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歆 鎮江市實驗高級中學
貴州苗族刺繡(以下簡稱苗繡)盛產于黔東南、黔南、黔西南等地,雖然支系眾多,但相似的社會和生活環境、一致的原始宗教信仰,使貴州苗繡呈現出統一的精神內涵和相似的審美意趣。精美繁復的刺繡中有對自然的模擬、對族群歷史的記錄和對美好事物的超時空歸納,以民族視角和民族審美觀念孕育別具一格的藝術奇葩。2006 年,貴州苗族刺繡入選我國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上古時期,苗族先民在中原一帶興農耕、創百藝,據文物考證,中原地區在商周時期就有了辮子股刺繡,到春秋戰國時期,該地區的鎖繡和辮繡技法已趨于成熟,動植物紋樣夸張變形、色彩富麗渾厚、構圖靈活精巧,是后世苗繡的雛形。苗族歷經多次戰亂,在被迫向西南方向遷徙的過程中失去了自己的文字,他們以布為紙、以線當墨、以針做筆,記錄演繹本民族的文化經典,因此苗繡有“穿在身上的史書”之稱。在中原刺繡的基礎上,苗族人民創造出多種技法與樣式,到唐代,貴州苗繡的藝術風格與中原刺繡已迥然不同。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曾記載:“唐貞觀三年,東蠻謝元琛入朝……卉服鳥章……實可圖寫貽于后。”“東蠻”即現今的貴州黔東南一帶,當時的應州刺史謝元琛身著繡滿花卉鳥紋的苗族特色百鳥衣入朝,華貴斑斕、原始野性,風格迥異于中原,于是驚動了長安,并被畫家閻立本繪入《王會圖》中流傳千古。
苗繡與貴州苗族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一般不直接繡在服飾上,而是先制成繡片、繡條,再縫制到需要的地方,多見于衣襟、袖口、肩部、裙腰、鞋面、帽子、背扇等處,帳簾、枕頭等家居用品也會進行刺繡,起到裝飾和祝福的作用。清朝施行“改土歸流”后,男子改裝,女子則繼續穿著民族特色服飾,同時她們也擔任著繡娘的角色,刺繡技藝以“母女相傳、鄰親傳授”的形式實現代代傳承。
在貴州苗族人的觀念里,精美的繡衣不只起到遮寒蔽體的作用,而且包含豐富深邃的民族文化和諸多神秘原始的宗教觀念,反映了苗族人民對生命本源的認知、濃厚的民族情感和堅強樂觀的精神。
貴州苗繡鐘情于刻畫蝴蝶、姜央、楓樹、鹡宇鳥、牛、龍、云霧等形象,這些形象來源于有苗族“百科全書”之稱的《苗族古歌》,歌中這樣描述世界的起源:混沌之初,天地間到處是云霧,楓樹芯里生長出一只巨大美麗的蝴蝶,蝴蝶與水泡戀愛,產下了十二枚蛋,由鹡宇鳥孵出雷公、龍、虎、牛、蜈蚣和姜央等生命。苗族人認為蝴蝶是萬物始祖,恭敬地稱之為蝴蝶媽媽。姜央是人類的祖先,其他生命則是人類的兄弟,反映了苗族世間生命同源、萬物平等、和諧共生的生命觀。苗族人還認為他們與鳥有密不可分的親緣關系,除了鹡宇鳥幫助蝴蝶媽媽孵出十二個蛋的功績外,《苗族古歌》還傳唱是經巨鳥的孵抱,天地才由斗笠大小變為現在這么大。黔東南丹寨縣有一個叫“嘎鬧”(苗語意為“鳥”)的苗族支系,每逢節慶,女性會穿著繡有鳥紋的百褶裙,頭上插戴鳥形的銀飾,在蘆笙的伴奏下跳錦雞舞,模仿錦雞的動作,身體富有節奏地一點一搖,裙擺也隨之舞動,十分靈動、美妙。這些被苗族人親近的自然形象經過概括、夸張和變形,成為刺繡中最常見的裝飾紋樣,傳遞著神秘的生命觀念。
在漫長的遷徙中,苗族人一次次被迫離開自己親手開墾的沃土,他們用彩線,以特定的圖形記錄他們披荊斬棘的歷史和生活過的土地。如今,在貴州凱里、黃平、臺江等縣市,女子花衣的百褶裙裙沿上都可見到兩道彩色的繡紋,一條叫“媼仿”(黃河),一條叫“媼育”(長江),中間還繡有山林、田園、牛羊、村莊等圖案紋飾;還有一些幾何紋飾,如菱形或方形代表曾經居住過的土地;“星宿花”代表翻山越嶺途中以星星辨認方向;小三角形代表崇山峻嶺;回形紋象征街道和角樓等。19 世紀,苗族領袖帶領苗族人民奮勇抗戰,打敗入侵的敵人,這些勇士的形象和戰斗場景也常被作為刺繡的圖案。這些紋飾形象固定,代代相傳,體現了濃厚的民族情懷和苗族人對故土的深情懷念,也是對民族沉重歷史的寫照與紀念。
