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衛賢
我的生活深陷于一座縣城——沾益。我之所以使用“深陷”這個詞語,是因為我在這里一待就是 26 年,工作、結婚、育女,平庸地度過每一個白晝和夜晚。
從表面看,沾益就是一座麻將之城。人們如此熱衷于打麻將,簡直匪夷所思。所有餐館里的餐桌旁都配有麻將機,大部分賓館的客房里也有。在私人家居里,麻將機也是必備品。麻將之盛令人絕望。但這仍然只是非常表層的現象,在它內部有更深遠更盤根錯節的糾葛,一旦切進去就能看到諸多真相。牌局必然和酒局連在一起,酒局從來都大有文章。然后是人,哪些人和哪些人一起玩麻將頗有講究。圈子漸漸形成,圈子是需要資格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還需要身份、名望。苦心經營某個圈子,高攀或退出。在哪個圈子接觸到哪些人,很多事情平時搞不定,在辦公室搞不定,但是在牌桌酒桌上卻能輕松搞定。縣城密布著各種關系,表面上看到的事情在背后完全是另外的樣子。
我對我所生活的縣城幾乎爛熟于心,這對我是一筆財富。但是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卻不曾有意識去寫縣城。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寫作很可能需要保持一種“回望”姿態。當我在縣城回望,我所看到的必然是鄉村。于是我虛構了一個名叫“劉家橋村”的地方。真實的劉家橋村處在我老家和鎮子之間。我把它真實的村名直接拿來,做了我虛構的村名。接下來我一直在經營這個村子,我把有關鄉村的故事一股腦兒塞在劉家橋村這只“布袋”里。這是一件很省力同時又很投機偷懶的做法,很多人都在這么做,因此這種做法變得似是而非,并終將讓我厭倦。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了縣城的秘密。
那天我在大街上行走,無意間邂逅了一張陌生人的臉。從那張極為普通的臉上,我認出了好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的臉。這種“認出”在一瞬間令我暈頭轉向,我確信從他臉上看到了另外某人的臉,以及另外許多人的臉。我不知道應該怎么給它命名,“種子臉”?或者臉的“母本”?就在我胡思亂想之時,那人已消失不見,一張隱藏了眾多臉的臉無影無蹤。
沾益就是這樣一張我在大街上看到的縣城的“臉”。我在沾益內部看到了所有縣城,在異地其他縣城我又能很清晰地認出沾益。為了確認這樣一個不期而遇的發現,我專門走訪了沾益周邊的一些縣城。富源、馬龍等等我都跑過。所有的縣城都那么相似,街道、廣場、商店和開發區,看上去如出一轍,全都是彼此的復制品。就連工地上揚起的灰土和建造的房子也都一模一樣。縣城和人一樣面目模糊,但是每個縣城又是相對獨立的。發現它的秘密我既欣喜,又沮喪。原來我的生存之地,竟是一個縣城“標本”。
縣城的故事如此讓人著迷,它里面有鄉村的東西,也有城市的東西。有正面的看得清的東西,也有背面黑暗的東西。如果你的想象是一匹野馬,縣城絕對是無邊無際的草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