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庭

母親生下我們兄妹四個,存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弟兄三個,最小的妹妹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那時還是農業社吃大鍋飯,小妹得的是小兒肺炎,因家里沒有錢治,一拖再拖,就耽誤了醫治的最佳時間。
“文革”開始的時候,父親因家庭成分問題,由一個吃皇糧的國家干部被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盡管母親心靈手巧遠近聞名,但在一個偏遠貧瘠的小山村,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要養活祖父和我們談何容易。記得母親生下小妹剛滿三天就不得不去生產隊給老少七口掙口糧。冬季時節,待糧食打碾歸倉后,接著要把堆積如山的農家肥運往距莊子很遠的山地。隊長按人口把任務分到每家每戶,家中勞力強壯的,不一會兒就干完了。母親只好一個人包攬了全家人的任務,母親肩上挑著裝滿糞土的一對大竹筐,硬是踮著顫巍巍的小腳,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把一擔一擔的糞土挑到路途陡峭的山地里。風吹日曬,日曬風吹,母親落下了一身的疾?。禾鞜釙r,腰酸背疼虛汗不斷;天涼時,彎腰弓背咳喘不止。生活的磨難鍛煉出了母親的堅強,即使遭受著這樣的折磨,她依然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一樣從容面對。
母親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敬惜字紙,重視文化,對我們管教很嚴,常用古人發奮勤學的故事激勵我們認真讀書。不管家里再困難,生活再艱苦,從沒有耽誤我們上學。我初中畢業時,考慮到家境太難,一心想著幫助母親掙工分。母親卻極力反對,生怕影響我們的學業。1977 年,我考取了固原師范,二弟考上了高中,三弟考上了初中,作為一個土里刨食的農戶人家要供給三個孩子上學,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為了給我們弟兄三人籌措學費,母親邁著小腳徒步幾十里去親戚家借錢??赊D到天黑,走了十多家也沒借到一個子兒。母親為此感到無比的憋屈,在暗夜里長嘆,甚至淚流滿面。最后不得已,祖父將祖上傳下的一副清代乾隆年間鑄造的青銅馬鐙賣了,算是給我們湊足了學費。
母親是一個仁慈寬厚、明曉事理的人。農村的人情世故、鄉約村規,她都通曉在心。三里五村,每逢誰家添箱出嫁閨女、娶媳婦、給孩子過滿月,抑或給老人祝壽,她都要向主人送去祝福。莊戶人家時有鄰里糾紛、婆媳矛盾、妯娌不和,都愛找母親規勸說和。由于母親一次次出面調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生從容豁達、古道熱腸的母親只知道拿心去待人,拿心去做事,從不計較恩恩怨怨有沒有回報。對自己的兒女是這樣,對村舍鄰里更是這樣。記得一個風雪之夜,村子東頭的二旦來敲門,求母親去救救他難產的媳婦。換成別家啥話都好說,偏偏二旦他爹和父親是“死對頭”。父親的多次挨批斗就是他泄私憤操縱的。然而聽了二旦的哀告,母親二話沒說,毅然決然地披衣出了門。后來就是因為天黑崴了腳,腳脖子腫得跟發面團似的,母親從沒說過半句抱怨話。
1990 年,我跟二弟、三弟商議后,將責任田轉包給村里的張家,讓父母到縣城過過清閑的日子,也算盡我們做兒女的一片孝心。不料,這事很快讓父母知道了,他們老大的不樂意。這晚,父親一個人坐在自家土地的田埂上,點燃一根煙,屏住呼吸,仿佛在聆聽風與莊稼幽秘細碎的私語。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的雙手,粗糙得跟老樹皮沒有什么兩樣。那雙手曾在土地上扒撓了幾十年,村里的每一塊土地都曾留下他的手印,甚至每一個土團都曾感受過他的手溫。我知道,那片土地已灑下了父母幾十年的汗水,留下過父母無數次殷實的步履,也承載了父母親幾十年的辛勞和希望。最后,不得已我請來四叔才勉強勸服了父親和母親。他們在四叔的勸說下雖然勉強搬進了縣城,但明顯地看出他們不適應城里人的生活。對他們來講,搬到這里來,也是一次頗為重大的人生轉折。大半輩子生活在山村,生活方式、人際關系都已經固定化,如今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感情是要在長期相處的默契中加強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間也是如此。面對面拉家常,甚至是默默相對,那些動作表情,聲音氣息,都會轉化為一份情意。有時,看著他們,意識忽然會產生一瞬間的恍惚:眼前這一雙年邁老人,就是為我們弟兄提供衣食、撫養長大,又挨個兒供三人讀完大學的生身父母嗎?記憶中,他們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飛,笑聲朗朗。在家鄉那個狹窄的小院里,在幾間擺放著最簡單家具的房間中,在自己常年耕種收割的土地里,他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們從牙縫里節省下的一點積蓄來維持一個大家庭最基本的物質生存條件,百般籌劃算計,節衣縮食,但有時仍不免愁腸百結。
我開始自責。在過去的許多年中,我回家次數太少,有時因工作忙碌,很少有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回家陪陪父母。
父母一生給予兒女關愛最多,對子女要求最少。父母那份血濃于水的博大而無私的親情之愛,我們做兒女的永遠難以償還。多少次徘徊在故鄉那窄小的土路上,似乎看到父母親鋤禾晚歸的身影;耳畔回響起《詩經·小雅·蓼莪》里那古老的歌謠:“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父母給予了我們生命,撫養我們長大,看著我們成家立業,而當他們真正到享受天倫之樂時,卻不知不覺走到了人生的暮秋。他們一步步走遠,終有一天會徹底地離去,陰陽暌違。仔細想來,這實在是一件在心理上難以接受的事情。一旦父母離去,對我們而言,也就是塌下了一層天,撤去了一種生命的支撐,割斷了一條連接這個世界的牢固的紐帶。我們內心深處會有一處被抽空的感覺,存在的根據也會變得恍惚可疑。對于一顆敏感的心靈,即便生活成功美滿,一切都很如意,這種虧缺感也是無法被填補的。說到底,那是一種永遠還不清的深沉的感情債。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