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楓 西安美術學院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在經濟、政治、軍事、文化乃至意識形態等方面都經歷了轉折。伴隨著巨大的社會變遷,以服飾穿著為特點的傳統禮樂制度遭受重創,服飾的禮儀功能不斷淡化,反對禮教的色彩不斷增強,出現了以新奇、易變為主要特征的“服妖”現象,即人們穿著與自身性別、地位和所處場合不相符的服飾行為,并首先在士人階層中普遍流行開來。面對同一種現象,基于不同立場的觀察者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世說新語》給予了充分的贊美和肯定,然而《晉書·五行志》對此專列“服妖”一項,將其與社會衰亡、災難征兆相聯系,本文對此進行討論。
東漢后期,“服妖”現象大量且集中地出現在士人階層中,并愈演愈烈,成了社會潮流。《晉書·五行志》中列舉的“服妖”內容形式多樣,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俗,而對于同樣的士人“服妖”,《世說新語》卻不吝贊美之詞,對這種違反禮制的行為大為肯定甚至是贊美。在這樣的風氣下,總體服飾特點走向了兩個極端:一類是極端之“雅”,表現為女性化地對自我的外表進行修飾和裝扮,展示了上層士族子弟華貴奢靡的生活狀態,促進了后世頹靡之風的形成;另一類則是極端的“俗”,表現為推崇難登大雅之堂的服飾穿著,表現對傳統禮教的反叛。依照表現形式和內容的不同,可分為“內外不殊”和“上下無別”做進一步的討論。
“內外不殊”指的是士人“服妖”現象中男女服飾的界限發生了模糊,無法維持原有的明確規制。古人素來重視男女有別,以“內外”之別區分兩性權力,如“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禮記·內則》)”“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禮記·昏義》)”,強調“男女有別……然后萬物安(《禮記·效特性》)”。在明確兩性的基礎社會角色是“男為主,女為次;男主外,女主內”后,指出男女應遵守不同的禮儀規范和行為準則。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男子服女服、士人崇尚女性化裝扮的服飾風尚,打破了傳統社會對男女社會角色和關系的普遍認知,對此類現象史學家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將其歸類為“服妖”。
1.男子服女服
在男子服女服的記載中,引人注目且影響深遠的當數三國時期曹魏名士何晏的故事。何晏是魏晉玄學“貴無”學派的創始人,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晉書·五行志》有記載:“尚書何晏好服婦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內外也。……若內外不殊,王制失敘,服妖既作,身隨之亡。”司馬光曾在《資治通鑒》中評價:“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天下士大夫爭慕效之,遂成風流,不可復制焉。”何晏以“服妖”的風流之舉使當時刮起了一場“美男”流行之風,為后人所津津樂道。《世說新語》中也有因何晏“美姿儀,面至白”遭到魏明帝懷疑“傅粉”的趣聞軼事。在恪守儒家禮法的史家看來,何晏的行為舉止完全違背了社會正統文化,是無法令人接受的。事實上,在漢末已經興起了講究容貌之美的風氣,與何晏相似的,還有東漢中期的名臣李固,“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首弄姿,盤旋偃仰,從容冶步,曾無慘怛傷悴之心”(《后漢書·李固傳》)。李固和何晏展示出女性化的姿容情態,在魏晉乃至南北朝時期相當普遍,是不可忽略的審美文化事件。