苗族人重視服裝穿戴,將之視作禮儀傳統,也因服飾上的刺繡蘊含吉祥寓意:如對子女的關愛、對愛情的憧憬、對故人的思念、對美好生活的期望……最常見的是花草紋樣,多是當地的馬蹄花、稻子花、油桐花等,也有由漢族傳入的菊花、牡丹花、山茶花等,象征著生活富足,這既是苗寨山川草木的體現。許多苗繡以現實生活為題材,如以耕作、婚嫁、節慶等場景,營造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生機勃勃、喜慶洋溢的氛圍。隨著漢文化的滲透,苗族刺繡中也有了“喜上眉(梅)梢”“鯉躍龍門”“石榴多籽(子)”等象征意義的題材,蘊含美好的祝福。在傳統的刺繡中,還有壽、喜、美等漢字作為吉祥裝飾,一些苗家女子常常把它們繡得走樣,有時上下倒立,有時左右相反,這種不受筆畫規律約束的呈現反而為苗繡增添了別具一格的民族風味。
貴州是本土夜郎文化與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巴蜀文化的交匯地,這里的苗繡藝術既繼承發揚了中國古代藝術的傳統,又包含著原始宗教和圖騰意識,不追求寫實,不模仿人文書畫,不講究階級身份特權,而且充分發揮工藝與材料的特征,形成了平等、自由、富于想象的浪漫主義風格。它們技藝精湛、造型奇幻、色彩斑斕,蘊含著鮮明的裝飾意味、獨特的形式美感及鮮活的生命情懷,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貴州苗族依山而居,受喀斯特地貌影響,形成了龐雜的宗族分支。由于交通的閉塞,生產力較為低下,各支系民眾保留著原始的習俗和信仰,在與現實生活融合的過程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刺繡母題、技法和風格,經歷長期的固化后成為代代相傳的藍本,是支系群體思想意志的體現。由于長期受到封建統治階級的壓迫,出于自我保護的心理,維護本支系刺繡的純正性成為強化集體意識的社會行為,因而有了“百苗百秀”“一山不同天,一里不同服”的說法。作為服裝的重要組成部分,刺繡起著重要的徽識作用,凝聚著族群的歷史文化與精神氣質。刺繡的地域特征主要受地理位置和社會人文兩大因素的影響。清水江流域、都柳江經濟較為發達、物質生產水平較高,苗繡在這個區域最為繁榮,各市縣都有自己的藝術語言和表達手法。例如,清代臺江縣施洞鎮人口稠密、彪悍善戰、受朝廷管轄同化程度低,于是這個地區完整地保留了民族文化發展的空間,形成了熱烈奔放的刺繡風格,特有的破線繡法細膩華貴,色彩鮮艷奪目;劍河縣盛產金屬錫,形成了巧奪天工的錫繡,高度抽象的幾何紋樣簡潔而規整,如一座迷宮,在陽光下散發金屬的烏亮光澤和厚重感,有著春秋戰國時期的甲胄之風;黃平縣的數紗繡以溫暖的紅色、黃色為主色調,連續幾何形紋樣細密繁復,營造出喜慶熱鬧的氛圍;而黔西南貞豐縣,刺繡依然保持著幽暗深邃的冷色調,散發著古樸深沉的憂郁氣質……這些繡法已經成為地方的名片,是山地文化孕育的珍貴寶藏。
技法是貴州苗繡創造形式美感的重要途徑,常見的有平繡、破線繡、數紗繡、辮繡、打籽繡、鎖繡、疊繡等,多種技法巧妙搭配,形成了強烈的視覺美感,再配以不同的材質和色彩,形成貴州苗繡千姿百態、爭奇斗艷的樣式。各支系審美習慣和傳承方式不同,采用的主要繡法也各有差異,一般一個支系運用一兩個常用繡法,輔以其他繡法,不僅為表現圖案服務,還能呈現技法本身獨特的質地和肌理感。
在直針繡法中,破線繡和數紗繡最著名。破線繡先把一根蠶絲線剖成8 至16 股絲線,再穿過皂角漿液,使其變得柔挺、亮澤、緊密,最后依照圖案輪廓挨針挨線鋪滿,破線繡耗時冗長,華美而細膩。數紗繡是苗繡中運用最廣泛的一種,在經緯線明顯的土布上計算橫向、縱向或者斜向的數紗,規則重復運針,通常將幾何化的紋飾進行連續排列,顯示出強烈、規整的裝飾意味。苗族婦女能夠從反面運針,有“反面繡、正面看”的高超技藝。
