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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

2023-04-12 00:00:00李曉君
散文海外版 2023年7期

我從不安中醒來,聽到門外竊竊私語。我的意識稍微恢復,但身體受制于漫長旅途的疲憊和對黑夜的習慣性沉浸,仍處于深度睡眠中。也許門外的竊竊私語是我的幻覺,或是我之前幾個小時,從火車站到達這個村莊,在旅社登記入住時第一眼直觀印象的強化和疊加。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在幾天前都是毫無預兆的。那時我在南方中部省份一個縣城度暑假,手中搖著蒲扇,腳上穿著藍色拖鞋,周圍的人和我一樣,臉上是唉聲嘆氣的表情——炎熱的夏天雖司空見慣,但仍不能使人適應。白茫茫的蒸汽般的空氣里,熱浪無處不在,足以烤化—切。人在這種季節里是最沒有耐性的。突然地,洋出現在我面前,他的黑色身影遮擋了部分陽光,使身體輪廓周圍的光亮更加刺眼。他像一個自帶光環的天外來客,突然出現在我家廳堂。奇怪的是,他身上還背了一個竹躺椅。洋臉微黑,幾近于僧侶的短平頭,方唇、高顴骨,眼窩深陷,沉默訥言是他給人的強烈印象(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穿一件黃綠色的被汗水浸透的短袖襯衣,下身是條深藍色寬松短褲,腳上的涼鞋穿出了點草鞋的味道。簡言之,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歷史書上的玄奘法師畫像。

第二天,我就被洋帶上了北上的列車。他仿佛是來拯救我脫離火海的高僧。火車上的悶熱比室外更甚。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在暑假擁向北京,仿佛是去布達拉宮朝圣的虔誠信眾。北京西站周圍到處是揮舞著小旗子的旅行社工作人員,他們接待一撥撥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人們懷著異常興奮的心情來到祖國的心臟。不停地有人提醒注意秩序:車站工作人員、公交車售票員、站臺戴黃帽子吹口哨的大媽……在那個年代,人們亂哄哄的看起來像是盲流。寬闊的長安街上,誰是北京人,誰是外地人,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這一切,是我日后的觀感。事實上我隨洋到達北京西站時是深夜。我們在車上站了三十多個小時。這樣說也許不準確,我們分別在兩節車廂之間的銜接處、在座位間的過道上坐過若干個小時。當人迷迷糊糊坐在擁擠的過道上,有人經過提醒你小心迎面而來的腳時,是極不舒服的。起初我們還驕矜地背靠座椅站著,裝作不屑和同情地望著車廂里席地而坐的農民和務工者。降溫全靠頭上的電扇,有人粗暴地抬起窗玻璃,從窗外灌入滾燙的風。人們前胸貼著后背、密密麻麻地擠在這“蠕蟲”的空間里,高速運行在鋪著枕木、鐵軌的大地上。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似乎還尋得了座位下的一片空位,擠進去,短暫地、踏實地趴在那里睡了幾個小時,以對抗疲勞帶來的困頓和無力感。洋始終小心地保護著他的竹躺椅,他找到合適的空間把它塞進去了,而沒有利用它本身應有的價值。我也許記錯了,他也可能為它辦了托運。時日太遙遠了,已經無法確切地去核實。總而言之,洋出生在一個長滿竹子的山鄉——這種南方的植物,根本就不需要人栽種,它們自己會在丘陵和山地之間拔節生長,只一個春天,便長成一副老成的模樣。那些偶爾遭遇雪害的竹子倒在地上,腐爛在那里,并無人疼惜。

綠皮火車像一根倒伏的巨大竹子,它空洞的竹節內,人們像米粒般塞得滿滿當當,已經快要煮熟了。在燦爛夏夜的星空下,半寐半醒的人們,偶爾會有片刻對陰涼的幻想——那是虛脫的身體麻木后的遲鈍反應。我第一次坐這么遠的車。出遠門的興奮感漸漸消失,逃離南方火海的熱望也在身體的極度虛弱中被澆滅,頓感前景不那么美妙。一種外省青年的焦灼開始在體內蔓延,這種感覺在到達北京郊外的村莊時更加強烈。

