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記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羅蘭·巴爾特認為,“圖畫確實比文字更有必要,它可以一瞬間注入意義而無須分析”①羅蘭·巴爾特:《形象的修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第3 頁。。W.J.T.米歇爾在《圖像的轉向》一文中,明確提出文化的“圖像轉向”傾向,認為21 世紀的問題是圖像的問題。“敘事學的一些概念和模式進入非文本媒介的敘事分析,這一態勢曾在敘事學界引發熱烈的討論,持保留意見的學者認為這種現象有可能模糊敘事學研究的邊界,拆解結構主義敘事學誕生時的‘科學’宗旨;持欣賞態度的學者則認為跨媒介的敘事研究有利于拓展‘大文學’范疇的規律性探索,有助于當代圖像敘事行為的研究。”②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第246 頁。敘事,顧名思義是對故事內容的講述。洛朗·理查德森認為:“敘事既是一種推理模式,也是一種表達模式,人們可以通過敘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過敘事‘講述’世界。”③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敘事》,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第11 頁。受結構主義思潮的影響,1966 年《交流》雜志第8 期專號“符號學研究——敘事作品結構分析”被認為是敘事學正式誕生的宣言,自此,敘事學作為一門學科在法國正式誕生,逐漸成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文藝理論與批評的新方法和新工具。在借鑒西方敘事理論的同時,中國以特有的文化和話語形式,為西方敘事學理論的中國化探索方向。年畫“老鼠娶親”圖像源于民俗信仰,濃厚的節日氣氛傳遞著美好的心理訴求,具有敘事性的特點。年畫“老鼠娶親”昔日的繁榮和今日的沒落均受到學術界的不斷討論,時至今日,“老鼠娶親”民俗活動日漸式微,年畫更是難覓蹤跡。隨著西方圖像學和敘事學的縱深發展,學術界再次掀起對“老鼠娶親”的深度研究,選題也更趨多元。今日,學術界關于“老鼠娶親”的研究多集中于民俗文本敘事,基于圖像學的研究多集中在器樂、舞臺、舞蹈、服裝等方面,基于此,本文從圖像的敘事與修辭出發對年畫“老鼠娶親”進行研究。
“老鼠娶親”故事的原型來源于明代劉元卿《應諧錄·貓號》中貓取名的故事。
齊奄家畜一貓,自奇之,號于人曰:“虎貓。”客說之曰:“虎誠猛,不如龍之神也,請更名曰龍貓。”又客說之曰:“龍固神于虎也,龍升天需浮云,云其高于龍乎?不如名曰云貓。”又客說之曰:“云靄蔽天,風倏散之,云故不敵風也,請更名曰風貓。”又客說之曰:“大風飆起,維屏以墻,斯足蔽矣,風其如墻何!名之曰墻貓可。”又客說之曰:“維墻雖固,維鼠穴之,斯墻圮矣,墻又如鼠何!即名鼠貓可也。”東里丈人嗤之曰:“噫嘻!捕鼠者故貓也,貓即貓耳,胡為自失本真哉!”④ 謝昌一:《老鼠娶親的民俗和藝術》,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7,第195 頁。
“老鼠娶親”故事版本雖多,但情節大體一致,只是細節略有差別,結尾以老鼠與同類結婚為主,也有被貓抓而以悲劇收場的。
年畫“老鼠娶親”的主題和題材眾多,主要表現為和平娶親,貓不出現(東昌府木版年畫《老鼠娶親》);和平娶親,貓出現但不食鼠(桃花塢木版年畫《無底洞老鼠嫁女》,漳州木版年畫《老鼠娶親》,灘頭木版年畫《楚南灘鎮新刻老鼠娶親全本》,佛山木版年畫《老鼠嫁女》);悲劇娶親,貓出現捉鼠(楊柳青木版年畫《老鼠娶親》,武強木版年畫《老鼠娶親·老鼠拜花堂》,楊家埠木版年畫《貍貓山》,綿竹木版年畫《老鼠嫁女》,平陽木版年畫《老鼠娶親》)。
