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 君
A1
雨水在驚雷聲中急下了一陣,變小變細了,悄悄滋潤在萬物之中,掛著水珠的嫩芽閃著動人的光。天雖深沉,卻很清爽。久遠的礦區已經閉礦,空中的霧霾霎時散去。
我打開手機,跟著那條陌生的導航線路往前走。這地方是從前我住過的那個礦山住宅區,雖然老舊樓房完全變成了現代式格局,可那條通往礦山的路還在,那個山坡和小學校及操場還在。現在是2019年夏天,我30年沒回來了。
澗底酒家,這個微信名字好熟悉啊,某天晚上在家看電視時,朋友圈里這個微信名字吸引了我,我下意識加上了。這個酒家曾經是我的精神伴侶啊,那個疤瘌脖子朋友現在在做什么?
我的手機響了。
“聽我的,你不能去!有危險!”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兒?”
“這是個有秘密的時代嗎?你不知道我是手機通嗎?”
和馬華做朋友,才叫危險。這小子是個智能手機專家,你還沒明白什么,他已經拿你用的手機偷偷定位監視你了。
“有什么危險?”
“你回來就是了!”
我停下了腳步。
去還是不去?馬華到底知道些什么?
B1
1987年,有一段時間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茫然與痛苦,不知道想干點兒什么。為了擺脫這種情緒,我天天到離家不遠的小酒館“澗底酒家”喝酒,總是一個人,總是在黃昏,總是要一個麻辣豆腐一個火腿拼盤四兩當地金州大曲二兩米飯,麻木地坐下,胡思亂想猛啁一大口。兩個小時在寂寞中流逝,天拉下臉子好像和誰生悶氣,我就暈乎乎走出酒家咖啡色的玻璃門,在沉沉冥冥的馬路上漫不經心地走。碰上一個熟人,說我走路的姿勢很瀟灑。我一揚脖,在心里鞠躬——謝謝嘲諷。
鬼也鬧不明白我怎么喜歡上了這家澗底酒家。在我們這個海濱城市,類似澗底酒家這種 館的密度似乎比垃圾箱還多,名字倒都漂亮:相思迷你夜來香,龍女秀月美麗華,一串一串,字字珠璣。澗底酒家依附在一片十幾棟礦工家屬樓中央的一條臭水溝旁,地腳背氣,名字晦氣。
不過這個大概十六平方米擺了四張桌子的酒家,卻素雅得令我吃驚。白色的墻,白色的碗,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凳子,連筷子也是白燦燦的,一道最有名的菜肴叫醋熘白菜。一直沒有露面的老板有意無意地逼你留心這個感覺,有點兒做作和固執。
方桌上面掛的那幅雷鋒手握鋼槍的宣傳畫,才給這屋子帶來了一點兒活躍的光亮和色彩。
酒家的女服務員每次給客人上菜,總能讓精心烹制的菜肴冒出個尖來。一到有客人進來,就會放兩首中外古典憂郁的名曲,或是《學習雷鋒好榜樣》。
那些黃昏,雖然沒見天天顧客盈門,可每晚總有三五客人圍碟小聚,最后幾乎都是大醉而歸。
這天傍晚我剛進來坐下,對面就呼哧一下坐下來一位,男的,二十七八歲,高高瘦瘦,脖子上留下一串燙傷瘢痕。我環顧左右,桌旁都坐滿了人,只好任他與我面對面。看上去,他比我大一兩歲。
他米黃色的風衣左肩磨了兩個新洞,還有泥巴和血的痕跡,凹瘦的左腮劃出了一絲血印,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骨架大,臉龐大,寬厚而繃緊的嘴唇密密麻麻裂了好多細縫,有幾處滲出淺淺的血絲,卻有點寧死不屈的倔勁兒。
組合音響正婉約地演奏著《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開場主旋律部分,眼前這位疤瘌脖子朋友靜靜地聽著,蓋著耳朵的亂發把臉慢慢地遮住了。我猜想,他可能陷進這支曲子的憂傷情調了。他的臉又慢慢露出來,夾了一筷子沾滿辣椒面的熗拌芹菜,喀哧喀哧大口嚼起來,從兜里摸出一瓶金州大曲,咬開瓶蓋抬起頭就是長長的一口,可能是喝得太猛,有滴濁淚從布滿血絲的眼角中一點兒一點兒溢了出來。
出于喜歡寫小說的習慣,我偷看起他來。我想起了一個正在構思的故事,直到他又溢出淚來我才知道精神溜號了。
我主動和他干杯,請他喝酒,又點了肉和海鮮。其他人漸漸散去,餐廳成了我和他的專場。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毛毛細雨來。
我試著把他講述的故事糅進我的小說里。
C1
1
活了26年的琴死在這片礦石溝里。活著的時候,琴的影子一直印在這片周而復始遙望無垠的石頭世界里。
念小學的時候,琴的上空太陽永遠是火紅火紅的,照在身上永遠是溫暖的。琴賴賴巴巴念了八年書,對太陽只能產生這點兒美好的印象。人人都愛看琴幾眼,都說她是一尊憂郁的白玉精雕,不忍心碰她,一碰會碎了似的。玉雕不會說話,琴每天上班幾乎沒有一句話。你看見琴,就會聯想到南方那種清瘦的秀竹。琴一聽到有人說,善良的人都是些彪子,滋滋泛紅的面頰就像被誰扇了一巴掌。
聽爸生前講,這片石頭溝原先是兩座郁郁蔥蔥有狼尖毫的大山,叫大嶼山。讓饑餓逼得從山東老家漂洋過海闖關東過來的爺爺,辛辛苦苦地趕上了開礦。灰綠巖石灰石是日本人侵略東三省時發現的,是煉鋼煉鐵造水泥的好原料,可以采上一百年。第一代開礦人在日本鬼子的牛皮鞭下,啃著橡子面饅頭,搭上性命的危險,老老實實把采掘出來的一車車精礦灰綠巖運往撫順昭和制鋼所。爸說,你爺爺臨死前讓開山炮震聾了,碎石屑在打鐵釬時有那么多崩進臉上的皺紋里,摸一把,疙疙瘩瘩的。兩個巴掌,腫得像個小餑餑,血絲呼啦的。你爺爺心眼兒很好,為留住一個幫助過他的生病的難友不被日本人活埋,給那個日本工頭下過長跪呢。爸說,這一點兒你很像你爺爺,知恩圖報。這些記憶常常困擾著琴的思緒。琴在零米礦石溝底水泵房的窗前,瞅著開采了六十年冒出海水來的蒼茫青色的溝底,幻想了幾十次大嶼山的原始風景,越幻想,越對腳下依賴生存的這片石頭世界感到莫名地懊喪與無奈。
2
愛幻想害苦了琴。有一段日子,回憶加幻想,把她差一點兒推進瘋人院。她想起小學時代那些心情爽朗的日子,光、碎、草和她,到車站碼頭商店影院做好事那些細節,老師和同學們碰見他們,都會流露出欽佩或羨慕的目光。想著就撲哧笑出聲來,那時的人單純可愛,不像眼下人這么野性,有時為了一點兒小利益滿嘴臟話甚至大打出手。
3
是琴那甜潤而抒情的歌聲吸引了光。
這世界能把感動滋潤到人的心田的東西,大概就是音樂與歌聲,還有雪中送炭和拔刀相助了。
琴有一副好嗓子得感謝媽媽。二十年前,媽媽是礦山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經媽媽一唱,就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婉約與抒情。爸告訴琴,你媽要不是因為成分問題,早就成為中央歌舞團的歌手或是藝術家了。他又苦笑了一下,當然,也不可能和我生下你。
造成一家人離散的是一首歌。那一次礦山俱樂部搞革命歌曲大匯報,在眾人海浪般的掌聲中連唱八首歌的媽媽,一激動,居然忘乎所以地唱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當時,這絕對是禁歌。尾音未落,媽媽的后背就被人狠踹一腳,晃了晃倒下去了。之后就是掛牌子游大街那些在那個年代常見的故事。琴清楚地記得,那晚爸抱住媽媽的大腿,抹著鼻涕和淚水說,為了孩子咱倆也不能離啊。媽媽尖細而壓抑地號啕著,咬破了食指,還是狠狠地一扭頭。
媽媽為了琴這根紅苗壯下去,堅決搬了出去,算是和爸離婚了。又不到半個月,媽媽在一個太陽沒有出來的清晨吐了幾口血,溘然長逝。
爸一夜間頭發全白了。
那年六歲的琴忘不了,媽媽臨走前往死里摟她,怕一下子失去她似的,濕漉漉滾燙燙的淚水淹沒了她哭腫的大眼睛。她在媽媽懷里快窒息了。多年的時間里,她都會在這個夢里哭得死去活來,醒了后呆坐在那里,擦擦淚水,才舒服些。
4
媽媽留給琴唯一的財富,是一首她自己創作的歌曲,叫《大山里的流浪女》。這首歌聽起來有濃濃的煽情通俗味道,整體有些憂郁憂傷。歌詞在琴心里一直是個謎:
大山里有個流浪女哎,
千百年來沒有抬起頭來,
有一天來到小河邊哎,
發現自己美麗又可愛,
一陣大雨攪亂了河水哎,
美麗的少女又變成了流浪女哎……
琴雖然弄不懂歌詞深層的含義,但每次一個人偷偷唱完這首歌,就會在擦去眼淚后,心里舒服好一陣子。這個習慣,成了她活著的一種依賴。每次唱歌前,她會前后左右望望,確信周圍沒有人,才開始歌唱。
琴就是這樣,經常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流著淚唱著這首歌,秉承著媽媽給予的演唱天賦,享受著媽媽留給她的這份精神財富。琴動情地唱著,眼前不會說話的石頭和沒有眼睛的石壁,是最有情分最能理解她的好觀眾。唱著唱著,細長而麻木的腿就繃直了,仰望天空的大眼睛中淚水就猶如斷線的珠子滾落出來。這是琴最幸福最舒服的時刻,這時候總能見到媽媽。
“這首歌真好聽,歌詞也寫得好,你怎么哭了?”