因為到站是深夜,我們沒能第一眼見到雄偉、壯麗的北京城,而在漆黑一片中上了一輛黃色面的。洋指揮著面的師傅去往給定的地址。不知是出于不信還是什么原因,總之,洋的語氣和神態顯得比較焦躁。到達西八里莊又一村時,我們下了車,拖著行李走進寂靜的、充滿西瓜腐爛味兒和公共廁所腥臊味兒的胡同。洋并沒有帶我去往他的出租房,顯然出于怕深更半夜打擾房東的心理。我稀里糊涂跟著他在村里兜轉,他也不想解釋什么。終于尋到一家旅社,叫醒了昏睡中的服務員。住宿價格顯然超出我們心里的預期。現在是暑假,京城一鋪難求,到處是來京旅游和務工的人。從下火車到旅社登記住宿的過程中,一直是洋在主導,他在我面前扮演著一個有經驗的先行者角色。而這過程中,看得出來他思緒的混亂和盲目。我充分信任他,像跟隨玄奘去往西天取經的猴子,但忘記了,我們其實是同齡人(他僅長我兩歲而已)。我們是同學,這層關系是幾年前在本省一所中部師范學校締結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初涉社會的年輕人,沒有多少經驗可言。我之所以感覺混亂,是因為洋無意中顯示出一種大哥的狀態而實際上肩膀孱弱。甚至,在登記入住時,他曾用眼神暗示我。我雖遲鈍,但還是領會了他的意思,只是服務員報出那個高得離譜的價格讓我嚇了一跳。在來不及表達疑惑的時候,她兇橫地瞪了我一下——那針蜇般的感受,永難忘記。

洋將竹躺椅作為禮物送給了房東。他用這種淳樸的熱情爭取她的好感。確實,竹子是種過了長江便難以生長的植物。用上一張來自南方的純手工做的竹躺椅,有種不一般的新鮮感受。顯然這是在房子租賃費用之外附加的(而它也出乎房東的計劃)。我當時覺得,洋這種萬里送竹躺椅的行為,足以讓人感動,但其實不具有必要性。

房東是個女胖子,齊耳短發,膚色偏黑,說話的聲音像唱歌(我的意思是情緒會反映在她的聲調里),眼神空洞卻也犀利。她從工廠下崗在家,成為純粹的家庭主婦。丈夫是個瘦高個兒(一星期后周末我才遇到),長臉,鍋蓋頭,見人一副討好的表情——顯然是家庭地位形成的條件反射。他在天津一家工廠上班,只在周末回家。他們有兩個女兒,大的(好像叫王琨)在首都一所大學讀二本,小的(王珉)正在讀高中。后者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見到,與我們打交道的都是女房東本人。她始終有種對外地人的防備和警惕。洋的竹躺椅是化解她的防備的彈藥—— 一開始是奏效的,她露出半是客氣半是真誠的驚訝,喜滋滋地收下了這份禮物,說:

“小謝,你太客氣了!有什么需要盡管對大姐說就是。”

我暫時看不出有什么需要她出面的,這是我不懂世事。實際上辦理暫住證什么的,還真的需要。警察會時不時地到出租屋來檢查,對于未辦理暫住證者會毫不客氣地驅趕。我老家有不少來自西南某省的農民,他們承包山區的稻田,在磚瓦廠務工,從未聽說他們要辦暫住證。但這里是北京。我年輕時總是少見多怪。