2.士人審美女性化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容色俊美的男子絲毫不吝溢美之詞,對其的描述與品評多為柔美、白皙,偏愛極端的女性化、陰柔化。觀《世說新語·容止》通篇,善好玄談的士人與何晏十分相似,極其注重形貌姿容之美。如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潘安仁和夏侯湛“并有美容”、裴楷“玉人”、衛玠“不堪羅綺”、王恭“濯濯如春月柳”以及 “面如凝脂,眼點如漆”的杜弘治等。對“玉人”般的超凡脫俗之美的反復詠嘆,影射了整個社會對風姿神韻的極端追捧,乃至以“神仙中人”“不復似世中人”來夸飾。此時的門閥士族取代了秦漢世家貴族的地位,享受至上的社會特權,過著養尊處優、奢靡華麗的生活,在服飾行為上表現出極端追求女性化的裝扮。士族子弟雖受玄言清談之風的影響,但對禮教的反叛也僅限于用盡一切手段及時行樂,還不能完全打破士族門閥身份為其帶來的社會權力和政治權力,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上下無別”指的是士人“服妖”蘊含對傳統禮教規則的漠視,表現為推崇難登大雅之堂的服飾穿著。《晉書》中 “服妖”多表現為服裝形制“上下無定”的反復變化,包括具體部位的繁復程度、用料多少和顏色區分等,并認為“服妖”違背尊卑等級制度。在士人群體中流行的“服妖”被世人追捧和模仿,加劇了反叛傳統禮教的社會風氣。
1.“上下”和“服妖”的強關聯
“上下”指高處和低處,亦指人的上身和下身。“上”以抽象的高處隱喻統治者階層,反映在嚴格的服飾等級觀念中,“上下有別”便是維持傳統禮制的基本準則。因此“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內外也”(《晉書·五行志》)。但魏晉南北朝時期服飾 “上下”變化反復,沖擊了傳統服飾制度,對具體細節還會引出相應的“服妖”“妖異”解釋。如“上長下短”是“上有余下不足之妖”,士兵頭縛“朱囊”是“臣道上侵君之象”,“上儉下豐”是“下掩上之象也”。這時最能表現漠視禮教、灑脫高逸的名士風度的服飾特征莫過于“冠小而衣裳博大”,現存南朝磚刻壁畫《竹林七賢》能一窺這種寬大衣著的魅力風采。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不同部位的繁簡對比都會使服飾整體感受產生相應變化,更體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時尚多元、包容開放的審美觀念。但《抱樸子·譏惑篇》載:“喪亂以來,事物屢變,冠履衣服,袖袂財制,日月改易,無復一定。”服飾的變化不定實則隱喻維持統治秩序的禮教制度在此時無法被世人認同和遵循,“奇裝異服”與儒學思想中的“中庸之道”背道而馳,社會的動蕩變化便與“服妖”產生了強關聯。
2.士人的“上下”:“帢”和“木屐”
東漢后期,禮教崩毀、倫理失序,殘酷黑暗的現實讓人朝不保夕,傳統的服飾禮制難以維持。《潛夫論·浮侈》記載當時權貴“衣服、飲食、車輿、文飾、廬舍,皆過王制,僭上甚矣”,隨從婢妾都 “驕奢僭主,轉相夸詫”。在如此風氣下,魏晉時期新興門閥士族更不愿再局限于從前上下尊卑、服飾顏色之類的周旋禮儀,而是希望尋求一種嶄新的、反映士族階層個性意愿的表現方式,隨心所欲、抒發個性才是根本目的。處于社會上層的士人推崇了許多包括“巾子”“袴褶”“木屐”等下等平民所著的“賤服”,這些后人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服飾穿著,卻被時人追捧和效仿,成就了極具魏晉特色的服飾文化。
曹魏時期出現了一種改良帽飾——“帢”,是曹操在軍隊中使用白色絹絲織物制作的新式帽子。據《晉書·五行志》載:“魏武帝以天下兇荒,資財乏匱,始擬古皮弁,裁縑帛為白帢,以易舊服。傅玄曰:‘白乃軍容,非國容也。’干寶以為‘縞素,兇喪之象也’。名之為帢,毀辱之言也,蓋革代之后,劫殺之妖也。”因與喪服孝帽十分相像,干寶認為是“兇喪之象”,后人也認為這是造成朝代變革的“服妖”。為了有所區分,后來將前檐有橫縫布來區分前后的帽子稱為“顏帢”,去掉這塊布的帽子稱為“無顏帢”。雖被列為“服妖”,實際白色的“帢”被士庶廣泛使用為便服。《晉書·陸機傳》載:“機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神色自若。”《晉書·海西公傳》亦載:“桓溫使散騎侍郎劉享收帝璽綬。帝著白帢單衣,步下西堂,乘犢車出神獸門。群臣拜辭,莫不唏噓。”在河南衛輝市大司馬村的西晉中晚期墓葬出土了三件戴帢陶俑,證明了在西晉永嘉年間以前,民間已經廣泛流行“無顏帢”了。