“我沒哭。歌是我媽留下的。”
“你的聲帶天生就好,將來可以成為專業歌手。”
“我不行。”
“不要謙虛和自卑,你就缺少自信和振作。”
琴喘得要死。是她夢里出現過的光。光在她的夢里一出現,一種甜蜜感就溫馨可人地襲上心頭。光蹦出的每一個字,渾厚中帶著溫和,聽著有些心顫。
細心的琴發現,光和草婚后都不幸福。當光和草離婚引起一片嘩然時,琴卻在想這是必然的結果,只是苦了他們兩歲的女兒梅了。琴在內心問,光,今后你怎樣打算人生呢?干脆以后我幫你帶梅吧。
那次光來幫琴修水泵,小心翼翼下溝底時,腳下一滑,嘩啦啦連人帶石頭滾到溝底。光昏迷了幾十秒,慢慢醒過來了,頭發某處染紅了。琴細心地包扎了他的傷口。琴試著問他一個人帶孩子挺苦的吧,光卻反問她參加市電視歌手大獎賽準備得怎么樣了。光真好。光和幾個好伙伴喊她爸叫祥叔,爸車禍遇難后,光領著當年的小伙伴碎和草來幫琴,協助礦山福利科人員操辦了喪事,自己還掏了二百多塊錢。爸當年是他們學雷鋒業余輔導員,和光有些感情。光為祥叔與醫院打的官司雖然輸了,但琴還是相信這世界上像光這類俠肝義膽的漢子依然很多。
光,我真心地謝謝你,悄悄替我去區文化館報了名,我死也不會有這個勇氣。為了不給光丟臉,我使出全部的本領把媽媽留給我的這首歌獻給了評委。我遏制不住,眼淚這渾蛋將我的憂傷和懷念全部暴露在評委面前。其中一個評委不停地擦眼淚。當我正式得到進入市電視歌手大獎賽決賽圈的消息時,我平靜的內心波瀾壯闊翻江倒海。我走進了夢境,樂得心里天女散花。光,有了這次重大的人生快樂,死了也值啊,劉主任報復我不算什么。今天是我最后一個白班,明天我就要回家休息,練一天嗓子,后天將走向市電視大獎賽決賽的人生舞臺。光,我困難時你鼓舞了我!
頭天晚上琴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對面的鄰居五保戶張奶奶。爸不在后,琴把85歲的張奶奶當成了親奶奶,張奶奶的吃喝拆洗買糧買菜,琴默默幫著操持了多年。
記得那年秋天,草召集幾個共青團員和礦山閉路電視臺,來到張奶奶家,準備在3月5日前拍一條學雷鋒新聞報給市臺,題目定為“礦山團委學雷鋒小組為五保戶義務服務達五年之久”。剛開機,鏡頭走進一個鄰居,醉醺醺地大罵,你們這群年紀輕輕的就學著說瞎話,將來可怎么得了!天天靠著玩把戲當臺階,真正的好人你們不宣傳,這老張太太除了琴天天伺候她你們一年來過幾回?草辯解說琴就是我們學雷鋒小組的,醉漢說那她就能代表你們全體嗎?不要臉!把一條好端端的學雷鋒新聞給攪黃了。琴為這事歉疚了多日,覺得對不起草。張奶奶就安慰她說,你本來就是我最親的人。那天起,琴和老人感情更貼近了一層。張奶奶聽說琴要上電視,土黃色的臉上淌出了兩條彎彎細細的小溪。
光說,今晚下班后我要替你好好祝賀一下,預祝你取得好成績。琴的眼前就有一把把七彩糖塊在空中飛舞。
那天礦石溝煙雨迷蒙,亮晶晶的雨點兇巴巴地,淚汪汪地,放機關槍那樣歡快而殘酷地爆炸。空蕩蕩水汽飄散的零米礦石溝,四下里只能聽見汩汩的流水嗚咽聲、老崖殘石的斷壁塌陷聲。站在水蒙蒙的溝底,頓覺這亞洲最大的石灰石礦,四處飄逸著清新與傷感,化成一種頓悟后的陶醉,在身體里慢慢蕩漾開來。
琴坐在水泵房里,直視著窗外,任憑電機機械地轟鳴,細心地聆聽涼氣浸膚的沙沙雨聲。冰涼的雨絲把琴滾熱的靈魂緩緩澆為灰燼。琴聽得極細,天棚上年久積蓄的灰垢一塊塊落下,落在藍色工作帽上,她居然沒有一絲察覺。媽媽留給她的那首歌《大山里的流浪女》,一直在耳畔回蕩……
5
琴死的時候,現場沒有目擊者。那面斷石崖壁終于經不住雨水的沖擊,把琴的水泵房變成了一片石頭的汪洋。向上級提了六次安全隱患沒有得到及時答復的車間安全管理員,在事故分析會上扯開嗓門叫,我該提的都提多少遍了,和我有什么關系,你們不重視找誰?
A2
我決定不理馬華的勸阻。
我是1993年離開了這座礦山,離開了那些礦友。盡管如此,礦上那些有意思的故事卻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飛旋。琴、草、碎、光,四個空靈夢幻又好像真實存在的青年男女,在我的夢境里意識中萬花筒般急速旋轉。吸引我去澗底酒家的,是那個疤瘌脖子朋友還是那四個男女青年?還是那一場場恰如當下煙霧彌漫變幻莫測的雨天?到底會遇上誰呢?
B2
脖子上帶疤的男人,見我主動起身敬酒夾菜,居然沒有拒絕,抬抬酒杯,一飲而盡。我遞過去兩張餐巾紙,他又抬了抬手表示謝意。
《學習雷鋒好榜樣》的歌聲在小酒館響了起來。他奇怪地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問我,朋友,你喜歡雷鋒嗎?我回答,當然,美國西點軍校都在學他。他又問,雷鋒戀愛過嗎?我蒙了,我不知道。他詭秘而自嘲地一笑,我戀愛過,不過我那叫單相思。我有點兒暗自吃驚,這人也太坦率了吧?
