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喲呵……呵……”一聲聲吆喝,極有穿透力地飄蕩在古老的山野之間。
大山養(yǎng)育了我們的童年。崎嶇的山路和依山而建的石板小院,緊緊依偎在大山懷抱。陽光用濃淡的墨色把大山折射出清晰的紋理。老家人從早晨的陽光里便能分辨出每天的時間。大自然用老家樸實的鄉(xiāng)音告訴你:“老爺兒出來老高了,老爺兒快落下了。”在老家,把天上的太陽稱為“老爺兒”,當作計量生活的刻度,是傳承了多年的習慣。山里人靠天生活,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自古沒有改變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沒有出現(xiàn)鐘表時,看天是最方便、最科學的辦法。
山的主人是“山神”。山神廟里的山神主宰山里的大事小情、婚喪嫁娶、開山動土,山里人逢年過節(jié)都要向山神祈福。漸漸地,有了喊山的習俗。十里不同俗,童年時,故鄉(xiāng)保持著這種傳統(tǒng)。
喊山人是村里的壯漢,聲音高亢,具有穿透力,聲音里蘊含著大山人的豪邁、樸拙、倔強和強悍。他正是我本家堂二哥,剛從部隊退伍的山里娃,年輕力壯正當年。頭戴白羊肚手巾,內(nèi)穿白色上衣,外套光板羊皮襖,腰系一條紅布,透出了年輕人的活力。
喊山是在山神廟的戲臺上。每年春節(jié),村民們便開始登臺唱山梆子大戲,人們自行粉墨一番,生旦凈末、吹拉彈唱,不輸城里大戲。主要以傳統(tǒng)劇目為主:《三娘教子》《大登殿》《蝴蝶杯》之類。主要內(nèi)容與唱詞可根據(jù)本村發(fā)生的事兒來調(diào)整,但唱腔是固有的,有固定的演奏樂譜。
開鑼前,看著天上的老爺兒,戲把頭要喊山,內(nèi)容就是祈禱家鄉(xiāng)風調(diào)雨順、平安大吉,祈禱大山豐收。喊山儀式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主持。
“山神爺,恰逢正月初三吉日,祈禱山神保佑,風調(diào)雨順!”喊山人,即我堂二哥,大聲重復老先生的話。如悠悠的歌聲,傳向冰封的溪流,帶著水音,飛向聳立的山嶺,碰撞在峻峭的山峰,撞在堅硬的峭壁上,又折回,悠悠蕩蕩傳回山神廟。這聲音像掛在那棵千年的松樹上,波浪式地此起彼伏,蕩蕩悠悠又回到了山神廟的戲臺,傳回到山村人的心里。
一陣急促的鑼鼓點,打在老百姓心里,回響在空曠寂寞的大山里。看戲的老漢頭戴氈帽,身穿青布棉襖,腰系布帶,下穿青布棉褲,腳扎纏腿,舒展開滿臉滄桑的皺紋,笑開了花。他舞動手里的煙袋,隨鑼鼓點蕩起,煙袋包來回擺動,似掩飾不住從內(nèi)心泛出的那種喜悅。孩子們拍著小手,坐在前排。舞臺上,那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演奏者,都是周邊四鄰的大爺大叔。
淘氣的孩子不時跑上臺,做出各種惡作劇,逗得大家開懷大笑。突然,不知哪個淘氣的孩子點燃了一個爆竹,投進人群,“叭”的一聲,引起了一陣騷亂。看戲的女人一聲尖叫,雙手緊緊地捂著耳朵。潑辣的四嬸遂破口大罵:“誰家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孩子,損透了,往人群里扔爆竹,真缺德!”瞬間,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
臺上一通鼓后,響起了嗩吶聲,人們的眼球又集中在臺上。在密而急的鑼鼓點的催促下,人物出場了!大白臉,蓬亂的頭發(fā),頭戴月牙法頭,身穿青龍皂袍,頸掛用大紅棗穿在一起的佛珠,臺下觀眾一看便知,開場的乃《醉打山門》的魯智深,愛憎分明,剛俠仗義,見義勇為,扶危濟困。戲曲以銅錘花臉開鑼,是圖鎮(zhèn)邪除惡、為民除害。
扮演魯智深的是村里的羊倌楊娃,他行走大山趕羊,練就了一副好嗓子。年輕力壯的楊娃演銅錘花臉,要的是腰腿基本功。常勞動的山里野孩子,自幼練就了扎實的功夫,一招一式,無不演繹出角色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臺下一陣陣掌聲、吆喝聲,昭示鄉(xiāng)親們對倔強性格的人物的喜歡。激昂的鑼鼓音樂響徹云霄。
戲曲喊動了冬眠沉睡的大山,喊醒了貓冬的山鄉(xiāng)人民,喊醒了封閉僻靜的小山村。突然,大戲停下,一個邁著穩(wěn)重步伐的人走向臺中央,揮手向臺下示意:安靜。瞬間,臺上臺下鴉雀無聲,村主任走上舞臺,向全體村民動員:“鄉(xiāng)親們……封閉多少年的山村,經(jīng)村里決定,為造福子孫后代,年后各家出工,在村邊開鑿一條走出大山的隧道……”
“嘩——”山里人們用力鼓掌。
“正月十八”是個吉祥日。開鑿山洞的鄉(xiāng)親們都來了,帶來了鐵錘、鋼釬、爆破的炸藥。工地插上了多面紅旗,父老鄉(xiāng)親們頭戴柳條編的安全帽,腰系麻繩,集合在將要開鑿的大山下,滿懷信心地等待命令。
開山是有規(guī)矩的,動工前要祭祀山神,祈禱保佑平平安安。堂二哥是爆破手,因為在部隊里學習過爆破。此時他帶領鄉(xiāng)親們燒上香,擺上三牲、三素、三果大供,跪在大山面前。堂二哥大喊:“山神爺,村里后生給您磕頭了!”
