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表現在現當代藝術中的意義

高 明 魯迅美術學院

一、古老的藝術

（一）原始藝術

原始藝術在藝術史中被看作是藝術發展的起點，強調了創作者的本能和直覺，其表達受到情感、感覺以及直觀體驗的影響，在形式和內容上表現出了直接的、原始的特征，它反映了早期人類的審美觀念、創作技巧和文化特征。從藝術的起源和發展的角度來看，原始藝術反映了早期文化和社會的特點，是人類審美活動的最初形式之一。例如考古發掘出的阿爾塔米拉洞穴和拉斯科洞穴的壁畫作品，這些壁畫作品表現出史前人類已經具備了圖像概括能力。從藝術符號與象征角度來看，史前人類常使用符號、圖騰，這些符號及圖騰代表了特定文化和宗教，同時也反映了早期社會的思想觀念。

藝術史實質上是一部觀念的歷史。原始藝術以其純粹的創作動機、豐富的內涵和特殊的形式在藝術進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原始人類在自發性造型活動中所創造的各種直覺造型模式，向后人展示了一個由觀念主導并筑起的歷史時空，這與現當代藝術中側重主觀性、情感性的夸張和重構有著觀念上的相似性。路先·列維-布留爾認為，對于原始人來說，存在物的圖像自然是我們叫作客觀特征的，帶有本體特征與神秘屬性的混合體，列維還表示，對原始人的“智力活動的可分析性是太少了”，“以至于要獨立地觀察客體的心象而不依賴于引起它們或由它們所引起的情感、情緒、熱情，是不可能的”。原始藝術的觀念性來自原始人類的感知經驗，是擁有感性生命意涵的觀念性。在原始洞窟壁畫中常出現“集體表象”符號化形象，其藝術沖動具有模仿現實的動機，但在現實觀察中仍表現為對有關對象的形式簡化，這是感性知覺與情感力量共同構建的圖像成果。原始藝術本質上仍然是一種以感知性觀念運作的圖像歷史，依賴觀察者自發的圖像表述，這一原始的、直觀的藝術創作是源于人類本質力量的抒發。正如馬克思闡述的，“那些能感受人的快樂和確認自己是屬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是“屬人的本質的客觀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屬人的感性的豐富性”。

（二）世界各地的原始藝術

經過研究發現，在同一時期世界各地不約而同產生著相似的作品，這些原始美術作品形式多樣，涵蓋了繪畫、雕塑、壁畫、刺繡等藝術形式，通過獨特而生動的視覺語言，傳達出原始社會對自然、人類和宇宙的理解與崇敬。例如，非洲的原始藝術作品常常以雕刻和面具為主，以強烈的幾何形狀和抽象符號表達出特定的精神和文化觀念。美洲的原始藝術作品則更加注重對自然力量的崇拜和與祖先的聯系，通過壁畫和繪畫展示出豐富的民族文化和神話傳說。澳大利亞納瓦拉加巴曼的巖畫藝術頗具視覺沖擊力，具有明顯的陌生感與距離感，如被繪制在穹頂之上的大型澳洲尖吻鱸巖畫，描繪了尖吻鱸的內部結構、器官、肌肉和骨骼，猶如被X 光射線透視一般，象征著至高的生命和精神意識。亞洲蒙古國地區原始藝術主要以墓葬復合體的形式存在，墓葬中石碑上雕刻的主題以鹿為主，以幾何圖形和武器為輔，這些石碑象征著天空與草原大地之間的連接。

原始藝術展現了人類最早的藝術創造力和表達欲望，為后人帶來了許多啟示和思考。原始藝術展示了人類最初對藝術的追求和創造力的無限可能，以簡練的形式探究生命和自然。這種直觀而原始的表達方式，引發了我們對現代藝術的思考。正如蘇珊·朗格所說，“藝術，是人類情感的符號的創造”，對原始藝術的重新審視有利于在藝術和美學中融入非理性的思考，將所要表現的情感發揮到極致，達到感性與理性的和諧共生。

（三）藝術“回流”

西方現代藝術家對原始藝術的借鑒與創新是藝術“回流”的主要形式，具體表現為當代藝術創作者重新關注和回歸到傳統、歷史或非西方的藝術元素和風格。從歷史變革來看，第一次工業革命動搖了視覺藝術的世界，藝術家不再滿足于對完美人體的摹寫，想要表達作為個體的強烈個性，宣泄內心的情感。從世界變革來看，汽船和其他運輸工具的發明使世界各地的藝術產生了交流。一些藝術“原始”的表現形式使許多受過西方訓練的藝術家和鑒賞家著迷，為藝術家提供了一個答案——藝術不再必須與美有關，它更多地關乎理念，是人類與自然、與社會之間的必然關聯和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藝術“回流”源于藝術家對傳統藝術的重新評估和認同，以及對當代藝術的批判或追求新鮮感的渴望。

