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開羅建“金字塔”

楊學義

坐在《環球人物》記者對面，王瑤身著黑色利落的西裝，配上一件亮麗的紅襯衣。由于常年奔波在海外工地，她留了一頭清新干練的短發，說話時總是發出爽朗的笑聲。

雖然離開埃及半年了，但王瑤還是忍不住回憶起初到埃及新行政首都中央商務區（CBD）項目時的景象。“2018年3月，我第一次去工地，距離開羅有半個小時車程，雖然當地已經修好了一部分公路，但那里仍是一片戈壁，開導航找不到路。”

由于人口壓力大和城市規劃落后，開羅市中心飽受城市病困擾。2015年，埃及政府宣布將在開羅東部45公里處的戈壁，建造一座新首都。2016年1月21日，在習近平主席和埃及總統塞西的共同見證下，中國企業與埃及政府簽署了《埃及新行政首都項目建設框架合同》。從2017年開始，王瑤和她的中國同事們開始陸續進駐到這片近60萬平方米的戈壁灘，用了5年多時間建成了10座寫字樓、5座公寓樓和4座大型酒店，更是讓一座385.8米高的非洲第一高樓標志塔拔地而起。2021年底，埃及政府遷往新行政首都辦公。

王瑤就是CBD項目十個標段中唯一的女項目經理，負責其中兩棟寫字樓的建設。她之所以對初到這片戈壁的場景歷歷在目，是因為對那段一籌莫展、艱苦創業的時光記憶猶新。

“做難而正確的事情”

采訪之前，《環球人物》記者曾設想，建設者面對的最大困難可能是艱苦的施工環境，王瑤卻說：“與其他地方相比，埃及的條件已經很好了。記得我們參與伊拉克米桑油田營地建設的時候，從機場坐安保車需要5個小時，中途幾乎不能上廁所。那里環境非常惡劣，最高溫度達60℃，出于安全考慮，建設者難以離開營地，常年悶在里面。”

1986年出生，現任中建一局三公司副總經理、國際工程事業部總經理。曾到阿爾及利亞、伊拉克等國參與海外工程建設。2018年開始擔任埃及新行政首都中央商務區P3標段項目經理，也是所有標段中唯一的女項目經理。

人生地不熟，才是中國建設者遇到的最大難題。王瑤說，雖然埃及政府給予支持，但他們畢竟需要摸索和適應的時間，再加上這是埃及全民關注的國家項目，所以遭遇一些擔憂與質疑是在所難免的。“埃及當地承包商實力很強，我們作為‘外來戶’是沒有資源的，盡管我們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施工組織模式，但這個優勢一時發揮不出來。項目早期，還有人說：中國人的確干了很多成功的工程，但在埃及就一定能行嗎？”

讓王瑤印象深刻的是，時任埃及住房部長、現任埃及總理的馬德布利曾到項目工地視察。“他鼓勵我們說，你們必須好好干，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你們。”王瑤回憶，聽到這些話時，CBD項目所有人都深諳其意，并感受到巨大壓力。

項目部面臨的另一個現實難題是，由于埃及現代化高層建筑少，當地設計院對高層建筑的設計經驗不足。“具體到工程上，就是地勘設計保守、設備有限，導致地勘推進非常緩慢。這是整個項目的前置環節，這一步完不成，就無法進行基礎設計工作。”所以，王瑤必須讓經驗少的埃及人相信，中國標準是安全、可靠的。

項目工期十分緊張，CBD的所有項目組都盼著早日打開局面。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倍感焦慮的王瑤找到了信心。那一次，她到埃及金字塔參觀。“身臨其境后，格外震撼。我和每個游客一樣在問：在古代機械設備非常有限的情況下，金字塔是怎么建起來的？金字塔不光是建筑，更是一種精神財富，雖然它不在中國，但依然讓我感到很自豪，這是作為人類一員的自豪。”這段經歷讓她有很深的感悟，“雖然我們不知道金字塔是如何建造的，但它就建成了，并且屹立幾千年不倒，成為埃及最著名的一張名片，至今仍造福子孫后代。”這讓王瑤意識到，無論多么艱難的事，只要肯堅持，一定能做成，“回歸到CBD項目，不管是質量要求，還是美的呈現，都有著極為嚴苛的標準。這些建筑建成之后，不僅會成為埃及的名片，也會成為一張中國的名片，給當地提供招商引資的機會和數以萬計的就業崗位，造福一方。我想，這與金字塔的精神是一致的。”