C2
1
那把匕首血淋淋冒著熱氣從那個倒下者的胸膛拔出時,行兇者被槍斃時也不會想到,這團烏紅的血跡,在草的恐怖記憶中播下殘忍的種子。
那是草在大學畢業那年秋天遇上的一樁搶劫殺人案。那些日子,草一吃東西就會想起那攤腥味挺重的血跡。據說,那個小學沒畢業的殺人犯舍了性命就搶到了三塊一角五分錢。以后,草一想到身邊的人為了一官半職相互暗算、為了撈筆獎金弄虛作假、為了投靠勢力賣友求榮、為了潛在利益損人利己的種種世相,就會古怪地聯想到那攤腥臭的血跡,惡心大半天。
與光離婚,草也是瞻前顧后彷徨了很久。
2
草和光相愛,一點兒艷遇色彩都沒有。
讀小學那會兒,長相甜美的草就下意識地喜歡向某一方面比較出色令女同學羨慕的男生頻頻靠近,以此為榮為快,即使這男生極不起眼,草左看右看卻總能看出他有一種超人的魅力。這個習慣一直跟隨了她無數個日子,她有時想起這個習慣就會懊惱萬分,就想改變這個習慣,卻像抽大煙那樣戒不了。
大家都說,草是因為光設計了內燃機車溜渣機太風光了才愛上了光。其實不然,小的時候,草常穿一件紅格子上衣,蹬一雙鞋幫上繡著紅花的拉帶鞋,跟在光的身后,寸步不離。光除了學習好還愛鼓搗個小發明,自打給班主任老師的半導體修理好后,同學們都和他套近乎,站在光身邊,草的心情就格外舒爽。
草印象極深的是光那令人羨嫉的一幕。在礦山職工技術革新表彰大會上,臉色昏紅的馬礦長熱情地攥緊他的手不斷夸他。草的眼睛又疼又熱,恍惚間覺得全礦女職工都在熱熱地盯著光。緊迫感迫使草的神經緊張起來。
有些事情,越是不想記住,越是記得牢固。草至今還記得那天自己做賊似的打電話約光出來的每一個細節。那個昏黃不清的夜晚,草沒有半絲遲疑,如癡如狂地閉上眼睛,勇敢主動地投向光不知所措的懷抱。她不顧家人反對,堅信光在未來一定有大出息。光在靈與肉的狂熱醉意中,難以抵制地順應了她。雖說光在冷靜下來后,感覺自己并不是真心愛她,但出于責任感,還是在她的強烈要求下,三個月后娶了她。礦山宣傳部門還寫了一篇《礦山團委干事愛上技術青年》的特寫,登在市報上。
3
婚前憑著女人的直覺,草察覺到,光暗自看琴時眼圈微紅,時而垂頭三四次。草有點兒擔心,先是下決心急匆匆約出光來和她加緊幾次辦了男女那檔子事,覺察懷孕了,又加緊催他匆匆結了婚,算是上了雙保險。她知道,光這種性格是不會主動和異性上床的。婚后她有幾次遇見琴,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暗自慶幸得意。
煩惱是從婚禮開始的。沒有婆婆饋贈的首飾,沒有紅火的筵席,想不到,光在婚前約會時關于婚禮安排的話句句都是大實話,而她以為是開玩笑——我哥剛結婚,爸過世早,家里沒多少錢,婚禮肯定從簡,你想好了嗎?草有些后悔,煩周圍和自己,悻悻一天沒吃東西,在人面前勉強掛著笑臉。
日子過得還算愉快。光挺聽話,沒有廢話,叫我買菜我就買菜,你有事我就洗衣做飯。光經常熬夜鼓搗點兒小革新小發明,每次都能賺個五六十塊或是百八十塊的。光設計的內燃機車溜渣機的專利權,礦山就分給了他兩千塊錢。草夜里經常給看資料的光增加四塊桃酥、兩個紅皮雞蛋,草認為這么過下去小日子一定會富裕起來。光娶了自己后再沒有動過二心,還有發明專利創造財富的才華,現在又有了女兒,二人白頭偕老不在話下。這時候,草真想把埋藏在心底那個秘密告訴他,請求他的原諒,但多少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4
萌生那個改變命運的念頭是在一個特殊而奇怪的深秋早晨。草把兩歲的女兒送到光母親那里后,騎上自行車不緊不慢地往礦山門崗趕。天罕見地怪,美如彩夢的朝霞掛滿東方,卻又像黃昏噴涌出一片慘淡的昏黃。陰沉沉的西北上空竟然在幾抹雨絲中,亮起幾顆一閃一閃的星光。這是早晨,還是傍晚?
草就在這樣一個秋意涼涼的早晨摔了一跤。
那是草生命中極為神秘的一次重跌。一般人騎自行車容易在下坡時摔跤,草摔在上坡時。一向騎車小心翼翼的草那天騎車時,竟然表情異常平靜,動作非常灑脫,毫無顧忌,盯著前方川流不息的各種車輛就像在欣賞一幅靜止的油畫。就在這時,她被一輛沉重嘶鳴的垃圾車后幫剮倒,給了她看似的坦誠和灑脫——嚴格地說是給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毫無顧忌——一個意味深刻的諷刺。
白皙的額頭裂開的那道一寸長的傷口把草染成了半個血人。我是個血淋淋的人了。一種蒼涼意識掠過草的全身。疲倦的靈魂在沉沉的夢中痛苦漫步的時候,草走進了幾年前學習過的東北機械學院采礦系。那個成績稍差的男生,正是依靠副市長父親的特權擠掉了她留校任教的資格。在大學入了黨的草要求回到父親當年就職過的礦山,準備在礦山機械上大干一番。在車間干了一個月技術員,有一次因為車間一起設備事故,草和礦山那位管設備的副礦長奉命陪前來處理事故的總公司技術員在食堂小餐廳吃晚飯,喝了兩瓶啤酒后,草就面若桃花似醉非醉,粉香彌漫似仙非仙,副礦長瞟了她一眼,借著醉意讓草扶他回到辦公室。辦公室關燈那一霎,草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一想起來就會打寒戰,事后偶爾路過礦內某幢高層建筑某一窗口燈光剎那由亮變黑,就會下意識地縮緊上身。三個月后,草就作為有發展前途的年輕知識分子被提拔當了團委干事,后又當了團委書記,專業等于廢了。草這才發現,當官原來挺容易的,并沒有那么多嚴格的考核標準,中層干部,待遇優厚,這才是真的。可也怪了,什么都有了,活著卻感到喘口氣都累。當礦山把本該給張老科長的政工師職稱內定給了草的時候,她才覺得人生的心累開始了。即將退休的張老科長不計較,還鼓勵才在政工崗位工作了兩年的她好好工作,她的心更累了。她開始懷念小時候那段日子,雖說他們四個人為社會做了一些好事,身體挺累挺疲勞,卻心里輕松又開心,你每天一大早出門到晚上回家,見到的人都會無語笑著朝你伸出一個大拇指。
那位副礦長后因貪污被一擼到底,也牽連到了草,因為經費使用問題,給了她一個嚴重警告處分。整個處理過程中,沒有人提到草和他的風流韻事。
草還是堅決地和光離婚了。
5
草與光離婚,不僅僅是因為對不起光。
光的朋友惠做服裝生意賠得傾家蕩產,讓老婆踹了,拎著白酒瓶子跑到內燃機車軌道上準備臥軌時,被光發現,沖上去救了他。第二天,光瞞著草到銀行取了八千塊錢,往他手里重重一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流著淚跪下了,而后就離開了礦山遠走他鄉再創業去了。
草知道后,臉色鐵青。
“你快把錢要回來!”
“他已經走了,他會還的。”
“他都身無分文了,拿什么還!”
“你不知道媳婦,正是這八千塊錢,他才還清了剩余的欠款,還有余額重新創業。”
“你沒聽說嗎?這年頭借老婆也不借錢!”
“這是什么混賬話!如果是你的親朋好友落難,你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他不過是你一個挺好的朋友,你至于那么動真情嗎?看看周圍現在還有真的人情味嗎?你是不是有點兒犯傻啊!”
“只要不是隨波逐流,真情永遠都挺在那兒。”
草自從當上了礦團委書記,有些一夜頓悟的成熟感。光對人還是那么熱心腸,她有點兒恨他了。她想起生女兒時病床前是一碟炒雞蛋,而對床女人是一盒清蒸大海蝦。淺紫色朱麗紋套裙已經褪色還在穿著,婚前滋潤光澤的嬌容婚后爬上了淺魚尾紋。
草的心震開一道裂紋,抬手寫下離婚協議書,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黏汗。女兒梅稚嫩的臉在沖著她笑,她趴在桌上暗自哭了。
“你真的決定了?”