圖像敘事空間是對故事文本的視覺再現,年畫“老鼠娶親”因各地審美風格的不同,呈現出不同的敘事空間結構內容。基本以“鼠新娘”乘轎和“鼠新郎”騎馬與手持器物的眾多老鼠組成一支熱鬧的迎親儀仗隊伍為主。呂勝中先生在著作《中國民間木刻版畫》中將民間版畫構圖分為“中心展開、對稱變化、上下閣樓、適合外框、星羅棋布、連環圖畫、全景大觀和舞臺亮相”幾種。①呂勝中:《中國民間木刻版畫》,湖南美術出版社,1990,第19 頁。參考呂勝中先生的觀點,年畫“老鼠娶親”運用了上下閣樓式、全景大觀式、舞臺亮相式和“之”字式的敘事空間形式。上下閣樓式是指把畫面上下自然分成兩部分或三部分作為構圖的框架,以表現同一時間不同環境的事件或行進中的場景,這一結構的有灘頭木版年畫《楚南灘鎮新刻老鼠娶親全本》、漳州木版年畫《老鼠娶親》。全景大觀式有如鳥瞰圖,把偌大場面的景致人物、遠山近水、亭臺樓閣盡收眼底,這一結構的年畫有桃花塢木版年畫《無底洞老鼠嫁女》。舞臺亮相式是指圖像中的“物象”聚散變化、高低錯落,有時背景略置景物,這一結構的年畫主要有天津楊柳青木版年畫《老鼠娶親》、河北武強木版年畫《老鼠娶親·老鼠拜花堂》、楊家埠木版年畫《貍貓山》、東昌府木版年畫《老鼠娶親》、平陽木版年畫《老鼠娶親》。“之”字式是圖像中對象的安排呈“之”字形排列,這一敘事結構有綿竹木版年畫《老鼠嫁女》、佛山木版年畫《老鼠嫁女》。
視覺轉向是語言、文本敘事向圖像敘事的圖式衍化,圖像通過老鼠“娶親”或“嫁女”的情節記錄人們媚鼠、畏鼠以求安寧、富足和繁衍的心態,為配合節日的歡樂氣氛,娶親儀式上貓的出現使場面熱鬧起來,在營造氛圍的同時也摻入了厭鼠的心理。盡管圖像被賦予求安、祈子、多福的文化內涵,但多數“老鼠娶親”年畫只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動人的民間故事,民俗中的“精神化”內涵難以通過年畫傾注人心。
老鼠是生育能力很強的動物,“老鼠娶親”民俗中對生殖繁衍內涵的寄托具有很大的隱蔽性,它采取了迂回的手法,通過賀婚、禁忌等,使老鼠安心嫁娶。嫁娶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后生衍繁殖必經的過程,封建社會娶親日選擇在人日(正月初七)不是一種巧合,是人們生衍繁殖觀念在老鼠娶親日的延續、發展和表達。楊柳青木版年畫《老鼠娶親》、武強木版年畫《老鼠娶親·老鼠拜花堂》、漳州木版年畫《老鼠娶親》、綿竹木版年畫《老鼠嫁女》中“鼠新郎”的坐騎都是蛤蟆,年畫“老鼠娶親”將蛤蟆與老鼠兩個多子類動物結合,是生殖崇拜觀念的集中反映。
在“老鼠娶親”日放置食物表明家有余糧方可喂鼠,食而有余,如家無余糧喂鼠,則表明貧困,因此在“老鼠娶親”日放置鼠糧以祈求來年豐收。另外,有句俗語“老鼠盜的是有囤”,意為老鼠最好不要到窮人家來,來了就要把它請出去,希望老鼠不要上門光顧,最好到有囤糧的人家去。這些都是年畫“老鼠娶親”祈福送窮“精神化”內涵的直接體現。
求安思想普遍存在于民俗之中,只是內容、方式有別。人們對鼠之繁衍、鼠之破壞顯得無可奈何,借“老鼠娶親”日提供食品、設想種種禁忌,以求安寧。湖北《江夏縣志》記載:(農歷臘月二十四)是夕,俗謂“鼠嫁女”,家以面餅紙花置暗處,云為“添箱”,不舂不磨,恐驚之則一歲擾人也,以禮物送給嫁女之家,以求平安。河北《萬全縣志》記載:(正月)初十日,謂之十至,俗傳是晚為老鼠娶媳婦之日……并蒸小面丸十個供之,以免終年鼠擾。盡管“老鼠娶親”日人們采用種種手段給老鼠以溫情,促成這門婚事,但在實際生活中仍遭老鼠騷擾和破壞,生活難以安寧,以致產生了厭鼠心理。楊柳青“老鼠娶親”畫面題詞:一伙小老鼠,作怪成了精,貓王生了氣,連皮一只吞。正是滅鼠求安的心理表達。娶親儀仗遇到貓,則是大多數“老鼠娶親”年畫慣用的手法,有厭鼠、除鼠、保平安之意。
“視覺轉向”是文本敘事向圖像敘事轉化的一種形式,敘事作為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其圖像具有敘事修辭語言的組織和語言的策略技巧表意效用,圖像敘事語言修辭與文本敘事語言修辭一樣增添了語言的魅力。將圖像語言納入修辭學的考察體系,關注的是“圖像如何以修辭的方式作用于觀看者”以及“從圖像中尋找意義的能力”。年畫“老鼠娶親”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形成了自有的視覺意味,具有典型的“視覺頂針”空間結構敘事修辭、“視覺隱喻”歷史現實敘事修辭、“視覺借代”托物言志敘事修辭范式。