女房東短暫的熱情過后,便重新架回了冷冰冰的設防的面具。這是一個小四合院的前間,有扇門通往院子(平日關閉著)。房子約二十平方米,除了一張床、一個冬天取暖的爐子,便無其他。我到來后和洋合租。我們的關系,在同學時便被人稱道。我們屬于那種被認為學習用功、成績出色的人。我情愿這種說法用在洋身上,而自己則會覺得害臊。我其實是個內心不安定的人,沒什么追求,一切順其自然,唯一有點模糊的想法,就是想從事與藝術有關的精神活動。這也是我痛快地答應洋與他一起來北京的原因。

洋與我一樣,起初是個鄉村中學老師。他在《美術》雜志上看到北京卡瑪美術公司招聘畫師,成功應聘了;半年后,利用請假回來處理私務的機會,前來邀我攜手創業。是的,他用的“創業”這個詞。這個含糊的表達足以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成為一個出色的職業畫家(那時他的偶像是靳尚誼、楊飛云)。若不濟,就利用才智發點小財,使父母擺脫貧困的境地。當然,他的期望一直寄托在前面這個選項上。

卡瑪美術公司租用北京外文印刷廠大樓某層。足有上千平方米。樓上樓下都是大型油印設備喧響的印刷車間,新鮮的油墨氣息無處不在。這層樓原先也是印刷車間,出于某種原因,成了卡瑪公司——它的總部在韓國,北京因為勞動力價格優勢、美術人才的豐裕以及作為國際大都市的天然影響力,取代了原先設在韓國首爾的公司,成為在京注冊的外資文化企業。某天,我出于好事者的無聊,在百度上查找,發現這家公司還在,顯示公司現在位于通州區宋莊鎮小堡村佰富苑工業區院內。同時看到的,是一則北京通州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它與一家藝術品有限公司有一樁租賃合同糾紛。在另一則相似的信息里,原告撤回訴訟,他們之間和解了。

應聘環節,就是給定一張油畫照片,在規定時間內畫出來。不到半天時間,我完成了考試,過程很順利。起初已經淡忘的面孔在作此文時,清晰地浮現出來:一張圓臉、小眼、平頭,說一口流利朝鮮話,三十歲不到,個子中等的男人(長得有些像年輕時的陳佩斯),以主管身份出現,穿一件橫條紅藍相間的T恤,搭配牛仔褲、尖頭皮鞋。他姓崔,來自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在韓國的李先生不在時監督日常工作。李先生每月來一次,一次待幾天,負責驗收畫師完成的作品,逐件過目,入庫或者打回重畫——對后者,他總會裝作慍怒似的舉起翻畫的手杖去打那位不合格者,周圍的人則在緊張中報以輕松的笑聲。小平頭作為我的主考官,對我進行了測試。他看了看我的畫,又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半是滿意半是譏諷的微笑算是測試合格。

當我走進畫室,一種藝術工業氣氛撲面而來。目測之下,足有二百多位畫師,在一排排大木板隔成的位置上,熱火朝天地干活。廣播里放著單田芳的評書《隋唐演義》。在這聲音的灌溉下,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專注得仿佛石像般沉浸在某種特定空間和情境塑造的形式感里。

我又回到了集體生活中。盡管事先有所想象,但眼前的一幕還是讓我有些意外。空中掛滿了晾干的畫布,因為涂著鮮艷的油彩而有些像萬國旗:古老的中世紀歐洲貴族狩獵游戲、宮廷浮華虛偽的生活、質樸的田園風光、宗教意味濃烈的《圣經》故事、印象派風格的風景畫、玻璃器皿閃閃發光的靜物(總有無辜死亡的野雉倒在一旁)、袒露雪白胸脯手拿折扇豐腴的貴婦人、丘比特以及在秋千上纏綿的年輕戀人……此景,又讓人想起張藝謀電影中習慣運用的色彩刺激的高高掛起的染布、帷幔。