“和你這樣心腸太好、心眼兒太直、心眼兒太傻的人在一起,看不到好的未來。”
“你希望我是個自私狠毒的人嗎?”
“起碼你應該是個正常人。”
“我不正常嗎?”
“都是那時候把你弄成這樣。”
“你那時候不也是小組成員嗎?你應該比我懂,雷鋒精神代表的是一種正義善良的社會形象,如果每個人都為了一己之私,超越道德和良心底線,不知廉恥,自私自利,這個世界早就完蛋了。”
草低下頭。她承認,光說得有道理。上學時背誦過的《國語》說,“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人能區別于低級動物,是因為有天下福祉共享的自控共勉互助互愛能力,人類社會才有脫離野蠻的文明與向善養成的文化,才有了可控的道德底線和良知底線,世界才可以和諧長久。
但是,眼前那些不合理的人和事又撕裂了她的這些想法。
女兒梅醒了,嘴角洋溢著微笑的酒窩,甜而輕地喊了一聲“爸爸媽媽”,一歪小腦袋,繼續她的夢中舞蹈去了。
草心碎了,跑進沉如生鐵的夜幕中去。
6
經草同意,法院把女兒梅判給了光。草提起從娘家帶來的那個棕色皮箱,極慢地移出了家門。草一抬頭,見梅正瞪著一雙和她一樣圓圓亮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懂事似的落下兩顆大大的淚珠。草的心立即化了,渾身癱軟,淚水不停。光低著頭,抹一把淚水,嘶啞地說,以后有事盡管開口,我隨叫隨到,想女兒了,就回來陪陪。草再也忍不住,扔掉皮箱,抱緊女兒哭著,感覺梅把自己的脖子摟得快要斷了似的。草覺得,自己和女兒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似乎一松手,梅就可能離開這個世界。草怕自己的決定動搖,不敢再擁抱下去,試著拿掉梅的小手,怎么也拿不掉。光走了過來,把梅從草懷里拽過來摟緊,一直低著頭。草的淚水宛如決堤的海嘯,衣服扣子開了也不管了,拎起皮箱,頭也不回地扭頭急急走進沙沙滾動的殘枝敗葉中。
A3
那個人終于出現了。脖子上那道瘢痕任歲月如何磨礪,在陽光下依舊熠熠閃光。還是一身米黃色的風衣,只是換成了新的,變成了近六十歲的樣子,頭發花白了不少,人卻精神多了,還是有點寧死不屈的倔勁兒。
沒錯,是他。
我知道你是個作家,有幸拜讀了你的小說《一直在雨中》,我們四個小伙伴都讓你寫進去了,有些地方謅得挺靠譜,看來咱倆緣分不淺啊。他揶揄里夾帶著善意。我十分討厭你在文章里叫我疤瘌脖子朋友,就為這個,我搞到了你的微信,憑你的小說我斷定你一定會加我,一定會到這兒來等我,一定會點上醋熘白菜、炸花生豆、煎小偏口魚和老虎菜,一定會給我倒滿酒,果然我贏了,你想跑也跑不掉了,我該好好地收拾你了。
我故作鎮靜,你不至于吧,就因為疤瘌脖子朋友這六個字,就要對我下手嗎?我寫的那可是個正面形象。他一哼,一句疤瘌脖子讓不少人將我對號入座,找女朋友人家一聽面兒都不見了。我低下頭,真抱歉,小說人物是虛構的。他擰動眉毛,你這個虛構讀著卻是那么真實!你知道嗎,這個澗底酒家還能在,就是你寫的那個惠發了財后給盤下來的,他說要盡量保持原來的模樣,這兒又夠不上城建改造,就留下來了。看見沒?一切都和三十多年前一樣,連菜量都不變。說曹操曹操到,他來了。
我回頭,根本不認識,不過那個情感豐富豪俠仗義的樣子,讓我猜出一定是我虛構的惠。
惠坐下。他把我和惠互相介紹了一下。惠笑著和我握手。
惠的電話響了,忙翻看微信對他說,他路上遇到點兒麻煩,說馬上到。
我如墜云霧之中。
正想著,酒家的門簾被掀開,一個戴頂黑色禮帽和黑眼罩的高大英俊帥氣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后面跟著像老年栗原小卷模樣的女人。他給疤瘌脖子朋友單腿跪下,雙拳抱緊,光,好兄弟,救命恩人,多年不見了!疤瘌脖子朋友瞇眼笑了,別鬧了,碎,快起來!聽說你俄羅斯皮貨生意做得不錯?女人含羞地說,東北這條線做得還行,正在設計新款式往南發展。疤瘌脖子朋友興奮地說,草和惠在南方做得不錯,你們可以聯系他們。中年男子接上話茬,我倆也這么想,朝惠點頭笑笑。我一怔,問,他們真叫光、碎、草和惠?疤瘌脖子朋友閉緊嘴,又撲哧笑出聲來:讀了你的大作后,我們都改名啦。幾個人轟地如鼓風機般大笑。
B3
疤瘌脖子朋友瞇縫著小眼睛盯著我,抹去嘴角的辣椒面,不易察覺地嘲笑了我一下:看你像個愛聽故事的人,我給你講講四個小伙伴的故事吧,尤其這個碎,你好好聽聽。
C3
1
灰藍色的海看不見金色的岸,大海你再牛能吞掉幾萬條船,也不過是一片空曠蒼茫,岸邊潮濕腐爛的枯枝敗葉,在畫家手里卻變成了美麗金黃。畫家厲害在能把丑的變成美的,也就無所謂美丑,你被喜歡被接受被認可就有了社會價值。
光勸我說,碎你振作些。他哪里知道我的這些感受和想法。
2
想想十年前剛進礦山破碎班報到那天,真他媽幼稚。那次老實巴交的方師傅分到手的五斤雞蛋只有八個沒碎。我憤憤不平,拿出當年我們學雷鋒小組的正義之氣,抱著胳膊,橫在又胖又膀的班長面前。吵了幾句,我一伸雙手推了他個趔趄。啪啪!大概長久沒人敢和他作對,我的行為激怒了他,我的臉上挨了火辣辣的兩巴掌。沒人勸阻我們。我倆滾打成一團。后來車間白主任輕描淡寫地批評了班長幾句,然后就嚴厲地批評我擾亂班長工作,帶頭打架斗毆,扣除我一個月工資,我還得在車間職工大會上做深刻的檢討。我的淚水在肚子里翻滾。我這可是正義行為啊,這是怎么啦?