視覺頂針作為一種修辭范式,相對其他辭格更為注重圖像的敘事空間結構特征,其敘事語言的組織方式是將文本轉換成圖像空間結構。南齊謝赫的“六法論”中就提出“經營位置”,唐代張彥遠“論六法”又提到“至于經營位置,則畫之總要”,年畫“老鼠娶親”存在自有的“經營位置”,有其特有的“視覺頂針”空間結構敘事修辭。
年畫“老鼠娶親”上下閣樓式的空間結構是將性質相同或相似的物象并置,造成某種有趨勢的感覺,表現一種單純、和諧、條理化的整體秩序美,無論是“二層閣樓”還是“三層閣樓”都給人一種舒適的空間敘事的視覺體驗美感。全景大觀式的空間結構使眾多的元素安排疏密有秩,通過近遠景的層次關系互換,讓表達對象盡可能地居于視覺中心位置。在我國民俗文化中,全景大觀式具有特殊的含義,有著團圓美滿的寓意,表達了民眾對美滿生活的向往。舞臺亮相式空間結構形式通過合理經營各種元素,使形象左右、上下映照,相互交叉,形成了一個既有敘事性繪畫內容,又能突出主旨所在的空間結構形式,突破了規則的束縛,圖像創作更加大膽,整體空間更為活潑、明快,主體更為突出。“之”字式空間結構既能平衡圖像的虛實,又可提升圖像的意境,使對象之間互相聯系又相對獨立,達到自然的和諧與統一。
視覺隱喻作為人類最為古老的一種思維方式,不僅體現在語言修辭領域,也是人類審美思維與藝術創造的慣性表達。保羅·利科將隱喻從語言表征的一種技巧提升到用以闡釋真理的思想結構元素,這為隱喻進入圖像視覺領域提供了身份證明。視覺隱喻作為一種修辭實踐,其實質是為視覺元素與抽象信息之間確立某種意義關聯,借助具象可知的視覺形象再現抽象的意義。
年畫“老鼠娶親”花轎中的“鼠新娘”和騎馬的“鼠新郎”裝扮成現實中的新人,娶親儀仗老鼠直立著衣,各司其職,掌燈、吹嗩吶、敲鈸、打鼓等無不是現實婚俗的再現。田耀農在其論文《陜北鼓樂的“雙聲曲調”與“通奏鑼鼓”》中指出陜北鼓樂的典型形式是2支嗩吶加3 件打擊樂器,神木木版年畫《老鼠娶親》中2 支嗩吶、1 扁鼓、1 鈸、1 乳鑼與此正好契合。佛山木版年畫《老鼠嫁女》是一幅不多見的時政諷喻畫,老鼠身穿清時官服在光天化日之下舉行嫁女儀式,貓卻視而不見,其意暗諷當時社會鼠輩橫行、官場腐敗的黑暗現實。
視覺借代在語言敘事場域中,強調的是依據表征需要,以相關的人或事物替代本人或事物,與其他辭格相比,借代的“替代”內涵在人類表征系統中可能更具普適性與便利性。“視覺借代”作為一種主流的借代模式,在不改變圖像意義的情況下植入借體圖像,使借體圖像成為本體圖像敘事結構與意義的組成部分。
年畫作為“老鼠娶親”民俗的圖像載體,承載著人類的智慧,自有“視覺借代”托物言志敘事修辭手法。“鼠新娘”和“鼠新郎”擬人化的“借代”造型表現了婚俗的基本面貌及特征,以此來達到“視覺借代”托物言志的視覺效果。這種認知無論是“鼠形”還是“人形”都能獲得群眾的集體認同。借“貓”表達了厭鼠、除鼠的意愿,借“蛤蟆”表達對生殖繁衍的愿望,借“雞”表達免受鼠患,諸事吉祥如意,借“魚”表達了送窮,期望食物充足、年年有余。淳樸、勤勞、勇敢、謙遜的人們借“老鼠娶親”迎親場景,反映了心中對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形成了深層的心理預期,體現了豐富而又質樸的文化內涵。
年畫“老鼠娶親”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呈現的敘事形式、主題和空間結構表面看是一場婚俗禮儀,實際是人們通過種種禁忌不去干擾這一婚事,用多種名目促成老鼠娶親順利進行,同時也夾雜著敬鼠、畏鼠、厭鼠、滅鼠的矛盾心理。年畫“老鼠娶親”作為民俗文化敘事的圖像表達,具有特有的敘事空間和修辭手法,從藝術角度講,圖像形式能豐富人們的感知經驗,可以提升人們對民俗事象的認知和理解;從社會層面講,關系到人們的意識形態、審美觀念,還影響著一個時代的社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