洋告訴我,不少畫師畢業于美術學院,有些還是大學老師。似乎想刻意忽略商品繪畫這一事實,而有種走向藝術理想的虛幻感受。

兩百多位畫師中的大佬,是一個據說來自吉林藝術學院的老師,與主管一樣姓崔。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家伙,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他所有的激情,似乎只在面前的畫布上,畫作在歐美市場很受歡迎。他作畫方式傳統、古典:起稿、鋪色、塑造、收拾,都一絲不茍。他的冷漠和專注讓人產生—種是在為藝術獻身的敬畏感。

“他是個真正的畫家,”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他很了不起。”

我表達了憂慮:“他雖手上功夫好,但這與真正的創作好像不是一回事……”

洋擅長臨摹以光影著稱的倫勃朗。他筆下的倫勃朗自畫像及《夜巡》之類的作品,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也獲得李先生的激賞。每次驗畫時,李先生邊用鋁制手杖小心地翻著一張張一模—樣的倫勃朗憂慮的醬油色頭像,邊發出“呵呵”的笑聲,像是一個成年人不小心在地下室翻出童年時的寶貝一樣開心。李先生長相比較富態,但不像那種腦滿腸肥的商人,而有幾分儒雅和幽默。他長著一張典型的韓國人的臉。

洋臨摹倫勃朗的情景是這樣:將十來張四開的畫布一字排開,采用流水線作畫的方式,同時完成十件作品,又快又好。這種作畫方式在我們公司是僅有的,別人想學學不來。有個自稱四百年才出一個的口出狂言的家伙,相貌堂堂,在國畫界有很大的名氣,據說也用這種方式畫畫。洋在他面前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其實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認清眼下的工作與自己想從事的某種精神化的職業相去太遠。我的想法有些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其時已經發表不少詩歌,一直在為從事繪畫還是寫作而搖擺。北京,也許是可以實現夢想的理想之地,但我從來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甚至對那種看起來信心滿滿、志向篤定的人稍有反感。我是個相對主義者,對未來缺乏規劃,甚至內心深處向往把自己置于一種不安定的情境中,仿佛一切皆有可能。幾個月以后,我大致在心里有了選擇:更傾向成為一個詩人。

我隔壁是個來自河南商丘的小伙子,個子瘦高,膚色枯黃,頭發潦草,看起來像是農民工,嘴里總是念念有詞,有時不小心爆出幾句來(戴著耳機聽崔健搖滾樂)。他搖頭晃腦,身體似乎要隨著音樂蹦跳起來。我忍受不了他的畫風,貌似是在用油畫顏料繪制工筆畫。他對色彩缺乏基本的敏感,畫作與其膚色相仿佛:枯黃、黯淡,就像一塊燒焦的干渴的土地。其實,公司的顏料全部來自進口,色彩艷麗、純凈,飽和度高,品種多樣。有專門的工人推著四輪車,給畫師加顏料。車上的顏料如一罐罐美食,被侍者分到你的“餐盤”中。掌握這個推車似乎就握有某種權力。當她熟練地將一勺勺艷麗的顏料擱到你的調色盤上,仿佛對你是種恩賜,是種褒獎。這項工作的微妙之處在于,要掌握畫師的脾性、作畫進度,顏料要分得恰恰好,既夠用,又不造成浪費。

從事這項工作的,是個子嬌小、纖瘦、俏麗的裴姐。她是大佬崔的妻子。他們有一個六七歲活潑的男孩,一家三口舉家來到北京。小男孩不時跟在媽媽后面,與畫師們打得火熱。這樣的組合在公司是僅有的。裴姐看起來嚴肅、不茍言笑,但她白凈、明麗的臉龐仿佛冰層裹著火焰,有種微妙但銳利的激情在蕩漾。危機似乎在他們身上隱現,這從裴姐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年輕、漂亮、有知識,原以為隨丈夫來到北京,開啟的是個朝向浪漫、充滿前途的旅程,誰料想是在京郊一家國有企業喧囂的廠房內部,日復一日從事一種枯燥的、需要耗費大量體力并且絲毫沒有改善可能的工作。這份工作隨便一個女工便可勝任,那份屈才的不滿在裴姐憤怒的眼神中噴射。況且,他們唯一的孩子已到學齡,假使是在延邊,大可以上一所很好的學校,現在卻仿佛失學兒童,混跡在一個被“囚禁”的成人的世界。因此,我理解崔的沉默不語。那一定是來自下班后出租屋里的埋怨、爭吵甚或冷戰。

