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周
人類熱衷于分門別類,渴望在混沌無序的宇宙找到答案。譬如提出時間這個概念,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時間長河不斷向前流淌,人類文明的出現,相較于宇宙永恒,不過彈指一瞬。人類所制定的關于時間的常數,只是在所處的時空中觀測到的短暫巧合。再譬如物種這個概念,被分組歸類于域、界、門、綱、目、科、屬、種。生物學作為自然科學,相對容易達成統一標準。可人文學科的范疇,精細劃分反而容易變得更為模糊,文學分類中,將海外華語小說作為一個獨立單元的意義何在?如果說僅僅因為寫作者的居住地在海外,就另辟一條分支,顯然理由并不是很充分。
然而,所有的命名除了便于文學史梳理,一定還隱含著某些異質性的元素。當我閱讀海外華語小說時,還是能感知與國內的小說文本有所不同。首先是氣質上的,海外小說家的敘事更為松弛,筆觸更為不羈,文字表達上,因為游離母語環境之外,也有別致之處。身在海外這幾年,我結識了不少優秀的華語作家,大多是前輩。他們安身立命的本職工作,基本與文學無關。作為業余愛好的非功利性,是寫作者最寶貴的品質。身在海外,華語圈是一個相對封閉且非主流的生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能嫻熟運用英語,嘗試用英語寫作也并非不可能。是什么讓他們堅持用中文寫作呢?在交流中,我能感受到他們對母語近乎癡迷的熱愛——自幼學成的語言,總是難以割舍的鄉愁——中文表達講究含蓄之美,而英文闡述更多注重邏輯性與條理性。兩者基因不同,側重不同,思維方式也有異趣。小說的迷人之處不是簡單還原一個故事,而是更深入地解剖世情和時代的肌理,與讀者在更深層面達成共鳴。從這個角度說,母語寫作更容易實現準確表達,也更容易尋找到內心的歸屬。
談了語言的部分,再說一下題材。海外華語作家擁有全球視野,他們筆下的故事,背景時常發生在國外,通過日常截面去反映華僑或移民身在異鄉的境遇,描述他們在陌生環境中如何與不同的文化產生碰撞與交匯。很多時候,海外作家的目光最終還是會聚焦到華人身上。有人可能會問,為什么不寫以外國人為主題的故事呢?這或許可以理解為作家的局限性——人的認知范圍都是有限的,每個作家各有所長,故事飄零在世界角落,西方人的故事可以交由更了解西方的作家去完成,我們只需寫出我們所認知的那部分。另一方面,被定義為“海外華語作家”,初衷雖是便于合并同類項,但這樣的標簽也會使作家陷入“蝙蝠魔咒”。對于國內來說,這批寫作者屬于海外作家;對于國外而言,他們卻不被歸為本土作家。就像蝙蝠,飛鳥不覺得它是親戚,小獸也不認同它是同類。處于兩難境地的華語作家,會遇到身份和文化的雙重沖突——對于任何國別的移民來說,或許都面臨類似的困惑——雖然小說家在寫作時,更多關注的是敘事本身,而不會主動尋求被外部干擾。但希望能找到潛在的讀者總是題中之義,這甚至與發不發表沒有關系。在寫作心理上,哪怕一本注定會被鎖進抽屜的日記,也會有假想讀者。所以在取材上,海外華人故事是一個最接近真相的入口,因為他們既是參與者,也是觀察者,同時還是記錄者。當然,雖然講的還是華人故事,卻并不意味著將其內核簡單嵌套進一個陌生外殼中。每個作家自身經歷的差異、寫作的切入點、思考的角度都有區別。同樣的菜,不同的大廚烹制,風味自然也會不同。
海外生活相對平淡,人際關系更為簡單,常被調侃“好山好水好無聊”。缺少了外部刺激,對創作者來說,是另一種挑戰,這更需要他們保有對寫作的熱忱,對生活更入微的觀察,以及對文學訓練的長期自律。從本欄目遴選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華語作家們過硬的文學素養。首位出場的是旅日小說家陳永和,她的小說以細膩見長,語言質樸簡約,有留白之美。其故鄉福州是她小說題材的富礦,她長期生活的北海道小鎮也滋養了她的文學創作。接下來陸續登場的,還將有陸蔚青、唐穎、張惠雯、陳濟舟、黑孩、黎紫書、蘇瑛、鳳群等海外華語名家,感謝他們參與這場文學接力,幫助我們從另一個維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