“做難而正確的事情！”那次參觀后，王瑤悟出了這樣的道理，并在每一次遇到困難時這樣鼓舞自己。從此，在另一片文明古國的土地上，王瑤與同事們下決心建造出現代“金字塔”。

不久，信心倍增的王瑤做出大膽決定，主動與CBD項目總工一起承擔了整個項目的地勘優化工作，下決心啃下這塊硬骨頭。

2023年4月10日，王瑤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突破口。

“我打電話咨詢專家，他建議我們在保證施工質量的前提下，結合初勘結果優化設計，通過減少地勘的深度、鉆孔密度，解決問題。”

為了說服埃及方面，王瑤絞盡腦汁，找到他們的“自己人”。她先是將長期深耕中東地區的中國籍地勘專家朱文學請到項目部短期工作，后來又找到埃及開羅大學資深教授拉米·謝爾比尼，共同對地勘工作進行優化。在大家的持續努力下，項目部終于完成了所有樓棟的主樓和裙樓地勘設計，為CBD所有標段搶出了2個月以上的工期，同時節約了價值500萬元人民幣的成本。

2018年8月，王瑤所負責的標段又承擔起CBD項目樁基工程的牽頭工作，與國內外7家樁基單位進行了20多次密集而緊張的談判，并在10月中旬率先在P3標段場地啟動樁基工程。在試樁過程中，她又對成樁方式及類型進行了大量的技術探討和經濟分析。不斷努力后，她又第一次在埃及引入了中國的后注漿技術，有效減少了樁長和樁數，避免旋挖設備入巖，大大降低了施工難度。同時，他們還將樁基鋼筋籠從三節優化成兩節，節省了鋼筋籠對接時間，為CBD項目又縮短2個月的施工周期，且減少了30%以上的成本。

通過CBD等工程項目，中埃人民結下深厚情誼。

王瑤負責的P3標段率先開始靜載樁試驗。

“干國際工程，需要資源組織的能力。在一個新去的國家，怎樣獲取當地資源、贏得信任，打好組合拳，以發揮我們自身的優勢，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王瑤說，萬事開頭難，破局的關鍵就在于廣交朋友、贏得信任，后面的工作就好開展了。

“我印象特別深，在2019年1月1日，CBD項目另一個標段終于打了第一根樁，所有人的壓力都釋放了。短短3個月內，所有項目部的樁基工程都施工完成，然后就是做筏板和地下室，這些方面是中國的強項。”王瑤說，這可以算作整個CBD項目的轉折點，在那之后，“中國速度”真正驚艷了當地人，“2019年整一年，我們的P3標段就已經蓋到了10多層。”

“很多埃及政要都說過，之所以選擇中國企業承建CBD項目，并不是單純看重投資，更重要的是中國帶來的科學技術。”在入駐埃及之初，王瑤就意識到了這個使命。

在埃及，海外勞工收入也是他們外匯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實我們中國工人干的活兒，當地工人都會。但我們發現，他們的工作效率、質量和安全意識都存在問題，中國工人師傅教會了他們很多新手藝。”在長期相處中，兩國的建筑工人結下深厚情誼。

在中國工人眼中，埃及工人非常可愛，“他們普遍比較樂觀，容易快樂，有時候聽到一首歌、說起一個話題，就能在樓里跳起舞來。”

正因如此，中方更加觀照埃及人了。看到有工人在樓道燒水喝，王瑤就會提醒他們“我們準備了燒水喝茶的地方，在這里是有安全隱患的”。在施工現場，經常可以看到中國泥瓦工師傅用漢語和阿拉伯語，連說帶比劃，手把手教給埃及工人提高技藝的小竅門，還將“小抹子”等工具介紹給他們。