我注意到一個來自長沙的女孩,個頭兒挺高,涂著鮮艷的口紅,年輕但有—種意大利演員莫妮卡·貝魯奇般成熟、艷麗的美感。午休時,以她為中心,幾個畫師玩踢毽子游戲。這個總是喜歡穿牛仔裝的姑娘,有種吁請澆灌、渴求般的熱烈眼神和情欲過度或未曾滿足的蒼白臉色,因而使她的紅唇顯得更加醒目。午休是一天工作難得的閑暇,不少畫師靠著椅背打盹,那幾個總是固定的玩伴則開始一成不變的游戲。

我身后是個畢業于新疆師范大學的帥小伙阿里木。這是個充滿激情的樂天派,畫風介于俞曉夫與何多苓之間。

就他的畫,我和洋展開過討論。

“提香說,沒有臟顏色,只有擺錯位置的顏色,阿里木就是明證。”

“阿里木也許不錯,但他的風格過于奔放,不夠精微細膩。”

洋是唯美主義信徒,在他的精神譜系里,永遠供奉著弗雷德里克·萊頓、康拉德·基塞爾、沃特豪斯等諸神(都以精細的寫實著稱)。他的趣味停留于甜膩的視覺愉悅和照相寫實。

至于我,在我們這個可憐的小地方,在一個師范學校受到的淺表藝術熏陶,還不能讓我完全欣賞“野獸派”“立體主義”“波普”等現代藝術,我的審美在印象派、后印象派之間。那些表達主觀情緒的繪畫,如凡·高、高更、塞尚的作品我很喜歡。

印刷廠外是灰漠的大街,幾個快餐攤我們經常光顧。偶爾見到一輛馬車停在樹蔭下,趕車人臉上蓋著草帽靠著車轅休息,手中的鞭子被風輕輕吹動,連同秋天的葉子,在輕微的瑟瑟抖動中,有種無言的悲愴之感。

在一個晚霞像金色錦緞蓋在美術館金色琉璃瓦頂的黃昏,暮鴉在五四大街槐樹上呱啼,忙亂而有序地尋找落腳之處,卻從不會相互碰撞。我們從美術館出來,又滿足,又疲憊,同時感到頭昏腦漲。去美術館是我們休息日固定的節目。對圖像和色彩的興趣,基于人類的本能,而繪畫藝術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已成為一門系統龐大、理論豐富、影響廣泛的學科。登入堂奧、探驪得珠者可稱為藝術家,這正是我們來京之前所夢想的。現在,這個愿望在一點點地遠去,絲毫看不到任何作為的可能性。

離美術館不遠的琉璃廠,我們也常去。作為一個藝術品交易市場,這里魚龍混雜。不少畫廊出售商品畫——那種中國風,比如說模仿陳逸飛、艾軒、楊飛云的油畫,比較受老外喜歡。我和洋就這么干過,剛來京時,臨摹過不少這樣的畫作。洋是這方面的行家,我雖暫時還不太放得下面子(其實也沒什么好放不下的),但也銷出去幾張。我們經常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左手握著車把,右手提著油畫(它總被風吹得讓身體失去平衡),腳拼命蹬踩,從又一村去往琉璃廠,毫不顧忌路人的眼神,目不斜視,長發飄飄,被一種虛妄的激情所驅策。