喊山人求神的喊聲悠悠蕩蕩傳向大山深處,碰撞到大山峭壁后,又飄飄灑灑地傳回開山人的耳膜。
堂二哥下令:“爆破鑿眼開始!”
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叮咚”聲,開鑿炮眼開始了!老少搭配、父子搭配,一鑿三搖,準確地打在釬桿上。
炮眼打好了,爆破人員開始裝藥、連線。
堂二哥手拿鐵桶喇叭,向山上的爆破手發(fā)號施令,讓他們檢查炮眼的電線連接是否安全,檢查好后退到安全的地方。
隨即,堂二哥手拿大喇叭開始喊:“周圍的老鄉(xiāng)親,開始放炮,請大家遠離炮區(qū)!”
堂二哥開始倒數(shù):“十、九、八……三、二、一,起爆!”“轟轟隆隆”的爆炸聲響徹云霄,回蕩在大山、回響在原野,驚飛的鳥騰空而起,濃濃的塵埃彌漫了大山。
炮停了。周圍的鄉(xiāng)親聽到了報數(shù)人的喊聲,歡呼聲響徹環(huán)抱的群山。
爐火噴射出的火焰從紅到白,從白到藍,從藍到黃。熔爐里燒得發(fā)紅的鋼釬,接受著考驗。富有經(jīng)驗的老石匠——鄭青松大叔知道工地上最缺的是鋒銳的鋼釬。早晨,鄭大叔和老伴生火,燒鋼釬。鄭大叔掌錘,老伴掄大錘,風箱吹動著旺盛的火焰,映紅了半個小院。錘打的火花濺出美好的幻影,火花里帶著大山人的憧憬和對美好的祈盼。
“叮咚,叮咚”的錘聲伴奏著春天的序曲,和大山人開鑿大山的心跳融為一體。
“上工啦!上工啦!”羊倌招呼大家。悠長的喊聲傳遍了整個大山,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羊倌手拿羊鞭,肩扛籮筐,走在通往工地的羊腸小道,他是要把羊趕到山溝,讓羊自由活動,自己抽出時間來參加工地的勞動。
夏天,一場場暴雨,沖刷出一道道溝,給施工增添了難度。潮濕的涵洞里泛著悶熱,山上滲透的雨水、勞動中辛勤的汗水,交織在一起,非常難受。年輕的小伙赤身在掄錘,汗水、雨水、淚水,從額頭滾落在腮邊,流到嘴里,混合的水是苦的,是澀的,也是甜的。從肩上取下毛巾,用顫抖的手擦一把汗。看著這熱火朝天的場面,堂二哥,堂堂的漢子,流下了是感動,也是激情的淚水。他默默地仰起頭,雙手緊握在一起,用力吐上一口口水,抓起錘把掄了起來。
涵洞里,錘聲此起彼伏。向外運石子的人肩擔、車推,來往有序。突然,一塊巨大的石頭攔住了去路!
鄭萬山大爺年紀七十有三,是一位淳樸憨厚的老人,一輩子與大山打交道,開山采石有豐富的經(jīng)驗。前些年帶人開山起石板,在村里首屈一指,人稱“石把頭”。他與十八歲的孫女蘭子結(jié)成了“對子”,蘭子掌錘,老把頭掌釬。老人家深知,雨季石頭是不穩(wěn)定的,常有滑坡現(xiàn)象。昨晚的一場大雨,雖然把青山洗滌得無比清新,但其中也潛藏著危險。來得早的工友聚集在洞口,等待著安全檢查后進入現(xiàn)場。老石匠是一個有心人,一邊休息,一邊觀察石頭的動靜。突然,他看到一塊巨石有移動的跡象,說時遲,那時快,他大喊:“小心!躲開!”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巨石即將滾落處的小羊倌推到一邊。幾乎同時,老石匠用手中的工具,微微點了一下正滾下的石頭,千鈞一發(fā)間,石頭竟改變了方向,年輕人躲過了一難!然而,隨巨石滾下的另外一塊,卻砸中了老石匠的腿和腰。大家趕緊搶救老石匠,經(jīng)醫(yī)生診斷,老石匠腰和腿粉碎性骨折,失去了站立的能力。
可,鄉(xiāng)親們開山鑿洞的心沒倒。
通車那天,人們在山神廟旁古柏下又搭上了戲臺,市領導為通車剪彩。
而鄭萬山大叔,長眠在離隧道不遠的山坡上。
我背著母親縫的鋪蓋,斜挎泛黃的軍包,從這個隔絕了多少個世紀的涵洞里走出,走向了更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