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中的女人

李得花

決絕離去的這個(gè)清晨，孩子的哭聲，雜亂追趕的腳步，以及被女人一一拋在身后的炊煙、草垛，統(tǒng)統(tǒng)被廟子下崖的石頭墻擋住。

女人身形瘦小，發(fā)絲凌亂，枯黃的臉頰上結(jié)著一塊黑褐色的結(jié)痂，像一只欲飛的蝴蝶，與苦澀的目光一起，用無言的告白，訴說著一切。

石頭墻護(hù)住了女人，卻擋不住踹破的水缸，刨斷的窗欞，甩碎的鏊子，聲聲吼的怒罵，屏聲咽氣的低眉，它們像明晃晃的刀子，帶著風(fēng)的氣勢，刺破濃霧封鎖的山莊，連綿翻涌在耳。

女人度過了漫長的五天，沒有人出來給她說一句公道話。就連她那只有一身蠻力氣的男人，面對她的冤屈，也低眉不語。

像一張千瘡百孔的皮，這個(gè)清晨，女人完整地從石頭墻壁上揭下來，踉蹌著離去。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駐足凝視后山上的那片墳塋，她的父親已經(jīng)住在那里整整十年了，完整如黃紙般被遺忘在那里。她喪家之犬般，經(jīng)過秋天的田野，奔唯一的親人而去，她的姑。

耳邊蟬鳴不絕于耳，亦真亦假地聒噪著。

額頭上那塊厚墩的褐色傷痂，虛浮的腳步，鐵證如山地提醒著女人，這些年，橫亙在女人和日子之間的，是幾近凝固的黑暗。所以，那飛身而來的腳踹，才有了冷酷的張狂，那咆哮聲言猶在耳：打死你也沒人找狗皮！

世上再軟弱的動物，被逼急了也會反擊。這日子過不了，就不過吧！

女人眩暈過來的臉上，黏濕的血液順流而下，如此，迸發(fā)了手臂的力氣，她奮力把那盤求借無門而遭毒打的煎餅鏊子摔成碎片：分就分個(gè)明白，我這張狗皮不用人找！

娘家門上沒人，壓根就沒指望有人找她這張狗皮。

因?yàn)榕说牡絹恚冒ОУ乜嘀槪骸俺粤孙埢厝グ桑瑒e苦了倆孩子。”女人不語 ，放 下 油 褡 拉 ，左 手 手 起 糊 落 ，“ 刺啦”——玉米糊子落在滾燙的鏊子上，右手握杷攤糊，輕攤快趕，瞬間成型。做媳婦這幾年，攤煎餅的手藝已爐火純青，又圓又薄。可惜，攤得再好，也沒有一盤屬于自己的鏊子，每次去婆婆屋里借，還要接受一頓奚落。婆婆就像個(gè)火柴盒子，又矮又小，極擅點(diǎn)火，隨時(shí)化作行走的火種——點(diǎn)燃公公和小叔子對她的怒火。盡管這是個(gè)勤懇持家的媳婦，盡管這個(gè)媳婦任勞任怨，且八棍子打不出一個(gè)屁來。

那夜，在明滅的火光中，姑唉聲嘆氣地勸說，喋喋不休地叨咕了哪些過往的人和事，女人已經(jīng)毫無印象了。煙熏火燎中，姑叨咕的那些苦難仿佛一本本女人經(jīng)，繁復(fù)冗長，而面對這些人生路上的泥潭、溝壑，姑的格言是，這都是命，不管哪個(gè)女人攤上了，只能用青春和歲月來熬。

五天后，女人那低眉的男人得了姑托人捎去的口信找來了。原來，找狗皮的大有人在。全莊人都以為她尋了短見，她的后爹帶著她本家的幾個(gè)兄弟跟她那公公婆婆要人，也算是幫她出了口氣。全莊人找遍了所有的河灣水庫，抽水機(jī)把西大井也抽干了，所有的人都在到處打聽她的下落。

村里人對女人的失蹤不勝唏噓：女人要是娘家門上沒人，在婆家是打不出滾的。

回到闊別多日的家，看到三歲的女兒和周歲的兒子，就像兩只臟兮兮的小貓，娘仨哭作一團(tuán)。孩子們滿身的紅包令她心如刀絞，那密密麻麻的虱子，是如何瘋狂地啃咬她的孩子們呀。

這次，沒想到因禍得福，獲得了無數(shù)純良目光的同情。以女人的出走為界，偃旗息鼓，春芽破土，日子有了光明。終于，如她所愿，院墻落成，雖然只有兩間茅草屋，卻是他們四口人的獨(dú)立空間。自此，日子依舊苦，卻再不用小心翼翼、心驚膽戰(zhàn)地過日子了。

這一年，他們不用人豬共用一間房了。新院墻落成后，終于得到公公的許可，緊貼著公公他們的院墻，他們用石頭搭了一間豬圈。從北山前崖那塊沙地里收獲的紅瓤地瓜和秧子，都留給了哼哼唧唧的豬兒，咴咴大叫的豬兒，吧唧吧唧吃食的豬兒。豬兒長得飛快，年底出欄時(shí)，他們?nèi)医K于吃了一頓白菜豬肉燉粉皮，把倆娃吃得滿嘴油光。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nèi)砩蠞M了發(fā)條。

白天除了基本的農(nóng)活，還要打豬食喂豬，割草喂牛和羊，晚上等孩子睡了，男人推磨，女人攤煎餅。每次等最后一個(gè)煎餅疊好，棚子底下的濃蔭，孩子睡著的那間房，以及整個(gè)小院、屋檐和頂著黑夜的瓦片就次第亮了起來。

亮堂起來的，還有雞鳴狗吠的日子。

天蒙蒙亮，男人帶著鐮刀，腰里纏著繩子去坡上割草喂羊，女人把牛羊從院子里牽到大門外的木頭橛子邊依次拴好，給它們?nèi)錾锨嗖荩缓笳页鰞蓚€(gè)酒瓶子，開始蹲在母羊身旁擠羊奶，一手持瓶一手捏羊奶，乳白色的奶汁“滋滋”地注入瓶中，不多時(shí)，兩個(gè)奶瓶盛滿了乳白色的羊奶，清香誘人。女人每次去收奶點(diǎn)送奶的時(shí)候，收奶員打著哈欠剛剛擺弄好秤桿和秤砣。送完羊奶的女人接下來開始了一天的勞作：上坡放牛、看谷打鳥、薅草施肥……

雖然分到的地塊是山嶺薄地，但禁不住他們不服輸?shù)木瘛４禾欤沿i糞、牛羊糞一趟趟挑進(jìn)地里，便是極好的肥料，看見牛撒尿，趕緊用尿罐接了，攢在一起挑到地里。就這樣，被糞便養(yǎng)護(hù)過來的土地在他們的精心侍弄下，莊稼年年豐收。

日子流轉(zhuǎn)中，老屋已經(jīng)不存在。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而女人，也終于如她的姑所愿，用青春和歲月熬來了好日子。

夕陽的余暉中，女人背西而坐，膚色紅潤，眼神清亮。金色光線穿窗而入，灑在她身上，仿佛沐浴在金水中。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