3
我發誓要出這口氣,找回自尊。我已聽說,班長就是車間白主任的親侄子。那些天,我遇上了屁大點兒的小官也會點頭哈腰笑嘻嘻遞上一根萬寶路。
機會來了。
在我準備對琴求愛時,一個打扮妖艷的女孩出現了。一想到今后有可能在漫漫長夜中閉眼擁抱這個女孩,卻要在幻想中擁抱令我心跳的琴時,痛苦就壓得我恨不能在地球上瘋跑一圈。但這的確是個機會,我不出這口惡氣還算什么男子漢。
也許我有一副高大的身架和一張后來人們都稱之為小鮮肉的臉,榮很快就喜歡上了我。榮第一次到我們車間新建的浴池洗澡時,一眼瞥見了我,有點兒犯傻地跟著我一路走到了破碎機崗位前。榮不知道我回頭看她的感覺,她正在漫天飛舞的塵埃中躲閃著。
榮挺漂亮,但不是我心中的菜。你看過日本電影《生死戀》中的栗原小卷,就會認識榮。榮和栗原小卷那張性感流行的大嘴,幾乎一樣大。
榮口氣很硬地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大大方方都不拐彎。今晚七點我在花園山門口等你,電話就撂了,空氣中彌漫著咄咄逼人的囂張。
榮是一礦之長馬礦長的女兒。我對人生的悟性好像忽然上升了一個高度:想在礦山這一畝三分地混得明白,有了榮就足夠了。
榮讓我貼著她肉乎乎的肩,在濃郁連著黑暗的綠葉深處散步,我暗自詫異這瘋丫頭情欲之火如此早熟奔放。
過了幾天,馬礦長親臨我們車間檢查工作。
馬礦長似乎有意地和我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顯得和藹可親。我和他每一句嘮嗑兒都繃緊神經。小伙子你喜歡咱們的礦山嗎?當然了。說說看。我猜想他一定愛聽奉承的話,就竭盡所能把關于他任職這幾年礦山變化如何進步的道聽途說添枝加葉說了一番,聽得馬礦長握住我的手十分用力。他哪知道,聽榮說他要來見我,我特意做了功課。馬礦長笑得合不攏嘴,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真以為自己就是我口中那個扭轉礦山乾坤的蓋世英雄。
我們倆嘮得正歡,一場奇怪的大火出現了。嗆嗓子辣眼睛的煙霧彌漫開來。我踹開鐵門,背著馬礦長往外跑。我緊緊地抓住馬礦長枯枝般的腿,就像抓住了一個朦朧的希望。
馬礦長的屁股燙傷面積有一根食指大。礦山醫院暫時沒有皮源,我求醫生用我大腿的皮為馬礦長植皮。躺在手術臺上,我暗罵自己,你付出了名譽和肉體的雙重痛苦,再一無所獲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三年過去,我拿回一紙干部管理學院畢業證書,順利地成了馬礦長的乘龍快婿和礦山辦公室主任,真是官運亨通跨四海,春風得意馬蹄疾。
可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煩。有人送我一瓶茅臺,我也想摔個稀巴爛。晚上和榮做愛時,閉上眼睛幻想懷里的是琴,狂吻狂愛。我的酒量漸長,可自己喝酒時淚水卻不停地滴進酒杯里。我家兩輩貧下中農,輪到我卻官運亨通,天地弄人,世事難料啊。
4
我的惡氣終于出了。
天助我也。四季度破碎車間事故頻繁,產量大減。總公司經理在會上點了岳父馬礦長的名。
我親手給岳父炒了八個菜,雙手捧著酒瓶子給他一點點斟滿,添油加醋地糟蹋起白主任來。我從黨性原則講到干群關系,把白主任每一件事上升到理論高度妄加評論,說到后來我都吃驚了,以白主任的種種行徑,該抓起來了。
岳父大人拍了桌子,大半盅白酒灑到了桌面上。
一個月后,白主任被宣布退二線了,理由是中層干部需要不斷年輕化。白主任也沒閑著,在遠房親戚礦山技術科科長老W的幫助下,到了長海縣的無名島做了度假村總經理。新上任的車間主任連聲解釋也沒有,把當年和我打架那個班長一腳踹回到工人崗位上,接著把當年和我私下比較要好的一個工友提拔成了班長,這小子那天晚上在家喝酒喝瘋了,還點了三根香一個勁兒念叨祖上顯靈了。
5
光找我來了。
“我想搞內燃機車限速器,幫我找礦長批點兒資金行嗎?”
“限速?那幫內燃機車司機為了超產獎金恨不能把車開飛,他們不罵你才怪。”
“今年上半年撞車五十多起,不限速太危險了。”
“光兄,這不是技術革新問題,是人的問題!”
“不想幫,我走。”
“你都這么說了,我能不幫嗎?我肯定盡力,你先給礦山設備處打個申請報告吧。”
光這是在替礦山領導做事啊,限速器真搞成了,內燃司機想瘋跑也不可能了,可挨工人罵的卻一定是光。但我能理解光,當年他做內燃司機的父親就是因為兩輛機車超速相撞身亡的。
我和岳父大人深談了一下。
在馬礦長主持的專題討論會上,大家對此基本沒有異議,認為限速可以在確保完成任務量時保證安全。
在礦山的支持下,光的內燃機車限速器真的搞成了。
恨他的人中固然有一些內燃司機,可還有一位,卻是那個外號叫老W的礦山技術科科長。機關不少人都說,他每天上廁所的頻率比誰都高,就得了這個雅號。這老W名牌大學畢業來到這里,一干就是幾十年,卻從未搞成一項重大技術革新項目。老W沒能摻和到這個項目中來,就在設備礦長面前奏了光一本,搖著頭惋惜地說,這小子雖有幾分才華,可太恃才傲物了。后又被人傳話走了樣,說光仗著碎和馬礦長這層關系,誰都不放在眼里。
我怎能讓光受這個委屈。有一年報紙報道我們學雷鋒小組,光把單獨上報紙照片的機會讓給了我,我做得并沒有光好,居然比他還風光了一回。這樣的人太少了,這樣的哥們兒太夠意思了,我得提醒他一下。
“光兄,眼下的人太復雜,有時候,看似善良有正義感的人可能就是你最難提防的想害你的人,所以要多個心眼兒。”
“你這么活著也太累了。”
我們四個人還能回到從前嗎?
6
細想想,老W確實可惡。大家都在背地喊他武大郎開店,比他略勝一籌的技術人員在技術科最多能待上半年。干掉這個老家伙,不僅光有機會進來,礦山設備創新或許能迎來一個好的轉機。
那一天我斯斯文文笑著走進技術科,剛坐下,就有一杯散發出濃濃香氣的大紅袍遞到我的面前。我擺出很是真誠的樣子說,礦山領導想了解一下職工對礦山工作問題的反映,想考慮納入即將召開的職工代表大會報告中去。
一定是我誠懇的態度感染了在場的人,無底線吹捧漸漸變成了大實話。一個科員一激動茶水灑了一地,笑著說,我們希望礦山應該多重視人才發揮,就說我們老W科長吧,名牌大學畢業,平時跟我們同甘共苦,有好事一定想著我們,作風廉潔,平易近人。我隱隱一笑,我聽到的卻是老W貪過設備革新經費被設備礦長悄悄約談的事。有人說他武大郎開店,還貪財愛占小便宜,這都是胡說八道,看到人家有水平有能耐,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嫉妒的!要是再選礦長,我一定投老W科長一票!另一位瘦長臉補充道,老W科長早就說過,他要是當了礦長,準比現在的礦長強百倍!哈哈哈哈!大伙兒笑得前仰后合,笑聲像轟炸機不停地扔炸彈。我看到,老W慌張的表情相當可憐了。我故意順水推舟審視地瞥了他幾眼,他捂住了心臟。
我回到辦公室,直接找到馬礦長,關緊門,揭了老W的底:他找過光,希望在研發限速器的設計人名單上加上他的名字,希望給他個面子,他可以保光調到技術科。光雖心善,卻沒答應。而后,我又加枝添火地把技術科人的話告訴了他,說老W根本瞧不起他馬礦長。
馬礦長氣成了豬肝臉。幾天后,單獨把老W叫到自己辦公室,問了幾個問題,問得他支支吾吾細汗直流,才確認我這個女婿沒有撒謊。又派人把那個技術科瘦長臉科員秘密傳出來問話,那人不好意思地說老W確實說過比馬礦長強等等,直到他在三個月后提了個副科長才暗自慶幸。
老W犯了心臟病,住進了礦山醫院,又轉到了市政大醫院。出院后提前退到二線養老去了。馬礦長特意到醫院探視,小聲對他說,今后是年輕人的世界,上級要求我們多鼓勵年輕人成長,做個好表率吧,退休待遇我會想辦法給你調整到正高。老W臉滾燙滾燙的,幾分滿足幾分感激地笑了。
新任技術科科長在我不露痕跡的建議下,把光調進了礦山技術科。我為光有了發揮才華的平臺而高興,輕松了許多。
正當我為自己導演的這出大戲自鳴得意的時候,一封誘人的邀請函吸引了我。
7
在我揣測誰將繼續構成對我和光的威脅時,曾被我設計收拾的車間白主任向我發出了玩海島的邀請。這老東西因禍得福,拿著不低的內退工資,仗著他的遠房親戚老W的幫助,在長海縣無名島做了度假村總經理,把從前一些和他在礦石生意上打交道的朋友都發動起來了,度假村生意搞得紅紅火火的,有時月薪能拿兩三萬塊。他的邀請函讓我記憶猶新: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希望我們摒棄前嫌,共同致富。聽著實在誘人,想想也是啊,人爭來爭去,不就是為了那點兒名利尊嚴嗎?這老東西都想開了,我得后來居上啊,況且我把手里更多的客戶一介紹,回扣還不是大把大把的,人有了錢,干什么腰桿不硬?