現在,我們從美術館出來,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默不作聲,沒有交流,用手撫摩行走了一天酸痛的腳,茫然地看著展覽海報、來往的汽車和行人。看展覽是個情緒復雜的過程。每次購票進來,都顯得異樣興奮,看到心儀之作還會駐足停留,久久凝視,不時湊到近處觀看細節,或退遠整體觀看,如是再三,才心滿意足地離去。但不是每張作品都使我們興奮。作品是作者的心聲和肖像,他們的氣質、趣味、才華、格調、情緒,都會在每一張作品中得到反映,就像一部混聲的交響樂,彼此激蕩、回應、激發。有些賣弄才情的作品一眼就可以看出,充滿炫技的淺薄和媚俗心理;陰沉、灰暗的畫面是作者苦悶心情的反映;明媚花叢、斑駁陽光下的庭院,是作者年輕、單純、清新內心的寫照;有些畫下了很大功夫,卻是笨拙和機械的,是作者不自信和缺乏才情的表現。而以凸顯地域特色來吸引觀眾,比如描畫江南水鄉的拱橋、瓦房、河流和烏篷船,表現西部荒涼的高原、窯洞、無盡的黃土和遠天,或無垠的草地、散落的羊群、一兩頂帳篷……諸如此類的作品,并不讓我激動。我不喜歡那種一眼可以看透、缺乏嚼勁的風景畫,而傾心于帶有神秘色彩和表現人的內在精神的油畫。比如,受弗洛伊德影響的劉曉東的畫作,以及部分八五新潮美術運動的作品。其中一些雖還稚嫩,但卻有一種打動人的勃勃生機在里面。

洋恰恰相反。那些畫面中的美麗女性:提琴演奏者、芭蕾舞者、服飾鮮艷的新娘、捧讀女子、腳邊趴著小貓的休閑主婦……諸如此類,往往是精雕細刻,頗為寫實的,洋會瞪大眼睛,張開嘴巴表示稱許和贊嘆,手不自覺地摩擦著褲腿,反映出內心的興奮甚至緊張。他臉變得通紅,瞳孔張大,呼吸急促,像是情緒難抑,散發出一種不安的氣息。

城對這兩者都不置可否,他更關注神情清冷、畫風蕭瑟的那類——它們擺在那里,仿佛不是為了接受欣賞而是躲避觀瞻,顯得極難為情,一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這樣的作品,既有骨相嶙峋的肖像、人體,也有模模糊糊看得出輪廓的靜物,以及像是從倪云林筆下走來的風景。城從包里掏出一架相機來拍照,忙個不停。此前,我沒注意到他居然有架相機——其實他愛好于此已經好久了。我甚至發現,洋也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架相機來(雖不如城那架先進),將那一幀幀麗人圖悉數收藏。

記得讀書時,在《中國美術報》上看到一個可載入藝術史的事件:一個叫肖魯的藝術家,在美術館“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上,對著自己的裝置作品《對話》打了兩槍。這個被肖魯解釋為因個人情感問題受挫,出于激動做出的駭人之舉,被理論家們闡釋為“把一個回顧性質的、陳舊的展覽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前衛藝術展”(栗憲庭語)。那個二十六歲的美院油畫系學生,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藝術家,一夜之間被推上先鋒藝術的頂峰。她的兩槍,也讓其他參展藝術家泄了氣。此前,他們在美術館上演各種行為藝術:現場孵蛋,現場洗腳,現場賣對蝦……在肖魯對著自己的裝置打了兩槍后,他們便偃旗息鼓了。

裝置藝術——不知所云的錄像、混亂怪異的聲響、似是而非的玄言斷句……呈現出一種非理性的譫妄的面相。我們目瞪口呆。

洋很氣憤,覺得這是對藝術的褻瀆和嘲弄。我、城與年三人則陷入沉默。藝術的難度遠超出了我們理解的邊界。來北京之前,我們懷著某種模糊的、莫名的向往,現在,這份沖動已降到足以讓人沮喪的地步。

