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憶似水流年

何武

我斷然不去擠升學那座獨木橋，于是告別學校，回到了家園。

周圍團轉鄉鄰的紅白喜事，景象壯觀。一陣鞭炮聲響，大家絡繹不絕地走向餐桌。一碗碗菜流水一樣端到桌上，一桌坐滿了 12 個人，便伸筷暢食，舉碗暢飲。人們端著酒碗，喝一口酒，禮節性地擦一下碗沿，遞給下一個人。輪到我喝下時，有一種久違的感覺。這東西醇中帶辣，有勁兒，直往腦門上沖。酒席的香氣混合著空氣中微微的火藥味兒，我陶醉其中了。

那是一壺少不更事的閱歷酒。

史鐵生說：“白晝是看的，是現在；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諦聽，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黑夜降臨，你周圍沸沸揚揚的世界進入了沉靜里，你什么都看不見了，那你就開始能夠想了，開始能夠聽了。”鄉村的夜晚，我聞到了季節的氣息，聽見了村莊囈語和暗夜的喟嘆。自己想法林林總總，愿望若有若無。夢里走了很遠的路，醒來仍然在床上。

當我的生活與文學尚未相互作用時，媽媽托親戚讓我去當了名代課教師。代課教師屬編外人員，一個學期一聘。

某天，一位在學校當教師的大哥請客，對象有區教辦、鄉政府和學校的領導，邀請了爸爸和我作陪。雞鴨魚肉在餐桌上熱氣騰騰，刺激著豐富的味蕾；剛剛烤出來的雙河高粱白酒香氣四溢，腦細胞被浸潤得快活無比。滿屋子氤氳著熱烈的酒香菜香，充盈著歡聲笑語。輪到我敬酒了，依次敬了區教辦和學校領導。敬鄉政府領導時，他們扯起了酒經，就是杯不碰唇。我發出近乎祈求的聲音，滿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體里奔涌，賭氣問道：“你們喝不喝？不喝我干了！”他們濤聲依舊。現實就像這初冬的聚集地，不寒冷，但顯然是涼薄了。一大杯 72°的白酒，我仰脖一飲而盡，大家驚呆了！

學校距家里有五華里遠，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公路的黃桷樹橋邊。鄉村小路已被夜色藏起來了。爸爸用手電筒把路找回來，扶著像踩棉花的我走向家里。后來得知，敬酒順序不妥，要先敬鄉政府的領導。

那是一壺人生失意的感嘆酒。

如果說前段生活小插曲是個深切的領悟，那么，后面這件事就是痛徹的領悟。代課教師轉民辦教師的機會來了，沒有文件到鄉中心小學，系口頭傳達。所說的條件雖然我不符合，但偏偏有小部分不符合條件的人也被納入了。爸爸頻繁奔波于區鄉之間，他這位權威的數學老師解答不了這道難題，帶回家里的是沉沉的嘆息。

眼看機遇擦肩而過，心中一片茫然。烈性的酒把小院里的情緒燒得火辣辣的，汩汩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冷冰冰的。心里交替更生著不公與憤怒，堅韌與抗爭。手中顫晃著酒碗，口里飄逸出悲愴的詩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唯有酒，能讓我置身于真正的夢中，夢如酒精發酵又經過沉淀，似寧靜的山谷忽聞百澗潺潺，李太白的聲音回蕩在山水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美酒似乎一下子讓我變得通透，盤繞在我心里的結緩緩解開了：“很多時，很多事，不是世態炎涼，只是沒有人際關系罷了。”不是生活欺騙了我，是我還沒達到看清生活的高度。

那是一壺酸甜苦辣麻的生活寫意酒。

沒有轉成民辦教師的我，依然扮演著代課教師的角色。平凡的生活濃縮在酒中，時而小酌一杯，時而開懷暢飲。網魚融入了怡然自得的小日子，有小流水般的美酒潺湲開懷，甚好。

每每走到王家橋，老橋墩押著古韻，流水抑揚頓挫，橋下融融的水面，魚兒的唼喋聲似在竊竊私語。

有一次，“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念頭忽閃而過。爺爺已去世，漁網破爛不堪了，我決心自己織一副漁網。找師傅學技術，買尼龍線，挑燈夜戰，一個月的時間，一副捕魚的手網誕生了。

網魚與飲酒是標配，是心情，也是樂趣，只有癡迷其中才能夠體會。我有時乘著醉意，去河邊撒一網。收網了，沒有魚，只有純真的浪花。我醉眼蒙眬中，品味著五味人生。

我執著往復，樂此不疲。一次在秀才灘打漲水魚，激流中一個大石頭似乎形成了洄水，一網撒去，人和網就差點兒被洪水沖走。

我從此領悟到，要讓生命和自然處于對等位置，甚至低于自然。河水于是貼近了我，悄悄告訴我它們生命的秘密：魚兒什么時候在洄水，什么時候在花水，什么時候在深水，又什么時候在灘口……

肥美的參子魚常常成了我的下酒菜，不時網到鯉魚那心情啊，就是爽歪歪！鯉魚嘴上的胡須肥厚而卷曲，尾巴紅得像公雞的紅冠子，身上的鱗片飽滿而帶著光澤，躍動的金黃色照亮了多彩的生活，翕動的嘴巴似乎在呼喚：“美酒快快來！”

那是一壺少年時光的人生態度酒。

我代課送走那屆小學畢業生，就到了石子區公所治安聯防隊工作。其間，我完成了漢語專業課程的自學考試，成為大竹縣第一個農民自考畢業生。

幾多淚水，幾多失落，等待和希望那么久，喜悅似乎來得猝不及防。我應聘了希望集團辦公室工作人員，他們已來函讓我到成都面試，爸爸阻止了我：“不要走那么遠，就在本地工作。”為了帶好女兒，我又有了回老家天城學校當代課教師的念頭。

當時聘用代課教師，由石子區教育領導小組統一組織考試。我是應試者中唯一的大專畢業生，石子區教育領導小組決定予以免試，安排我回老家的初級中學任代課教師。要與朝夕相處的領導和同事們惜別了，他們為我舉辦了餞行聚會。地點在周渝酒家這個整潔的小飯店，區委書記和區長在百忙中也趕來了。席間，區委書記豪放地要與我干三杯白酒。我的血液呼呼啦啦又在身體里奔涌，端起酒杯心生豪邁地欲碰杯時，區長拖下我的酒杯：“你喝不贏書記！”我愣了愣，回過神來，主動敬了書記的酒。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這既是最好的人生態度，又是對酒起碼的尊重。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