“木屐”也是體現魏晉士人灑脫風度的一種衣飾。“屐”本來是下雨天穿的鞋子,由木制的底板和齒加上系帶制作而成。因為穿著使人顯高,配合寬衣大袖更能表現瀟灑倜儻的感覺,受到士族子弟的追捧。實際上按禮制,在正式場合應該穿著“履”——“履,禮也。飾足所以為禮也。”(劉熙《釋名》)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紛紛“棄履服屐”表示對傳統禮教的輕慢,展現名士氣度。《世說新語·簡傲》記錄王獻之兄弟會見郗愔時從“躡履問訊,甚修外生禮”到“著高屐,儀容輕慢”的勢利態度變化。《顏氏家訓·勸學》也記錄了南朝梁的貴族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模仿魏晉名士做派的模樣。此后的貴族子弟驕奢成性,同樣漠視禮教,但無論如何極致裝點身體容貌之美,都只學習了魏晉名士的皮毛,卻無形貌聲色之下的才情品性,難怪會被后人稱為“服妖”。
士人極度追求容貌之美達到了“服妖”的程度,實則是挖掘自我情感、追求自我超越的審美價值體現,與魏晉時期士人追求“形神具備”的人格美范本聯系緊密。相較于先秦兩漢時期,魏晉時期社會主流的人格美范本發生重要的轉變。先秦兩漢時期的士人是以天下為己任,以道德為圭臬的,這與當時議論朝政、品評人物的“清議”風尚有關。此時的人們積極參與政治且注重節操,功德名聲是品評人物的首要標準。但到了三國時期,隨著曹操“唯才是舉”政策的推行,士人追求的人格美范本從外在的“功德”轉向了內在的“才情”。“清議”風尚在此時轉變為“清談”,名士文人相聚辯談的內容不是時政實務,而是玄理清言,這是一種以游戲化的方式探究真理、張揚智慧的審美活動。在“清談”之風的影響下,通過人外在的容貌來展示內在的才情和精神,成了魏晉時代品鑒人物的一種風尚。早在東晉,畫家顧愷之就提出了“以形寫神”,即以人物的外貌形態表現內在精神的人物畫原則。劉劭《人物志·九征第一》中也有“夫色見于貌,所謂征神;征神見貌,則情發于目”這樣類似的描述。《抱樸子·清鑒》云:“區別臧否,瞻形得神。”于是,“瞻形得神”成為這個時期品鑒人物的主要方法,成就了魏晉風度的一大特色,“形神具備”也成了士人理想人格美的范本。
以何晏為代表的上層士人“服妖”風氣,體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男性對審美話語權的強勢主導,生理性別為男性的士人極端追求女性化的姿容情態,暗藏著對傳統女性身份和權利的進一步制約。此時高等士人群體在社會權利上實現了對傳統禮教的漠視,在身體上實現了對社會性別的反叛。在審美意識上,士人趨向于內在美和外在美的同步發展,并不斷向女性化的審美裝扮靠近。
涂脂抹粉、華衣美服本來是女子的專利,但是此時社會大眾對男性審美喜好由陽剛轉向陰柔,傅粉熏香、服婦人之服、顧影自憐,無論從衣著、妝飾還是行為姿態都極端地模仿女子,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中指出:“蓋漢末貴公子習氣如此,不足怪也。”因此整個社會都在極力推崇男性服飾女性化傾向。雖然魏晉時代婦女較前代得到了更多追求自我的空間,但在固化的傳統服飾性別觀念影響下,還是體現出了濃厚的制約意識。從發型、頭飾到服飾穿著,這個時期的女子在服飾上追求美的變化都被認為是“服妖”,如《晉書·五行志》曰:“初作屐者,婦人頭圓,男子頭方。圓者順之義,所以別男女也。至太康初,婦人屐乃頭方,與男無別。此賈后專妒之征也。”“末嬉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女子頭戴男冠、木屐由圓變方、將“衤兩襠”穿在交領以外以及佩戴兵器形狀的“五兵佩”頭飾等女性服飾男性化的審美新變事件,突破了“男女有別”的禮法界限,產生了以男性之美為主導的、具有時代局限性的“中性化”風尚。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的“服妖”現象以多元化的面貌展現了這一時期人們視界和審美的變化,在內容上表現為對男女服飾界限的模糊以及對傳統禮教規則的漠視。基于不同立場,觀者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從傳統禮制的角度看,伴隨著劇烈的社會變化,“服妖”現象是對服飾禮儀功能的淡化,是反叛禮教的體現;而從審美意義上講,“服妖”現象反映了該時代士人對美的極端渴望,從人格形象到審美意識都實現了覺醒和升華。士人“服妖”現象在為傳統服飾文化帶來具有進步意義的審美價值的同時,也要清楚認識到現象背后隱藏的時代局限性,以多元視角看待歷史流行趨勢,才能更好地了解中國服飾的發展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