二○一六年五月的一個周末,我出差到北京,和洋約好在美術館見面。將碰面的還有學弟冷。每年有那么一兩次,我會利用來京的機會與洋見面。起初十年,他變化很少:畫著畫,偶爾在某個學校兼職,與畫廊保持不太緊密的聯系,一年能夠賣出去幾張,如果運氣好,價位能夠達到五位數,基本還能生存下去,但差不多算是個漂泊、潦倒的藝術家狀態。他后來到杭州中國美術學院進修了一段時間——就是那個朝自己作品打了兩槍的肖魯的母校。洋一直沒有放棄要成為一個藝術家,我們三人則早已敗走京城:城回來做美術老師,年換了個城市繼續做博物館展陳,我變化最大,在機關里從事文秘工作。

在二○一○年以前,洋緩慢的變化中,始終固守著一種東西:一個貧困藝術家的堅持、不穩定和不確定。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稀缺的讓人著迷的東西。我早已成婚,在整日操心養家糊口的瑣碎中,漸漸變得對很多事情失去耐心和好奇。而洋還像蠶蛾一樣,待在那個狹小、昏暗、卑微的殼里,拒絕變化。曾經租住的又一村早已蕩平,那個城鄉接合部,現在已是海淀區的黃金地段。他在北京很多個陳舊小區、村落住過,比如宋莊、某個改制企業的集體宿舍、民辦學校的單元房等——但這種變動,毋寧說是一種不變。就像去往西天的唐朝和尚,柔弱的臉龐深藏著堅毅和固執。每次,我都會與他待上一下午或一晚上,仿佛重溫舊夢。他依然是個做夢者,而我是個局外人。

有一次,我們從出租房出來,他在院子里一個小店取熨好的襯衫,這個細節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以往的記憶中,他對待穿著比較馬虎。我在他的房間里未曾感受到女人的痕跡,但并不表明他與女性毫無交集。

洋以一個寫實肖像畫家的角色生活在京城——后來,生活圈子離京城核心越來越遠。二○一○年以后,他在望京安了家,娶妻生子,也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夫婦兩人的職業,是自由藝術工作者,他畫畫,妻子教鋼琴。后來,他們處理了望京的房子,住到離長城很近的河北地界了。

我、洋和冷在美術館“心跡刻痕——聞立鵬油畫藝術展”大廳接上頭。洋還是小平頭,一臉樸實,身著軍綠色長袖襯衣,寬松衛褲,腳穿駱駝牌棕色皮靴。這是我離開北京二十二年后第一次見到冷,他變化很大,原來很瘦,病弱的樣子,現在發福了,也開始謝頂。當初我離開北京回學校教書,冷剛剛過來——他是最后一個來與我們會合的人。在學校他比我們低兩級,是學弟,但我們很熟悉。畢業時他得了一場重病,來不及分擔經濟壓力,反而給家里欠下一屁股債。他抱著賺錢還債的想法而來,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做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他很早就從卡瑪公司出來,自己“創業”——這正是當初洋對我用的詞。他從教孩子畫畫起步,到后來做藝術培訓,越做越大了,十年前在大興買下一棟別墅,開辦了“秋水畫室”。我這次來是考察畫室,為女兒三年后藝考做準備。冷的藝考培訓像是做得不錯,之前我們已加微信,他一再邀請我來北京到他那兒坐坐。

洋成家以后,我不再方便在他那兒過夜。我又無限懷念起,他那一個個雖貧寒但還算整潔的臨時住處。我們聊著各自近況,像他一樣,用冷水沐浴,好像又回到了單身。他房間有一些讓我熟悉但也開始變得陌生的東西(其實一直沒變,變的是我):石膏像、油畫架、美術書籍,墻上地上掛著堆著許多畫——真正的原創作品:藏族女、蒙古族女、江南女子、知識女性等。他將女性肖像題材作為主攻方向,已有畫廊與他合作,也參加了一些展覽。他抽出時間帶我去宋莊和798熟悉的藝術家那里喝茶,看展覽,與朋友吃飯。他依然不善于應酬和交際,也似乎不是很適應家庭生活,而在外面弄了個小間,獨處和畫畫。