一些繡法通過重復繞線、打結、貼物呈現類似浮雕的立體感,如打籽繡、縐繡、辮繡、疊繡等。打籽繡是在底布上出針后,線反向繞兩圈成一個小顆粒結稱為“籽”,“籽”的排列要密集均勻,不能露出繡地。苗族人民喜愛將打籽繡作為圖案在繡品上大面積使用,再以絞繡固定外輪廓,繡成拙稚的動植物紋樣,與法國野獸派原始粗獷的味道相像。辮繡和縐繡都是用絲線編成一條條扁平狀的辮子順著圖形盤綴出形狀,縐繡比辮繡更立體,工藝也更復雜,和打籽繡一樣大面積使用,表面粗糙不平的肌理給人樸拙厚重的感覺。疊繡又稱堆繡,是將上過漿的輕薄絲棱面料裁剪成一厘米左右或更小的方形,再對折成三角形狀,用針線固定、層層堆疊于底布上,方寸之間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尖角嚴謹勻致地排列,頗具西方構成主義之風。
貴州苗族常用的繡法多達二十種,除了本民族的傳統技法,在與水族、侗族、壯族、布依族等少數民族融合的過程中,還吸收了其他民族的多種刺繡方法,無不彰顯苗族人民的勤勞與智慧。
1.造型奇幻夸張
作為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刺繡反映了苗族人民對世界本源的認知。貴州苗族刺繡體現了人的強烈主觀能動性,一方面,突出“形”與“神”的統一,對物象進行提煉,通過概括、變形凸顯其精神和氣韻。比如在中國主流觀念中,龍是貴族權力的象征,因此龍一貫以威嚴、英武的態勢出現,但在苗族文化里,龍是人類的兄弟,常被概括、提煉為率真稚氣、憨態可掬、自由不羈的形象。另一方面,可以超越邏輯進行表述,讓天地間的萬物共生,將不同物象拼合在一起,塑造出奇幻變異的造型;把過去、現在、未來的事物超越時空組合在一起,不受透視、比例的約束,常見環式包裹、孕式包裹圖案,即以一動物、花果或日月為外廓,內含別的動植物。
貴州苗繡造型自由大膽,也與其刺繡方式有關。苗繡不用繃子,用糨糊把紙貼在底布背后,使布挺闊不變形,便于女子隨身攜帶、隨時刺繡,有的依舊以剪紙圖樣刺繡,有的則是“見山繡山,見水繡水”,針線在手中宛如畫筆一般描繪出看到的事物。根據苗族祖輩的傳統,一邊繡花,一邊唱歌,才是最完整的苗繡,無聲的古歌、對萬物起源的想象、繡女的情思,都化為指尖樸拙、詼諧的刺繡造型和活躍的生命氣息。
2.色彩豐富和諧
貴州苗繡的色彩具有豐富和諧、艷麗樸拙的特點。史書記載苗族“好五色衣裳”,不同于中國傳統繪畫以“雅致”為特征的審美理念。苗族人用色大膽又謹慎,艷麗而不媚俗,既強調色相的對比,又使多種顏色相互映襯、和諧統一,具有強烈的裝飾性和視覺沖擊力。苗族人民常用互補色作為主調,通過調和色的輔助,使紋樣鮮亮奪目,質感飽滿厚實,還善用冷暖對比、明暗對比、虛實對比的方式,起到突出主題、烘托氣氛、處理主次關系等作用,形成古樸典雅的審美特征,體現了原始樸素的審美情趣和鮮明樂觀的民族性格。有些繡品上還繡綴彩珠、亮片、金銀線,與刺繡相互映襯,達到平衡與完美的獨特效果。
刺繡的色彩在具備整體性和統一性的同時也具有個性化的特點,因繡者宗族支系、個人情感、穿戴者年齡等因素的不同而呈現出差異。婦女們運用本支系的色彩體系創造出一個自由奔放、和諧統一的整體氛圍,讓人們在輕松的色彩環境中對支系的精神和文化產生強烈的認同感。繡娘還認為色彩與自我的情感抒發有密切的關系,在相同的刺繡母題下,繡娘會根據個人的主觀意識進行不同的色彩搭配,表現出人對事物內在生命的觀照。中老年婦女身著藍灰色調紋飾的服裝,典雅凝重,頗具懷舊思古之情;年輕女子多采用鮮明的紅、綠、黃等絲線進行刺繡,色彩斑斕,傳達出少女的青春氣息。
在物質匱乏的艱苦生活中,貴州苗族人的精神愈發豐腴飽滿,他們用雙手創造出令人驚嘆的苗繡,藝術家劉海粟先生曾言:“縷云裁月,苗女巧奪天工。”一針一線,體現出貴州地區的歷史、民俗、手工技藝、美學、宗教、社會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具有多元的價值。但是隨著貴州經濟的發展,苗繡的生存空間變得越來越狹小,但傳統手繡的不可復制性使它變得格外珍貴,尋求其在當前市場環境下的發展之路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