我冒著少見的三十多度高溫,和榮來到十分誘人的無名島上。榮提醒我,小心老東西使壞,我說財源滾滾過癮還是損人不利己劃算?榮不吱聲了。憑著我手里的資源,從老東西手里一個夏天掙個三五十萬很輕松,三五年下來,弄個兩三百萬不在話下。
眼前發生的一切證明,我比這條老狐貍嫩多了。
我模糊記得,第一次上島時,老東西太熱情了,吃住四星級酒店,是老W親戚自己蓋的,能在島上蓋四星級酒店可見有多牛。老東西親自陪我與我同醉。我也講究,頭一回就給他分八批帶去了全體礦山中層干部,還外帶十批客戶。就這一下子,十幾萬塊錢神鬼不知就到手了。有人開始對我背后指指戳戳了。老東西安慰我,別理他們,聽兔子叫還不種豆子了!
這次我真有點兒害怕了。我記得我帶了一百多人來到這里消費,光和他的技術科人員也在馬礦長安排之內。光卻一直沒太理睬我和榮。在無名島喝到半醉后,老東西調來一只小船,我們三人漂到大海中間一個更小的小島上。老東西說這里可好啦,高檔海鮮隨便撈隨手摸。我看見清亮亮的海水里,黑魚黃魚辮子魚偏口魚游來游去,一翻石板底下,鮑魚海參海螺躺在那兒悠閑地曬著陽光,礁石上海蠣子海虹灰灰白白又黑又亮。我樂著抓了一只海參,那只醬紫色的大海參就黏滑滑地到了我的手里。老東西把火鍋支上,把準備好的木炭點著燒上,從海水里抓起一些海鮮扔進去咕嘟起來,把我手里的海參拿過去,用小刀開膛取出腸子,動作甚是麻溜,扔進火鍋里。在這兒喝酒吃海鮮,更過癮。他用鐵鏟子鏟下礁石上鞋底大的海蠣子再撬開,那灰白色大海蠣子肉吸溜一聲被倒進我的嘴里,顫乎乎鮮溜溜好爽快喲。我和老東西又接著喝白酒,不知不覺和榮一塊兒睡過去了。
不知什么時候醒來,我和榮嚇得一激靈,緊緊抱在一起。
大海變成一片藍色的沙漠,上下搖晃。
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這不是什么小島,就是一片退潮時裸露出來的一片礁石群。漲潮了,火鍋淹沒在海水里,我們倆連無名島都看不見了。我倆慌了神,站起身子,聲嘶力竭地揮手高喊呼救。四海茫茫,海天一色,只有海鷗偶爾飛過來,發出一兩聲烏鴉般的啼鳴,如喪鐘在茫茫的海面上飄蕩。榮哇地大哭起來,恐懼把我的貪婪包圍起來,化為一片驚悚的火海。
我和榮要死了嗎?
剎那間,我明白了,老東西和老W想置我和榮于死地。老東西知道我不會游泳,平時不貪小財,只貪包括當官在內的大財,為了實現這個什么都能豁出去。這個能在一個夏天就可以讓我撈足三五十萬的計劃一定能真正吸引住我,這個寶讓他押對了,我上當了。他把我的客戶朋友一個個都變成他的哥們兒朋友后,才開始對我下手。
我劇烈震蕩的心突然奇異地鎮靜下來,開始靜靜接受死亡的擁抱。是啊,該離開這個世界了,整天你琢磨我,我琢磨你,你玩弄我,我設計你,禮尚就有往來,君子小人難辨,誰也不恨,太累了,老東西,假如我還能活著,我再也不跟你斗了,這么不停地斗下去,我這一輩子都忙了些什么?
我摟住一塊長滿苔蘚的黑色礁石狂吻,直到舌頭磨出血來。啊,我的無名島,我的人生荒島,經歷心靈的狂風暴雨,千山萬水,終于合體成一個新的我了。一切偉大的力量都是在孤獨中產生的,在死亡面前,無名島給予我超越自我的驚人力量,真是神奇啊。琴、草、光,還有過去的我——碎,我想念你們,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想念你們,為什么我現在的物質生活越來越好,精神生活卻越來越差?為什么我追求的官運越亨通,心靈的罪孽越沉重?
榮哭嘶啞了,恐懼到極點,緊緊貼在我的胸前。
“碎,你說我們還有救嗎?”
“有救,相信我,榮,我們是在涅槃。”
“你開始說胡話了?”
“我很清醒。”
“你后悔做過的那些缺德事嗎?”
“是的,很后悔,德不配位,必遭災殃。今天就是老天安排我的救贖,我不配坐礦辦主任那張椅子。”
“別人坐,可能比你更壞。”
“我不想再和別人比什么。”
“你真愛過我嗎?我可是真愛你的。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你會繼續愛我嗎?”
“我會比從前更珍惜你對我的愛,或者說對我的好。”
“為什么?”
“一瞬間的頓悟。”
一股齁咸的海水灌滿了我的口腔,埋沒了我那礦辦主任惹眼的頭型。最后清醒那一秒,我使勁向上推了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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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黑眼罩的英俊中年男人,有點兒電影中佐羅的風采。五十多歲,兩鬢斑白,帥氣威武,確實像我虛構的碎。與小說情節很像的是,那天疤瘌脖子朋友的確受邀去無名島陪同礦山兄弟單位技術人員休閑,老遠就遇上了生死那一幕,光和工友在他倆昏迷時緊急趕到伸出了救命之手。
“馬華就是你寫的那個馬礦長的侄子,這小子和我關系不錯,小心眼兒,怕你知道了真相,瞧不起他,拒絕答應幫他推薦去北京智能公司做研發人員。你這小說編得也太神奇了,基本上是我們的真事,我們那個礦長的確姓馬。”
我一時無從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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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物挺著龐大的綠色腦袋,兇狂地向馬路牙子旁正在行走的七八歲小女孩沖去。是一輛裝滿垃圾箱的解放牌汽車。
光抬腿要沖上去,有個影子飛快一閃。光明白了這一切后為時已晚。祥叔倒在一片冒著熱氣散發腥味的血泊中,小女孩下意識地尖叫著。光很快意識到,祥叔用鮮血與生命的代價挽回了一個真摯善良的靈魂。
那輛肇事垃圾車早已大膽地逃之夭夭。
一輛出租車急速剎車停在光的面前。
“馬上搶救!對不起,誰先墊付一下醫藥費?”
“大夫,我是礦山職工,我沒來得及帶錢,但我保證耽誤不了你們的醫療費,快救人吧。”
“昨天我們也救了一個出車禍的,剛搶救過來,送他來的人就沒影了!我們現在正在搞承包……”
“他要是你爹媽祖宗呢?”
“你怎么說話呢!”
“我告訴你們,這就是咱們市當年有名的學雷鋒小組輔導員祥叔!這是個真正的好人,你們不及時救他,天理不容!”
“噢,是他呀,別著急,馬上搶救!好人一定有好報!”
