并實現大國崛起的戰略需求。因此“多向結盟”外交的實質,是印度扮演不同的角色穿梭于不同力量之間,通過維護戰略自主和構建戰略平衡來實現自身的大國崛起。現階段莫迪政府認識到印度的實力尚不足以匹配“領導大國”的野心,因此保持“平衡”和“自主”對于實現“領導大國”至關重要。“平衡”意味著構建多極世界,①“自主”強調印度要捍衛自身的獨立性和主動性,以最終成為多極世界中的一極。然而,莫迪政府的“多向結盟”始終不同于“不結盟”政策,難以通過規避的方式減少大國博弈競爭對自身的影響和利益損失。在當前中美戰略競爭和俄烏沖突的背景下,印度試圖繼續在大國之間尋求平衡,但其自主性空間已經變得有限。美西國家將會對印度在對俄問題上施加更大的壓力,印度或將被迫處于“選邊站”的十字路口作出決策。因此,印度目前需要認清自身在國際格局中的角色定位,在運籌平衡與多方外交關系的同時保持最大程度的中立立場,才能增強自身的戰略主動性并維護相應的戰略自主性。正如印度歷史學家考底利耶提出處理外交關系的三原則:“當你強大時,必須領導;當你軟弱時,必須結盟;但如果你既不強大也不軟弱,就必須中立。”②
本文基于角色理論提出角色適配的概念,能夠從理論層面提供理解國家外交行為的新視角。從實踐層面來看,本文的分析能為理解莫迪政府多邊外交的動向和改善中印關系提供一定的參考價值。近年來,中印關系正在經受嚴峻考驗,而印度與美西國家的關系卻不斷加強。從本文的分析可知,盡管印度近年來與美日澳等國在印太地區戰略上有所接近,但在角色定位、秩序建設及戰略目標等方面存在根本分歧。這些不可調和的角色沖突是制約印度與這些國家合作前景的關鍵因素。與此同時,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是莫迪政府“多向結盟”外交中的重要方向,印度在這一框架內具有較高的角色適配性。作為金磚成員國,中印在金磚框架下協調推進了許多實質性的合作,兩國同作為當今國際社會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大國,對于重大國際和地區性問題大多持有一致的觀點,在國際秩序改革和全球治理問題上存在共同利益。因此,中印兩國可以進一步深化金磚框架下的互動,增強在共識性問題上的合作和交流,包括氣候變化、經貿、金融、反恐、能源安全、災害預防與救助等問題, 以尋找有效化解分歧的途徑,改善兩國之間的認知偏差與負面偏見。最后,中印兩國應保持戰略定力,認清改善雙方關系需長期性努力的現實。雙方需要化解結構性矛盾,增強戰略互信,追求共同利益,為國際格局的多極化和國際關系的民主化做出貢獻。
編輯 鄧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