冷以他的務實和聰敏,正一步步實現理想,以我的判斷,他已大大超出了當初的預想。別墅內,數十個孩子在做考前訓練;一樓大廳,幾個家長正與工作人員聊天。冷不經意又仿佛是刻意地告訴我,幾位當紅影視明星(都耳熟能詳)生活在該小區。在一家田園風光酒店吃飯時,他又興致勃勃談起新的規劃:與區政府合作,以技術和師資的方式進入幾所學校,共同打造藝術培訓的新天地。他說這些時,洋顯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冷的每一句話都切中我的憂思——作為一個三年后藝考的孩子的家長,我在留意適合她的培訓學校。我知道,這樣的機構在北京,沒有幾百個,也有百來個,而冷的學校并不算最大和最有影響的。我欣然受邀“考察”,部分原因是他是我學弟。顯然冷也希望我目睹他今日的成功。

冷最初到北京落腳,洋提供了很大幫助。雖只比冷高兩級,但洋年齡大四歲。在學校,冷對洋不以師兄而以老師相稱。如果不是洋的提醒,我可能忘了當初江邊校園里,那個怯弱、瘦小但愛好美術的鄉村少年。冷說,當初對我和洋就很崇拜。我們在校園里,頗引起一些人的關注,而我卻似乎并沒有感受到,或者說我的記憶選擇了刪除。當初,我們四人合租的屋子本就顯得擁擠,后來又因為性格的原因,我、城與年,和洋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三人在學校時便被戲稱為“三劍客”,在異鄉則更加牢固地黏合在一起,這對洋是不公平的。冷的到來,正好為我們分開租住提供了機會與臺階。

我和年差不多同時離開北京。我已看清自己不是搞美術這塊料。年的想法大概與我差不多,稍不同的是,他正在戀愛,對象是博物館的女同事——我們一直對這位女性充滿好奇。在年的描述中,她給我們一種干練、開朗、積極向上的印象,這正好與年的憂郁、內向、偏軟的性格互補。年終于抵擋不住兩地相思之苦,在春天尚未到來之時,便踩著京城厚厚的積雪回去了。

我們三人擠在一張床上入睡前的無數個夜晚,常在又一村外面的馬路散步。看著周圍工地的腳手架、河岸枯萎的柳樹、蕭瑟中即將消逝的村落,心里一陣唏噓。

年說:“藝術是什么,我現在還搞不懂。”

城說:“你搞得懂,就不是藝術了……”

我原以為我搞得懂,才發現其實不是。

我對足球愈發熱愛——實際上,我并不去現場看球,只是《體壇周報》《足球報》的讀者,一期不落。我只關注與足球有關的新聞,以及足球常識,比如陣型、流派、世界杯舉辦地及各隊成績、球員名字等,但我從來不曾踢過一腳球,對球在腳上的觸感、力量毫無感知。也許這正是我能持久熱愛它的原因吧。

回南方以后,我很快與一個鄉村教師墜入愛河,并且輾轉著進入機關做秘書。這一切,并非出自我的意愿。我知道,文秘遠不是我理想的職業,但夢碎之后的現實,似乎讓我變得清醒起來。

城還在京城待了幾年。以前每個月他會陪我到中國人大報刊亭買新到的詩歌雜志,現在依然會獨自去那里,買好給我郵寄過來,幾年下來不曾中斷,直到終于也離開了北京。城寡言少語,對虛無和逍遙有著頑固的偏好,他以消極的方式堅持著骨子里相信的一些東西,這也是一九九四年夏天北上,留下的珍貴遺產之一。

(選自2023年第3期《當代》)

原刊責編"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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