“我這一輩子,繼承了祖訓,只求個良心安靜,做點兒善事。你替我照顧好琴,就是老天對我最好的報答。光,你記住,人受委屈時,別怨天尤人,那是自己的造化還不到,作孽的總會有報應的那一天。”
祥叔這番遺言深不可測,他有些聽不懂,又覺得有道理。他恨自己知識太少,好像看透了人生又什么也沒看透。
祥叔的遺體在一片慟哭聲中被推進火爐。琴柔柔細細的哭聲聽著像有人用刀子在心尖上攪,一顫一抖的。火葬場的天和地,顯示出習慣性的悲憫、安詳與漠然。一生做了很多好事、成為這座城市標志性人物的好人祥叔,就這樣消失了,或者說是結束了舊的一天后,在新的一天到來前無奈地隱遁了。
追悼會上,唯一讓光心里感到慰藉的,是來了那么多被祥叔和當年學雷鋒小組幫助過的人,還有許多不認識卻很親切的面孔。悼念的隊伍,從二樓一直排到一樓門外。區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的領導和媒體記者也都來了。
祥叔的葬禮上,碎的表情從頭至尾沒有一點兒悲傷的痕跡,和正在上映悲劇的電影院門口麻木的售票員表情完全一致,幾乎惹惱了光。
下葬那一刻,蒼天竟也淚洗山海。煙霧急雨似在暗示他,祥叔的去世還在發酵更多的麻煩。
2
光自己掏錢和醫院打了一場官司。
本來,這場官司是不存在的。就因為新上任的醫院李副院長聽說,祥叔沒有死在工作崗位上,而是私事外出,去看望近期身體虛弱的鄰居五保戶張奶奶時在路上出的車禍,于是堅決不同意按工傷處理。肇事者一直追蹤未果,祥叔欠下醫院一筆不小的醫療費。按照國家工傷法律規定,李副院長并沒錯。搶救祥叔的那個醫生對李副院長懇求說,這個祥叔是咱們市學雷鋒的老典型,大好人,幫過很多人,我們就不能為一個社會好人破個例嗎?搶救祥叔的醫護人員也希望院方能通情達理些。可剛調來不久的李副院長需要樹立權威,當然不能聽他們的。自然,光輸了官司。
光找到了當年報道過他的電視臺記者小秦,小伙子十年后都當了社會新聞報道組副主任了。秦副主任把這個社會事件放在《社會現象思辨》欄目里進行大討論,結果是兩種聲音一塊爆炸,就像洲際導彈在空中被攔截后的一聲巨響。公民必須守法履行社會法律責無旁貸,堅守道德良心底線是人性的起碼意識。雙方大討論的結果令光和許多觀眾感到欣慰——人們在討論之余紛紛伸出援手,社會贊助達到六萬多元。
光替琴處理了祥叔的后事,把剩下的錢交給了琴。
“拿著吧,這是社會對正義和善良的認可。你和祥叔都是這樣的人,值得這個社會所有的人尊重。”
“這不是博取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嗎?我爸若活著,不會接受這種同情和憐憫。”
“你這種善良就太愚鈍了。這筆社會贊助和電視上的大討論,恰恰讓我對這個社會動搖的信念又堅定起來了,你看,真善美在今天一些人看起來那么幼稚,事實證明很多人一直堅挺下去,正義和善良永遠是時代主流,我信這個。”
“我們是不是真的有點兒幼稚落伍了?”
“琴你想想,按照國家法律,祥叔的確不算工傷,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捐款給他?我相信,他們在自愿捐款那一刻,起碼是鼎力相助,或是良心發現,自我救贖。在我身邊就有一些人,想做好事怕人嘲笑,路見不平敢怒不敢言,心里非常憋屈,我猜想他們肯定是第一批捐款的人,通過這種方式出一口惡氣。那位法官在法庭上說得對,今后要學會用法律知識來保護好人保護自己,光靠正義和善良是遠遠不夠的。”
3
祥叔的骨灰下葬時,草盯著光,心情復雜。草和他離婚后去了深圳,那里剛開發五六年,一片欣欣向榮。她是專程回來參加祥叔葬禮的,也想回來看看女兒梅。她說自己一直沒有結婚,和一個遠房親戚在深圳試著做房地產生意,中間有賠有賺,總體賺得還算滿意,就是辛苦太多,目前市場前景良好,運營也開始穩定,想接梅去深圳上學。光說,梅已經習慣在這里了,等長大一些再說吧。草的眼神中透著關懷,不經意還幫他拽拽衣領,這些曾經出現在恩愛日子里的動作都在暗示,她很想恢復他們的婚姻。光明白她的心思,還是回避地后退了兩步。
草不再那么善于表現自己的女性魅力了,話也少了,只是緊緊抱著梅,淚水橫流,一聲不吭。她試探著小聲說,跟我去深圳發展吧,也許會比現在好。光想了想,搖搖頭。草就再不說話了。草給光留了一張名片,囑咐他有什么事第一時間打給她。
一夜間,琴變了一個人,黑黝黝的短發里有了隱隱的白發,表情經常木呆呆的。
葬禮結束,光找到碎,約到澗底酒家,希望他找馬礦長和礦山書記,通過礦山名義,給祥叔追認一個烈士稱號,如果可能,再把琴從已經倒灌進海水的零米礦石溝調出來,那里實在是太危險了,更不適合女孩子工作。
光不知道,馬礦長近日已經幾次囑咐碎,他已經開了班子會,向上級礦山總公司打了申請,準備提拔碎做經營副礦長。平時就有人私下亂議論給他上眼藥,說他任人唯親德不配位,提拔女婿當礦辦主任,天天忙著撈錢報復人不干正經事。馬礦長說,你是我女婿,又在提拔當副礦長的關口,不能有一點兒把柄讓別人抓住,親朋好友有天大的忙也不能幫。
“光,人生苦短,多賺銀子,活好當下,才是人生道理啊,我才不想像祥叔那樣,義務幫了一輩子別人,死了卻沒人愿意幫他,追認他為烈士,理由也不充分啊!”
“誰說沒人幫祥叔?他去世后我們大伙兒是不是在幫他?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捐款者是不是在幫他?醫院幫他說情和報紙替他鳴不平是不是在幫他?”
“他們說話有用嗎?現在還有人像你這么傻嗎?”
光沒等他說完,一巴掌打在碎的臉上。“你這個渾蛋!咱們當年小組的敗類!我再也不會求你了!你以后最好離我遠一點兒!”
碎捂著帶血的嘴跑了。
光把大半瓶白酒一口干了下去。他沒想到,碎變得如此讓他失望。
4
窗外是一塊巨大的黑暗。梅在夢中喊著媽媽,掛著淚花一歪頭又睡了過去。小方桌上,是十五個空啤酒瓶,一根職工腸的腸衣,還有二十多個紅辣椒的梗。光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光想起怕和自己窮酸過一輩子的草,一生善良不得善終的祥叔,貌似正人君子內心十分冷酷的碎,五年干了九年工作量因為車間劉主任的原因沒能入團的琴,終于忍不住隱隱哭起來。繼而是嘔吐,一半因為醉酒,一半因為那些令人作嘔的事。窗外的風聲呼啦啦,似乎要把巨大的黑暗掀翻,一陣又一陣,很吃力又從未止息。
5
夏天的礦石溝夾著熱氣青煙裊裊上升,光被酒精漲痛了腦袋,強打精神走到琴的崗位。琴水泵房的水管氣墊壞了,光聞訊趕了過來。借著陽光,光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印在礦石上又細又長,在這個廣漠的世界上又瘦又小,苦苦地咧了咧嘴。光邊修水泵邊和琴說著家常,突然一陣眩暈,和震落的碎石一塊滾下溝去。醒來時,琴兩頰云紅,正含情脈脈地盯著自己。
光摸了摸額頭已被琴包扎好的口罩布,摸到了烏魚板。琴的心真細,這種可當消炎藥的小東西,平時都是被人隨處丟棄,她也精心積攢起來,用來包扎傷口。琴說話時的熱氣微微噴到自己的臉上,聲音婉轉而動聽。光十分幸福,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窗外響起電鏟的轟鳴和內燃機車的軋軌聲,給這個石頭世界增添了空曠寂寥的蒼茫感,這簡陋而又整潔的工作室又給人帶來一些明亮與舒適。
“你剛才流血暈過去了,現在沒事了。”
“難為你了。我真沒用,現在感覺好多了。謝謝你,琴。”
“那都是為了我,我應該謝你才是。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啊。”
“還好,我和梅都習慣了。自從她媽走了以后,梅越來越懂事了,讓我省了不少心。”
“你忙的話,就把梅接到我那兒吧,我平時挺輕松的,可以幫一把手。”
“不麻煩了,你也該考慮成家了。”
“你更應該考慮再找一個了……”
“你的電視歌手大賽準備得怎么樣了?”
“這事幸虧你幫了我,今天我是最后一個班,明天就請假回去練嗓子了。”
“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加油!”
光的眼前亮成一片。光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直覺,琴那首歌雖然歌詞比較憂傷,卻并不頹廢,曲調也很纏綿優美,只要在電視上一亮相,一定會感染千家萬戶,琴會有一個新的人生開端。想到琴的人生總算出現了一點兒美好的希望,光略微舒了一口氣。
6
光聽說琴出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救護車停在礦石溝底,在猛然降臨的瓢潑大雨中白得瘆人。天變得很快,在光幫琴修好水泵氣墊離開后,轉瞬間就暗了下來,先是刮了一陣疾風,接著雨點就如亂箭般噼里啪啦俯射下來。四處的礦石崖壁在滔滔雨流中轟然崩塌,如同炮火一般。五六個工人冒雨忙了半個多小時,才把已經斷氣的琴從亂石堆血肉模糊地扒拉出來。
老天爺你不公道!