原始藝術作為本能和情感的表達形式，強調了藝術的原初、真實和直接。在當代藝術中，藝術家可能試圖回歸到這種純粹的創作動機和表達方式，超越傳統規范和限制。從藝術層面來看，“回流”的方式涉及形式和技法、符號和象征、藝術精神與表達方式、文化認同與多元性。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選擇，回歸原始藝術只是其中之一。故而有必要言明的是，“回流”于原始藝術的現象不是現當代藝術獨有的，也不意味著原始藝術就比當代藝術更優越。這一“回流”現象是多元藝術世界中的一種表現形式，反映了藝術家對不同藝術傳統和創作方式的探索和嘗試——尋求根源和身份認同、反對商業化和大眾文化、對傳統藝術的重新評估、文化多元性和全球互動都可成為藝術家回歸原始藝術的社會因由。

藝術“回流”不僅是對過去的回溯，更是對未來的展望。它提醒我們，藝術的力量在于超越時空的對話和連接，喚起人類內心深處的共鳴和情感共振。通過對藝術歷史和原始藝術的深入探索和理解，當代藝術將不斷汲取新的能量和智慧，為人類文明的演進開啟新的篇章，創造出更加豐富多彩的藝術奇跡。

二、現當代藝術中的原始表現

現當代藝術家對原始藝術的借鑒是一個充滿探索和創新的領域。在現代社會中，藝術家不僅從原始藝術中獲取靈感，還通過當代的視覺語言和創作技巧，賦予原始藝術以新的形式和意義。

（一）外部能量的介入

在時間的旅程中，我們可以了解現代藝術家和當代藝術家是如何從史前歷史中汲取靈感，并沉浸在史前宏大世界的無限幻想之中。這臺時間機器不斷拓寬現當代藝術家的精神視野，并為各種藝術實踐提供了具體的參考模型。在原始藝術中，人們將動物神化，并學會了從動物身上獲得力量。例如，豹象征勇猛、大象象征強壯、獅子象征力量。德國赫倫施泰因-施塔德爾獅人雕像中的人穿戴了類似獸皮的服飾。歷史學家認為，這表示人們為了打獵而裝扮成動物，這種獸身使他們在捕獵中獲得獅子般的力量，或者豹一樣的速度，并在面對其他動物時具有一定的恐嚇作用。這種裝扮具有實際的作用。這種觀念在當今藝術作品中也得到了體現。例如凱特·克拉克的標本藝術展現了一種“人與動物”的和諧。其作品用簡單的形式創造了人類與動物的合成，人類自己的面孔像鏡子一樣反映了安全、風度和教養，動物的肌膚和身體則反映了力量和野性。通過這種藝術形式，我們看到了人類與動物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對自然界的尊重和敬畏之情。

（二）傳承的形式

藝術創作回歸二維平面是現代藝術的特征之一，其中不乏原始洞窟壁畫的啟發。當我們以19 世紀的眼睛觀看原始的洞窟壁畫時，就可以更好地理解那個時代藝術家在發現這些壁畫時所經歷的審美沖擊。史前人類在洞窟墻壁上用礦石粉末模仿著動物特征，在無意識中畫出了零散的、平面的滿構圖。一些藝術家通過對原始藝術中的圖像符號和形象進行重新解讀和轉化，創作出獨特的藝術作品，傳承原始洞窟壁畫的藝術表現形式與語言特征。另外，一些當代藝術家通過抽象的形式和意象，傳達出對自然與宇宙的尊重，展現了對原始藝術中所蘊含的神秘感和力量的回應。正如杜布菲的《風景與醉漢》，展現了人物和建筑物的側面。畫中的兩個主要人物與其他元素完全不成比例，具有僵硬、圖解式的特點。杜布菲孤立地構思每個形態的方式甚至具有幼兒園繪畫的特征。這樣的藝術作品不僅在形式上回歸了二維平面的表達方式，而且在觀念上也出現了與原始洞窟壁畫相似的追求和探索。他們通過簡化、抽象和符號化，展現出對自然、宇宙和人類文明的興趣和思考，不斷延續了藝術創作中的古老傳統。

（三）人類的內在能量

1.生殖崇拜

在人類的原始崇拜中，自然崇拜、鬼神崇拜以及生殖崇拜是最突出的表現形式。尤其是生殖崇拜，體現了人類本能的表達，特別在當時社會生產力非常落后的情況下，人類更是社會生產力的全部。在史學家的挖掘研究下，歐洲地區出土了許多浮雕和圓雕形式的雕像。其中，奧地利出土的石灰石雕像《威倫道夫的女子》可以作為代表。此外，在馬格德林文化中，出現了一種新的表現趨勢，即抽象生殖表現在許多小型雕像中得以體現。