“埃及人周五是不上班的，但我們中國工人非常勤勞，每日早出晚歸，以至于后來很多埃及工人周五也來上班了。”憑借多年的海外施工管理經驗，王瑤確定了1個中國班組長帶領10—15名屬地工人施工的模式。這一方面讓中國工人獲得了價值感，又獲得了管理經驗，另一方面也提高了埃及工人的職業水平。

“CBD項目很像埃及工人的一所大學，當他們從這個項目‘畢業’后，很多人都到了國外，賺取更高的工資，生活水平明顯改善。”通過一項項工程，中國對埃及輸出了深厚的情誼和精湛的技藝。

王瑤所負責的埃及新行政首都中央商務區P3標段是兩棟141米高的辦公樓。“這兩棟樓的南立面是斜的，一是為了造型美觀，二是起到采光和遮陽的效果。每隔7層，辦公樓就有一個大的露天平臺，站在21層的平臺去看整個CBD區域，景色非常漂亮，現代感十足。”盡管已回國，但介紹起自己的“作品”，王瑤依然神采飛揚。

除了信任問題，讓王瑤頭疼的還有一些突發情況。

有一次，施工師傅突然對她說，由于疫情原因，之前已采購的吸音石膏板不能按時到貨了。“不裝石膏板，架子拆不了、地面鋪不了，即便做好了墻面，又有什么用呢？”在施工中，各步驟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原材料無法按時到貨的情況，在疫情期間經常發生”。王瑤緊急開會，讓助手“打飛的”去迪拜尋找石膏板，自己則與工作人員到開羅周邊搜羅。

幾天之后，石膏板樣品一起參與檢測，結果顯示，開羅的樣品吸音系數不滿足標準，而迪拜的樣品達標，價格卻一共貴出了30萬元人民幣。助手建議，采用開羅質量較好的一款。但王瑤最終拍板，使用迪拜的石膏板，理由很簡單：“質量是我們的底線。”

埃及新首都中央商務區全景圖。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為了達到標準，我們很多材料都是空運的，運費高達每公斤36元。”常年的海外經歷讓王瑤明白，最值錢的永遠是“中國”這個品牌。“有時候做海外工程，不能光從眼前的經濟利益去判斷，更要做長期投資。當埃及政府看到中國真的替他們著想，就會給予更多的信任，我們就會有更多的工程可以做，要算長期賬。”王瑤介紹，正是看到了中國企業的實力和誠意，埃及又將阿拉曼新城項目交給他們做。

王瑤的遠見，源于多年積累。2010年，王瑤放棄了保送讀研的機會，赴阿爾及利亞參與工程建設。“我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目標就是成為項目經理。”不過，王瑤很快感受到現實的巨大反差。“當時沒有調整好心態，職業進步不快。阿爾及利亞講法語，我的語言不通。特別是看到國內發展快，同齡人活得那么精彩，就更感到孤獨。”王瑤說，年輕人“出海”幾乎都會遇到類似問題，“也有一些同伴選擇離開，但父母告訴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堅持下去。”在后來的幾年，王瑤在阿爾及利亞參與建設了酒店管理學院、萬豪五星級酒店等項目。

身在海外，中國建設者經常“抱團取暖”。“這么多年，我們經常會組織徒步走幾十公里，一起看書，一起做飯。只要有同胞的地方，就是家。”在埃及新行政首都CBD項目中，“我們每個標段雖然有競爭，但更多的是分享和相互扶持，每次克服一個困難，我們就會無私分享經驗，共享資源。每當有樓封頂，其他項目部都會自發來慶祝，真是發自內心地為國家、為同胞高興。”

無論身在何地，王瑤最高興的永遠都是聽到外國人對中國人的高度評價：“中國人真是太敬業了！在艱苦的異國他鄉，依然全心全意把事情做好，中國很了不起！”每當聽到這些，王瑤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出海”斗志總會重新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