光跪在濕透的石頭上,伸出雙手在空中擂動,哭吼在鞭子似的雨水中震耳地回蕩。淚水伴著涼透的雨水匯成河流,向遠方流淌。一個人剛剛望見美好生活和希望,就遭滅頂之災,這世界真的容不下善良正義純樸的人嗎?我死也不相信!這個危房早有人提出來要及時維修,卻一直沒人過問,琴,你在九泉之下看著,看我怎么整治這些渾蛋王八蛋!你看著,這世界是由更多正義的人說了算的!
光一天沒有上班,沒有請假,瞪著眼睛走出門去,把陽光和憤怒一起關在了窗外。
7
琴生前所在的車間劉主任,意識到危機在側時,已經晚了。
劉主任很愛面子。別看他圓得像個溜溜球,矮得像個小板凳,可沒人敢動他一根指頭。他和馬礦長是連襟,與上級礦山總公司劉副總是遠房堂兄弟。每次上班,早來晚走,很給家族官員長臉。礦山領導一表揚,晚上就能多喝二兩金州大曲,哼上一段“智斗”。
劉主任的小兒子,是父親如假包換的復制品,在礦山調度室當調度員。一天路過采礦車間休息室,無意間和琴的目光邂逅。回到家,就對父親說,我看上你們車間的小劉了,我知道她還沒找對象,老爸給我撮合撮合吧。劉主任想,這對琴來說是天上掉餡餅,再好不過的喜事,以她現在的條件,一定不會拒絕。
既然要琴做兒媳婦,就得給她一些甜頭。礦山電話班是多少女同志做夢都想的工作。他直接找到負責電話班的礦山機關領導。領導笑著說,老劉您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琴發蒙地走進地板紅漆光亮的電話班時,腿有些站不住。她覺得這是一場夢,很不踏實,眼前總出現一種不好的預感。
后來劉主任一想起這件事就恨自己太沖動,太窩囊。堂堂礦山最大車間的主任給兒子選老婆,竟被人家一口回絕了,這多丟臉呀,嘻嘻笑著就差給人跪下磕頭了,換來的竟是她連連三聲又急又怕又堅決的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不到三天,琴就從電話班重新調回劉主任管轄的零米溝水泵房去了。他生氣地想,活該她這么傻,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兒,想通了,還可以回電話班。琴就是不吐口回電話班,自然就這樣一天天干下去了。
幾年過去了,有人多次提出零米溝水泵房已屬危房,必須馬上維修,劉主任聽了,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光和不少員工知道這件事,知道劉主任與琴的遭遇脫不開干系。光私下調查了半個多月,寫了檢舉信,親自上訪到礦山總公司。回家的路上,他竟聽到工友議論說,他的那些上訪信都原封不動地回到了馬礦長那里時,猶如五雷轟頂,在車水馬龍的路中央傻呆呆站了半天。
光不甘心,更狠的一個想法在眼前放大。
8
當年生意失敗的惠回到礦山老家,專程來看光。當年沒有光借給他那八千塊錢,惠估計自己已經死了或殘了。衣錦還鄉的惠,成了礦山職工眼中真正的財神爺。惠得知那筆救命錢成了光和草離婚的導火索,在澗底酒家的小酒桌前摟著光大哭了一場,從黑皮包里拿出幾捆錢,硬塞進他的手里,光哥,這五萬塊錢你別嫌棄,先花著,今后你所有的困難都包在你弟弟我身上!光數出八千塊錢,剩下的硬塞回去,老弟,這些已經超了,剩下的這些錢你如果不拿回去,這酒我也不和你喝了。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再說離婚也不能怪你,草早就覺得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了。實在拗不過,惠只好把錢先收回包里,好吧,這錢我先替你存著,以后你有事包在我身上。
光把琴的死因告訴了惠。惠聽了后說,哥,現在兩萬塊就能弄死一條命,我找人做了那個姓劉的!光眼睛噴火,你有病!惠問:那怎么辦?你又告不倒他,哪能白白便宜了這個老家伙!光說,我原先想找個媒體的朋友,爆個猛料,可惜那個人離職了。那個人當年報道過我們學雷鋒小組的事跡。沒想到惠笑了,附在他耳邊說:我認識報社的人,他們去年到深圳采訪過我,那個欄目叫《在外地的濱城人》,那女記者很正直,很豪爽,像俠客。光說,你這就幫我大忙了,這頓相聚酒沒白喝!
這個女記者膽子真大,真在采訪了一圈后寫成了半版特寫:《無奈的死亡:美麗而善良的心靈》。全文從關注普通人青春與命運的主題,把善良正直純樸的女礦工琴的心靈與看似不可抗力因素導致的死亡,用多方敘述細節加以描述分析,呼喚社會尊重普通大眾,擁抱善良正義。據說女記者眼淚撲簌簌打濕了稿紙,半宿一氣呵成。值班總編讀罷有些激動,立即批發社會新聞頭條。后來聽說,這個主編家里一個親屬曾經遭遇過和琴簡直一樣的命運。他對女記者說,如果上邊來壓力了我扛!
光曾猜測,這篇稿子可能發不出來,沒想到這社會中,善良正義的人原來一直很多,就像搶救祥叔時那些可愛的醫務人員和捐款者。他慚愧地想,我還以為現在的人沒救了,真實情況竟和想的有天壤之別!大家都正義善良大愛一次,社會就美好萬千啊!
更讓光想不到的是,省市宣傳部領導對這篇文章十分贊賞,表揚了女記者和值班總編的同時,省委還將該報道轉到礦山總公司,要求徹查這場事故背后的深層問題,在全省企業進行問題普查處理,真正提高管理干部的素質修養水平。
還有一個讓光更動情更自豪的消息傳來:總公司調查組來到礦山,在調查過程中,發現祥叔確屬烈士,那天雖是他輪休,卻屬于在見義勇為現場英勇犧牲。這個烈士條件細節,祥叔車間的領導居然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在接受調查時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這事得問班組考勤員呀。
調查組的介入給礦山帶來了一場大地震:劉主任一擼到底,回到當年開始的工人堆里,嘴角眼角都爛了,在一個陽光溫暖伴著爽爽涼風的早晨,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了;馬礦長被查出一堆問題后雙規,后因貪污罪被判八年。
調查組結束工作離開礦山那天,剛走出礦山辦公大樓大門,所有人驚怔在那兒——
一大群礦工站在他們面前,擋住了他們的腳步。光站在前排中間,和職工們高高地舉起了一面長長的橫幅,上面寫著:噓寒問暖的太陽永遠是人民群眾的爹娘,謝謝你們!
光看見調查組的人眼角也濕潤開來。
結尾
我和我的小說主人公們相聚甚歡,大醉了一場,就在這個故事發生地——澗底酒家。我敢打賭,沒有一個小說家能有我這般好的運氣,能和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歡聚一堂。
窗外盡顯空山新雨,綠葉滴翠。一兩杯白酒,三五瓶啤酒,七八個小菜,八九次凝視,人間沉浮皆在朗朗歡笑中,命運跌宕盡在觥籌交錯時。他們不叫琴、草、碎、光甚至惠、梅、榮,他們有著極為普通的名字,他們是千萬善良的普通人中最普通的那幾個。
他們的命運也在不斷地變化。致富的草嫁給了發財的惠,算是驚喜一樁。退休后被聘請為濱海市學雷鋒小組協會榮譽會長的光,找了個長得很像琴的講師團女人做了老伴。梅跟著媽媽學做生意,還養成了長期進圖書館看書的習慣。英俊的碎那年在海上被光救命后,完全變了個人。馬礦長出事后,碎被撤職除名,判了兩年,出獄后與一直等他的榮感情更深了,夫妻倆在俄羅斯的皮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有一年碎回到濱城談生意,在一次路遇搶劫時沖上去制伏了持刀歹徒,卻被捅破了右眼。全市見義勇為表彰會上,碎一只眼睛戴上了黑眼罩,在開會前悄悄溜走了。有人悄聲指著他的背影說,那個人有點兒像佐羅。
我看著窗外飄灑而無聲的細雨,看著這些虛構與現實合為一體的人,輕松地拍下了這張最有意義的人生合影,在那張著名的雷鋒手握鋼槍的宣傳畫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