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陸島（組詩）

張作梗

在寧波聽海

悲傷都有冗長的回聲。

當沙灘跌落下去，

海水從自身的淤積中開辟出了一條喉嚨,

——那是蜥蜴與火鏈的逃亡之路；

是聲音違拗潮汐的節奏，

長出了倒刺。

于是從落日底部，

沉船用死亡的回聲，發出了微弱又冗長的

求救信號——仿佛悲傷的十一月，

雪花刨出海水里的鹽，

有人從哭泣的漂流瓶中，

找到了一條引爆喉嚨的還鄉之路。

然而，回聲的曲別針，在一場場倒灌進

天穹的蔚藍色之旅中，反方向拉直了

海岸線。——贖罪變得如此漫長；

一只錨撲通一聲跳入海中，

必有十根纜繩相跟著，像十根手指，

在海面上跳舞應和……

我聽見了錨的悲傷，

纜繩的回聲比大海更沉默。

易水，兼致L·C

山岡像貝殼

打開了身體。

沉默是偽裝不出來的，就像流淌出于自然。

啊遠在秦朝的易水，

多么快就流到了我的面前。

你也像《鄭風·子衿》里的女子，翻滾著，

流到了我的面前。

趁著漩渦尚未覆沒，

我取下軍用水壺，

去河邊灌滿了一壺你的面影。

一路上，飲著你清涼的面影。

我走出了荒漠和古代。

現在，在河北，更確切地說是在河北易縣，

我站在三年前離開你的地方，

滿坡小圓鏡似的野果，

撞擊我的牙齒；

我偷偷吃過你的面影。

那時，你是我的學校。

你是小鴿子咕咕鳴叫的黃昏。

那時，易水還不像現在這樣冷。

內陸島

在靠近深淵的地方

我喂養了一個小島

——像心臟

——像搖籃里的嬰兒

為了免于暴露

我用深淵的陰影和危險遮覆它

我用比死亡之臉還慘白的閃電掩護它

投之以風浪

報我以溺沉

然而它仍然是深淵中唯一的梯子——

仍然是我載浮載沉的

頭顱里唯一的

陸地。

引領沉船，一級級向上

它避開了燈光和語言的污染

圣潔像一個月亮的船塢。

庫里馬站的黃昏

庫里馬站的黃昏，

擠滿了大火車、小火車。

小火車很小，

大火車很大，

但它們卡在同一條軌道上。

庫里馬站的黃昏，

嘈雜喧叫，像一個兜售火車的集市。

“大火車先走！”

扳道工彎腰把

軌道扳到黃昏的

另一邊。

噴著濃煙的大火車，像一條蠕蟲，

開始搬運庫里馬站的黃昏。

絡繹不絕啊，蠕蟲一樣爬動的大火車。

一直到深夜，

小火車還趴在鐵軌上，

像一團結冰的

庫里馬站過期的

黃昏剪影。

月亮上的蛇

月亮上的蛇，

你必須通過高倍變形的幻覺，

才能看見；

必須先有蛇的意念和感覺，

神秘體驗過伊甸園里那條蛇的誘惑，

才能看見；

必須時常聽到蛇鱗刮擦你身體的

冰冷的嘶嘶聲，

才能看見。

否則，你只能看到一只搗藥的兔子；

它搗著你心中蛇蛻的藥引子，

直到血管中，

布滿離奇的杯弓蛇影。

月亮上的蛇，

隱藏于被時空遮蔽的虛幻距離中；

——先知死于預言。終有一天，

你將發現月光是蛇的化身，

帶著蛇的所有屬性，

從空中飛落。

冰冷的火，點燃了草叢。

旅途的憑吊

一群武術藝人的動作漫過高鐵站臺，

像一部即時動漫，將棍棒刀槍

嵌入一扇扇

切換的窗口中。

在高達300邁的高鐵上，

我一眼看見了他們。噢那些國粹的動作！

如果不是被限定在固定的軌道上，

我定會跳下罐頭盒似的火車，

加入他們的流浪。

那些像吉普賽人一樣的流浪，

一定有更遼闊的生活。

可是，自從火車提速，

基本上就不在小站停靠了。仿佛有

更為重要的遠方要去奔赴，

提速的火車總是來去匆匆。

啊，生命也總是這樣，來去匆匆。

在這個小站，在那個小站，我們要忽略掉

多少次武術藝人的動作，

才能把一顆尚武之心，

馴服得像一個乘客那樣安靜？

我諳熟世界的……

我諳熟世界的機關，

它們像隱疾布滿身體的通道，

然而我不會借助這通道逃往別處。

陡峭的坡度適于雙腿雄辯，

就像一扇窗，會同時打開內外兩面，

吊詭的是，無論向上還是往下，

都會遇到一個沒有

結論的深淵。

困惑像筍衣，剝了一層還有一層。

昨天見到的腐草，

今夜全化為了流螢。

人的局限性，或者說局限的貢獻在于：

它區分靈與肉，

把世界當成靈的邊界，

而永遠恪守一個身體的寓言，

哪怕坐以待斃，也決不懼于死神的到來。

挖一個坑，掩埋一個欲望是沒用的，

它只會在來年，長出更多的欲望。

那些留下故鄉，帶著身體

遠走的人是明智的，

風吹向哪兒都是催淚劑；

——我深知異鄉無處不在，

我諳熟世界最玄妙的機關。

外省的中秋

“蟲鳴處，盡是異鄉。”

不知道是什么蟲，但鳴叫都是破碎的。

倚靠這破碎，蟲鳴織出了

今夜最圓滿的月亮。

有人想家了。

有人開始像蟲鳴一樣哭。

更多人愣愣地望著天空，一臉無辜——

那月亮是如此整全，

仿佛破碎是一種罪過；

仿佛月光落下來，就是為了縫補這滿地

破碎的蟲鳴。——一百首月亮詩，

浮動在大地上，

像另外一種蟲鳴，

吟誦著我們破碎的心。

今夜，我們從頭頂上面，找到了一條

回家的路。——今夜，異鄉的

蟲鳴喚出遠在天上的親人，

我們在月亮上舉樽飲酒，

遙碰時，盡是蟲鳴

之杯破碎的聲音。

那火焰……

那火焰有一個活動的評論區，

但只有灰燼能留言。

那火焰渴求一層穿制服的鐵絲網，

以便消化體內翻滾的空氣結石。

那火焰正把燃燒改建為一個死亡自貿區，

來吧，這兒有神的期貨、股票，

有廢墟的債券市場。

那火焰從眼睛的酒杯溢出來，

喉嚨的輸油管道流出來，

冰冷像生鐵。

那火焰從湖中升起，

被一雙亡靈之手捧著，形若圣潔的荷花。

那火焰獨自離開自己，

有如一條蛇褪下蛇蛻，

帶走了火苗的蛇信子和

儲藏火種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