在現當代藝術中，生殖崇拜這一古老主題以不同形式和方式繼續著其藝術表達的軌跡。首先，現當代藝術家嘗試以當代審美和觀念重新詮釋生殖崇拜，打破了傳統的束縛，對性別、身體等主題進行了深度的探索和反思。他們通過繪畫、雕塑、裝置等多種藝術形式，呈現出對力量的重新解構和詮釋，引發了人們對當代社會中性別、權力等政治議題的關注與思考。其次，現當代藝術作品中常常出現關于權利、觀念和性別認知的探討，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和社會意義，推動著這些政治議題在藝術領域中的持續討論和探索。最后，現當代藝術中的主題也常常與身體審美、性別身份、多元文化以及社會權力關系等議題相互交織，形成了復雜而多元的藝術表達。這種多維度的探討和表達引發了對人類生命、性別認知以及社會權力結構等方面的持續思考和探討。

2.簡潔永恒的表達

原始藝術作品中的圖像和符號往往具有簡約直觀的特征，古人用簡單而生動的線條和圖案表現出對生命和自然的理解和崇拜；現當代藝術家也是通過簡化和幾何化的方式來呈現形式和結構，通過明確的幾何圖形和線條來表達藝術家對形式本質的追求。兩者都追求形式的純粹性和簡潔性，以及對于形式的重要性和內在力量的追求。

在現當代藝術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類幾何形體，塞尚曾言：“在自然里的一切，自己形成為類似圓球、立錐體、圓柱體。”塞尚在風景繪畫中發現了運動物體的永恒性，在畫面中表現出堅實的物象和深遠的空間感。他的筆觸穩定協調，用類似雕塑般的色塊來塑造形體，從而在根本上改變了以往繪畫對自然的感知形式，拉開了與傳統繪畫的距離。在雕塑領域，布朗庫西的作品有著古樸、稚拙的氣息，可以感覺到他的作品貼近于原始時代的雕刻作品。《吻》在塑造形式上完全和傳統描繪完美人體的雕塑劃開了界線，《沉睡的繆斯》是布朗庫西的代表作，其卵形頭像形體流暢、豐盈，量感沉穩，將人的形象進行提煉，繆斯的五官僅巧妙地用線和浮雕形式淡淡地刻出來。他多在部落藝術中取材，強調簡潔概括的幾何線條感，追求形體的單純。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具有普遍意義的象征物，且明確整體的造型輪廓，這些作品是他們觀看現實世界后經過內心整理的形象，概括了造型意味，將形體永恒化，突出了形體的內在表現力。

3.野性的力量

馬蒂斯的創作表現出了一種馳騁于原始和狂野之間的力量，他借鑒了非洲和大洋洲原始藝術中直接、獨特和原始的表現方式，使用大膽的色彩、放縱的筆觸和簡潔的形式，創造出充滿生命力和活力的作品。1908 年，馬蒂斯在雜志上首次發表了體現他藝術觀點的隨筆《畫家札記》，其中說道：“奴隸式地再現自然，對于我是不可能的事。我被迫來解釋自然，并使它服從我的畫面的精神。”這是源自畫家內心某種需求的創作，不受到主觀或理性態度的影響。就像原始人在回憶中描繪動物時，他們以直觀的線條、力量和沖擊性的色彩在石壁上涂鴉，這種創作是無主觀意識的，充滿了野性的元素。馬蒂斯創作了大量的人物畫，他以不拘一格的線條、鮮明的色彩和生動大膽的畫面而聞名。尤其是他的剪紙作品，線條簡潔明確，形象生動，表現簡練純粹，具有強烈的造型感。馬蒂斯的繪畫作品大膽地抽象出物體或人物的形態特征，夸張地運用色彩形成獨特的視覺沖擊力。他以純凈且具有表現力的色彩和形狀來表達自身獨特的情感。這種創作充滿了釋放內心野性力量的沖動。

三、原始藝術對中國現當代藝術的啟示

原始藝術的影響延續至今，激發了現當代藝術家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對動物力量的探索。人與動物和諧的主題可以在現當代藝術作品中找到。藝術家通過不同的藝術形式，例如繪畫、雕塑和裝置藝術，以獨特而富有表現力的方式呈現出這種關系。他們試圖傳達出人類與自然界的緊密聯系，以及在當今社會中重新發現并賦予動物力量和表達價值的重要性。通過對原始藝術的回溯，現當代藝術家得以從古老的時代里汲取無盡的靈感與創造力。這種跨越時空的對話和探索，豐富了現當代藝術的視野，并為藝術創作提供了新的方向和動力。中華五千多年文明有著悠久的原始藝術，其質樸明快、絢麗多彩，所以發展我國當代藝術，需從我國原始藝術中尋找人類本能的原始表現，運用現當代的藝術規律，附加我國特有的藝術語言與審美經驗，解讀我國當下社會文化，完成我國特有的藝術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